父亲在后院搭了一座葡萄架，显然已经是很多年了，现在葡萄正悠悠地挂在树上。
想象着一株葡萄的幼根，慢慢长大缠绕着藤蔓自成一林，无论它经历怎样的过程，风吹或是雨打，最后结成的葡萄悠悠的挂在藤上，在凉风轻袭的夏夜，月光下朦朦胧胧，怎么都像是期待的童话故事。
孔叔离开有一段时间了，父亲似乎也没有什么不习惯。赋闲在家，也不失为一种清闲的幸福。
夏天之后，父亲就开始打理他的葡萄架，他还吩咐我去置办一套石桌。后来，有人专门带了一套云母石的石桌，不说有多珍贵，做的也是精致。除此之外，父亲把他的凉椅也搬了出来。
我从厨房里端出一碟牛肉和一盘花生米。父亲正躺在凉椅上，任由夜风温柔地抚过他的白发。
月光穿过葡萄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石桌上。我倒了两杯酒，感受这夏夜独特的宁静。虽然，蛙鸣蟋蟀的声音不断，可正是“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哩。
父亲拿起酒杯，酌了一口，说道：“你孔叔也离开一段时间了，看时间也快回来了。”
“嗯，应该是的。”
“现在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也该是准备你的婚事了。”
父亲说着，我怔怔地喝着酒，不由陷入了沉思，想起了一些事情。
绢布虽轻，但于我来说却重逾万斤。
姑娘走后，小石头却来过几次。小石头第一次自己来的时候，我正从街上打酒回家。也幸好我习惯从后门出入，否则他那天不知道会在我家后门口徘徊多久。
他低头在我家后门空地上踱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也许是他思绪在飘，也许是我脚步声太轻，我走近他他还没有注意到我。
我走到他跟头，轻声喊道：“小石头？”
他被我惊住了，抬头看我，脸却“唰”的红了。我笑着邀请他进屋，他只是把篮子塞到我怀里，然后便跑开了。
我感觉我也迟钝了，什么都还来不及明白，就听到他从街角传来的声音：“姐姐让我带给你的。”
回家之后我拆开篮子看，是一些精致的糕点，能够看得出她很用心。我不禁一笑，那么活泼的女孩居然能够做这样的伙计。
小石头后来来的就更频繁了，大多就带些吃的东西，我也不拒绝；有时候会带些女红，我都欣然收下。小石头来的多了，就放的开了。虽然他还是每次从后门来，但敲门也只是象征性敲敲就直接进来。
而有一次，他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头上有瘀痕，我便强迫着帮他擦外伤药。他本倔强不要我插手，可即便我右手不能用劲，可是我还有左手，左手的气劲也不是他能够挣脱的。结果，我擦拭的时候反而被他身上更重的瘀伤惊了一跳。
我好气地拍了他的伤口，痛得小石头眼眉皱在了一起。我问他：“你受这么重的伤，你姐姐知道吗？”
“不知道”。
“咦？”，这个倒是令我很好奇了，不过想想小石头也不会说，我便调侃到道：“来的时候被人欺负了吧。”
“才没有。”小石头的尾巴倒是和他姐姐一样灵敏，一踩他就跳起来。
“没有？”我狠狠揉了一下他的瘀痕，小石头不由闷哼一声。“没有又怎么会受伤，还是这么重的伤。”
“我可是打赢了那群家伙，我才没有被欺负。”
“你为什么要打？”
“他们要抢我的东西。”
“那些点心？”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篮子，还确实沾了些灰尘。
“嗯。”
我的心倏地就软了，盯着他，心里又重复着以前都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何必，这么倔强呢？”
我柔声问道：“他们多少人？”
“三个。”
小石头是没有武功底子的，一个人和三个人打，还护着一篮子点心过来，这到底是有多拼命的倔劲。我也试着去想象，可是却难以想象。
“可是，你不会武功，这么拼命会受伤的。”
“我想学武功，可是没人教我武功。等我攒够钱了，我就去天涯拜师。”
听到这里，我是想笑但心里却不由自主泛起酸酸的滋味。“可是，即便你攒够了钱。你父亲母亲会放你出远门么？”
不料，我说罢这句话，小石头反而沉默了。
我继续帮他涂药膏，他时不时闷哼一下。夕阳柔柔的光线穿过他的头发，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头发移动的影子。
“那小石头，你告诉大叔，为什么选择去天涯拜师呢？”
“我要学就要学最强的武功。”
“你为什么觉得天涯谷主是最强的？”
小石头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目光触及到他的眼神，我不由尴尬了一番。
“他是全天下公认的最强的剑客。”
“哦？”
“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和他一样强。”小石头说，“去年夏天，蓝家的第一高手傲天大侠一入天涯谷，结果就再没有出来了。后来他的夫人，姜尚香女侠也死在了天涯谷。”
这个时候，轮到我沉默了。
“天涯谷主能够战胜麒麟双剑，所以他就是最强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会死在天涯。难道他们不会住在了天涯么？”
小石头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八年前，江湖第一剑客蓝傲云大侠进入天涯，出谷后仅活了七个月便死去了。江湖人称，是天涯谷主坏了他的心脉，断了他的生机。傲天大侠肯定是苦练剑法去复仇的，没有出谷肯定是死掉了。”
七个月？硬生生还是让人延长了四个月的寿命，可是，那滋味还是不好受吧。可是他就没有劝过他弟弟放下仇恨么？
“你知道的挺多的嘛。可是，你知道怎么去天涯吗？天涯的位置一直是个迷。”
小石头开始默不作声，只是他还是坚定地说：“我一定会找到天涯谷的。”
我没有说话，放下手里的伙计，带小石头去洗手。
“肚子饿了吧，来尝尝你姐姐的手艺。”
小石头没有推辞，跟着我坐到石桌旁边。小石头突然对我说：“大叔，你一定要对我姐姐好啊。”
对她好？可是我却要娶另外一个女孩了。我苦笑着没有说话，小石头连忙说道：“她人特别特别好，要不是她，我早死掉了。”
小石头低头吃着糕点，边吃边含糊着说：“我是一个孤儿，这些年要不是姐姐给我吃的，我早就饿死了。可是姐姐老是不开心，肯定有人欺负她。所以我要快快长大，我要学好武功，才能保护她。”
我吃着糕点，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幸福总是相似的，而苦难各有各的不幸。也难怪了小石头这些年，一个小孩子，总是很辛苦的。
“可那天我和姐姐见过你之后，她突然就变的比以前开心了，总是说什么感谢河神。每次我告诉姐姐说大叔你吃完了糕点，她就好开心。我从来没有看到她那么开心过，所以大叔你一定要对我姐姐好啊。”
“大叔教你武功好不好，你就不要去天涯，留在你姐姐身边保护她好不好。”
小石头皱着眉头，盯着我，没有说话，吃掉手里的糕点就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父亲已经将婚期提上日程。我问父亲：“要不要等孔叔回来再决定？”
父亲轻啜一口酒，说道：“不了，我已经跟王婆打了招呼。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她操办了，咱将军府也很久没有喜事了。”
“全凭父亲做主。”
“最近看你在教一个小孩武功，怎么不把他接到家里来？”父亲说道，“你对他有授艺之恩，你便是他的师傅。作为师傅，你总要做的更好。况且他还是一个孤儿。”
“嗯。”
父亲说道：“以前你不动气劲还好，可如今对你右手总是一个负担。”
我那被伤的右手经脉除了生理上的伤痕，还残留着阿信的剑气，而所有的根源也就是这道剑气。刚回家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发现了。他说他曾师承某位大能学得医术恰能帮我医治，虽不能完全恢复如初，但七成总是有把握的。
可那样的话，我又能重新握起剑柄了。于是，我拒绝了。
但我口上说道：“爹，那一套针灸疗伤，不仅要三两时辰的全神贯注，更要您动用真气。”
父亲摇摇酒杯说道：“为父虽已年老，三两时辰的疗伤还是挺的下来，这你不要担心。时事动荡，你一身武功可不要可惜了。”
我只是应承着：“待时机合适吧。”
父亲也没有强求，只是喝了一口酒，敲着石桌，轻轻地唱着歌谣。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月光下，一切都朦朦胧胧。父亲梦呓般地哼唱着，好像怀恋着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而那段岁月，是他的荣耀，还是他为错过而追悔一生的遗憾？
一开始，我只是教小石头一些拳脚功夫，虽然只有两月，但是进步还是非常明显的；只是他一直要我教他习剑，我一直没有答应，只是因为我也没有勇气拿起剑。
小石头来了，我原以为把剑递给他的时候，他会非常激动兴奋。但事实上，从他进入院子的那一刻，我就能感受到他的忧伤。虽然，小孩子无论如何隐藏情绪也会暴露，可我总是不愿意去问别人的伤心之事。即便，他已经是我名义上的徒弟。
我没有出言宽慰他，只是说：“阿石，从今天起，为师就教你剑法；除此之外，你师公要求为师留你住在将军府。你以后就住在将军府吧。”
小石头“嗯”地应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去一旁练习基本功去了。
待到他练习完毕，他过来跟我说：“师尊，今天我能不能不留下来？”
“怎么？”
“姐姐她母亲去世了，我今晚想去看看她。”
听着这个消息，我大吃一惊：“什么？”
“姐姐说，她还不能见师尊，所以不让我告诉您。”
不能见我？这到底是什么个缘由？虽然我心里也是难过，然而，我也不愿深究，嘱咐小石头多陪陪他姐姐，便放他离开了。
像往常一样，我做好晚饭叫父亲吃饭。虽然，不少人介绍仆人来将军府，只是父亲一概都婉拒了。
酒过三巡，父亲叹了一口气。
“你的婚事要缓一下了。”
“咦？”
“也许，这也是天意吧。”父亲顿了顿，“小莲她母亲今早过世了。”
这一刹那，我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开了。这作弄人的缘分，原来一直小石头的姐姐便是小莲。我只是记得未婚妻没有弟弟，却没有探究他们俩之间真正的关系。
想来小莲以前必定是来过将军府的，她早就明白了；可我，依然这么木然地迟钝着，迟钝着……
我不禁想起那个雨夜，她孤零零地在河边放河灯许愿；风雨飘零中，那瘦弱的身躯浮现在我脑海中，似乎她还含着眼泪嗔骂着：“你这个坏大叔，怎么还不来安慰我？”
“冥冥中，自有缘由。下葬之日，我将亲自去吊唁。”
晚上，我正打算歇息，不料小石头却来敲开我的门。我将他引入房间，询问他小莲的事情。
小石头眼睛红红的，心情也相当低落。他呜咽着说：“姐姐哭的好伤心啊，婶婶突然就死去了，就死去了。”
“阿石，告诉师尊，你走的时候，你姐姐情绪怎么样？”
“她让我找你，问师尊明天能不能去见她？”
窗外呼的刮起了大风，接着传来簌簌地雨声落地声，然后是屋檐上的声音传来，天地间一时翻江倒海。夏天的雨，来的就是这么仓促。
我打开房门，狂烈的风迎面刮来，连蜡烛都伏着，一时就只剩下蓝色的火苗，四周一下就变得黝黑。
“这么大的雨，你就留下来睡吧。你姐姐的事情，你不要担心。”小石头乖巧地应了一声，然后在我的引领下去了客房歇息。
小石头倒是去睡了，而这啪啪啪的雨声不断敲击我的心头，而风灌入我的衣领，不由地一阵心寒。我试着想象着一个人独自站在郊外淋着这大雨是什么样的感觉，心头就止不住的泛起凉意。
自始至终，我什么都没有做。自己好像是随波逐流地在家里呆了数月，然而即便我不去惹尘埃，可心还染上了红尘。难道人在天地，就只能身不由己么？
夜尽天明，院子里一片狼藉。
天蒙蒙亮我就起床，没有叫醒小石头，循着记忆中的路往小莲家而去。我先是溯河而上，走到状元桥，然后绕过那片广阔的莲塘便是到了她的村子。
我走过村口的那座桥，渔舟摇曳着从桥下穿过。我目光随着渔舟的波纹一路望去，莲叶层层叠叠竟绵延到了天边。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株柳树黝黑的轮廓，非常的小，在晨曦的微光下，模模糊糊却显得生动，仿佛一名舞女慵懒伸腰的妩媚。
莲塘里的荷叶出水很高，像舞女的裙，虽然经过一夜风吹雨打，然而仍旧是亭亭玉立纤尘不染。层层的叶子之间，零零落落地点缀着花朵儿，而一些莲花瓣甚至被风雨剥落在莲塘水面，隐藏在田田的叶子之下。清晨微冷的风吹过肩并肩密密的叶子，就像是风吹过水面留下波痕一般。
如果没有人死去，这世间也是极好的；我们留恋这世间，也并不是只是想活下去那么简单。我回头再瞥了一眼柳树模糊的影子，这一副画面就这样留在了我的心底。在以后的很多很多年，我还记得这个早晨和那株我从来没有走近过的柳树。
刚开始我本是想敲门拜访而入，想了想，父亲说过他择日将来吊唁。我提前拜访，似乎于理不合。于是我走到小莲家外，又是那道熟悉的墙外。
我纵身一跃，跳进了小莲家的后院。天微微亮，此时很多人还在梦乡中。但小莲家却是灯火长明。因为在后院，所以也看不见前堂的场景，只是知道那里点着长明灯，猜想她母亲的灵柩便放在那里。
毕竟小莲母亲的去世来的突然，算不得寿终正寝。这些天该是要请法师来作法，等功德颂完，接着便是哭丧下葬了。法师并不多，所以请法师也是需要一些日子的。
我尽量小心地不被发现，曲曲折折绕到小莲的房间。我轻轻推开窗户，看见一身缟素的她轻轻趴在床上歇息。想来也是苦累了，才休息没有多久。
我跳窗而入，走近她的床。她睡的还算安稳，呼吸比较均匀，只是偶尔会抽泣一下，难道在梦里，她还在哭泣么？双眼哭得红透了，完全就已经肿了。看着她凌乱的头发搭在脸庞上，一时间，我竟下意识地去替她撩了撩。
她确实是刚睡，我一碰她她就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眼睛忽地变亮了，然后像是要张开嘴大喊但是她却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接着，她的目光暗淡了下去，一时没有了精神。
“小姑娘，你还好吗？”我也不想直接叫她名字，但仿佛叫什么都不好。
小莲沉默着没有说话，倏地，她猛地抱住了我，然后就呜呜地哭起来了。可能她早已经把泪水哭干了，我的肩膀一直都没有湿。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就只得任由这样。
待她情绪稳定之后，她第一时间抬头用红肿的眼眶望着我，问：“大叔，你怎么来了？我们现在不是不能见面么？”
“不是阿石说你要我来的么？”
小莲撅了撅嘴：“哼，才不是。肯定是那小家伙瞎编的。”小莲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我嫁给你之前，我是不能见你的。本来是要娘亲看着我出嫁的，可是，她就那么突然地丢下我，她不要我了，啊……呜呜……娘亲她不要我了……”
小莲情绪刚平复，一想起她母亲的事，又止不住地哭起来了。
待得她停下来，她又问我：“大叔，真的是有‘天难’吗？”
天难？是我杜撰的那个关于河神的那个传说？
我该怎么回答她？是自己拆穿自己的谎言，还是继续编谎言骗她？
小莲继续道：“上回我跟着大叔到了将军府，我就明白了，父亲要我嫁的人是你。我当时好开心啊，原来河神为我祈福实现了我的愿望。可是，娘亲走了，这是不是天难啊？”
“可是，最后的一只河灯你并没有放下去啊。”
“我扔进去了，虽然打翻了。”
“这算不得数。你娘亲只是累了，她走了，就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你要好好祝福她，祈祷她下一辈子能够更幸福才是。”
小莲盯着我的眼睛，我硬着头皮说：“不论有没有天难，我都在你身边保护你。”
小莲仿佛累了，听我这句话，把头埋进了我的胸膛。
窗外的风带着莲塘的味道，一阵一阵地通过窗户吹进来。在这个夏季的清晨，如果把悲伤晒在这阳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我望向窗外，似乎看到了路旁挣扎的小草奋力生长，莲塘边拍岸的水面闪烁着曙光，那隐约只见轮廓的柳树和柳树上面的暗云……更远，我似乎看到了夜月，夜月旁边那座小屋。我试图想象着阿信在做什么，结果我也只得抿嘴一笑。
我再看窗外，似乎看到母亲的笑容凝结在窗外的天空上，那么温柔又那么灿烂。原来我也在思念母亲，可是她们都走了。
这时候，小莲梦呓般地哼着那首熟悉的歌谣，也她不知道睡了没有，我也忍不住和着她的曲调。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莲，握了握她纤弱的手，然后我握的更紧了。
想象着一株葡萄的幼根，慢慢长大缠绕着藤蔓自成一林，无论它经历怎样的过程，风吹或是雨打，最后结成的葡萄悠悠的挂在藤上，在凉风轻袭的夏夜，月光下朦朦胧胧，怎么都像是期待的童话故事。
孔叔离开有一段时间了，父亲似乎也没有什么不习惯。赋闲在家，也不失为一种清闲的幸福。
夏天之后，父亲就开始打理他的葡萄架，他还吩咐我去置办一套石桌。后来，有人专门带了一套云母石的石桌，不说有多珍贵，做的也是精致。除此之外，父亲把他的凉椅也搬了出来。
我从厨房里端出一碟牛肉和一盘花生米。父亲正躺在凉椅上，任由夜风温柔地抚过他的白发。
月光穿过葡萄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石桌上。我倒了两杯酒，感受这夏夜独特的宁静。虽然，蛙鸣蟋蟀的声音不断，可正是“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哩。
父亲拿起酒杯，酌了一口，说道：“你孔叔也离开一段时间了，看时间也快回来了。”
“嗯，应该是的。”
“现在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也该是准备你的婚事了。”
父亲说着，我怔怔地喝着酒，不由陷入了沉思，想起了一些事情。
绢布虽轻，但于我来说却重逾万斤。
姑娘走后，小石头却来过几次。小石头第一次自己来的时候，我正从街上打酒回家。也幸好我习惯从后门出入，否则他那天不知道会在我家后门口徘徊多久。
他低头在我家后门空地上踱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也许是他思绪在飘，也许是我脚步声太轻，我走近他他还没有注意到我。
我走到他跟头，轻声喊道：“小石头？”
他被我惊住了，抬头看我，脸却“唰”的红了。我笑着邀请他进屋，他只是把篮子塞到我怀里，然后便跑开了。
我感觉我也迟钝了，什么都还来不及明白，就听到他从街角传来的声音：“姐姐让我带给你的。”
回家之后我拆开篮子看，是一些精致的糕点，能够看得出她很用心。我不禁一笑，那么活泼的女孩居然能够做这样的伙计。
小石头后来来的就更频繁了，大多就带些吃的东西，我也不拒绝；有时候会带些女红，我都欣然收下。小石头来的多了，就放的开了。虽然他还是每次从后门来，但敲门也只是象征性敲敲就直接进来。
而有一次，他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头上有瘀痕，我便强迫着帮他擦外伤药。他本倔强不要我插手，可即便我右手不能用劲，可是我还有左手，左手的气劲也不是他能够挣脱的。结果，我擦拭的时候反而被他身上更重的瘀伤惊了一跳。
我好气地拍了他的伤口，痛得小石头眼眉皱在了一起。我问他：“你受这么重的伤，你姐姐知道吗？”
“不知道”。
“咦？”，这个倒是令我很好奇了，不过想想小石头也不会说，我便调侃到道：“来的时候被人欺负了吧。”
“才没有。”小石头的尾巴倒是和他姐姐一样灵敏，一踩他就跳起来。
“没有？”我狠狠揉了一下他的瘀痕，小石头不由闷哼一声。“没有又怎么会受伤，还是这么重的伤。”
“我可是打赢了那群家伙，我才没有被欺负。”
“你为什么要打？”
“他们要抢我的东西。”
“那些点心？”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篮子，还确实沾了些灰尘。
“嗯。”
我的心倏地就软了，盯着他，心里又重复着以前都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何必，这么倔强呢？”
我柔声问道：“他们多少人？”
“三个。”
小石头是没有武功底子的，一个人和三个人打，还护着一篮子点心过来，这到底是有多拼命的倔劲。我也试着去想象，可是却难以想象。
“可是，你不会武功，这么拼命会受伤的。”
“我想学武功，可是没人教我武功。等我攒够钱了，我就去天涯拜师。”
听到这里，我是想笑但心里却不由自主泛起酸酸的滋味。“可是，即便你攒够了钱。你父亲母亲会放你出远门么？”
不料，我说罢这句话，小石头反而沉默了。
我继续帮他涂药膏，他时不时闷哼一下。夕阳柔柔的光线穿过他的头发，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头发移动的影子。
“那小石头，你告诉大叔，为什么选择去天涯拜师呢？”
“我要学就要学最强的武功。”
“你为什么觉得天涯谷主是最强的？”
小石头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目光触及到他的眼神，我不由尴尬了一番。
“他是全天下公认的最强的剑客。”
“哦？”
“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和他一样强。”小石头说，“去年夏天，蓝家的第一高手傲天大侠一入天涯谷，结果就再没有出来了。后来他的夫人，姜尚香女侠也死在了天涯谷。”
这个时候，轮到我沉默了。
“天涯谷主能够战胜麒麟双剑，所以他就是最强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会死在天涯。难道他们不会住在了天涯么？”
小石头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八年前，江湖第一剑客蓝傲云大侠进入天涯，出谷后仅活了七个月便死去了。江湖人称，是天涯谷主坏了他的心脉，断了他的生机。傲天大侠肯定是苦练剑法去复仇的，没有出谷肯定是死掉了。”
七个月？硬生生还是让人延长了四个月的寿命，可是，那滋味还是不好受吧。可是他就没有劝过他弟弟放下仇恨么？
“你知道的挺多的嘛。可是，你知道怎么去天涯吗？天涯的位置一直是个迷。”
小石头开始默不作声，只是他还是坚定地说：“我一定会找到天涯谷的。”
我没有说话，放下手里的伙计，带小石头去洗手。
“肚子饿了吧，来尝尝你姐姐的手艺。”
小石头没有推辞，跟着我坐到石桌旁边。小石头突然对我说：“大叔，你一定要对我姐姐好啊。”
对她好？可是我却要娶另外一个女孩了。我苦笑着没有说话，小石头连忙说道：“她人特别特别好，要不是她，我早死掉了。”
小石头低头吃着糕点，边吃边含糊着说：“我是一个孤儿，这些年要不是姐姐给我吃的，我早就饿死了。可是姐姐老是不开心，肯定有人欺负她。所以我要快快长大，我要学好武功，才能保护她。”
我吃着糕点，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幸福总是相似的，而苦难各有各的不幸。也难怪了小石头这些年，一个小孩子，总是很辛苦的。
“可那天我和姐姐见过你之后，她突然就变的比以前开心了，总是说什么感谢河神。每次我告诉姐姐说大叔你吃完了糕点，她就好开心。我从来没有看到她那么开心过，所以大叔你一定要对我姐姐好啊。”
“大叔教你武功好不好，你就不要去天涯，留在你姐姐身边保护她好不好。”
小石头皱着眉头，盯着我，没有说话，吃掉手里的糕点就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父亲已经将婚期提上日程。我问父亲：“要不要等孔叔回来再决定？”
父亲轻啜一口酒，说道：“不了，我已经跟王婆打了招呼。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她操办了，咱将军府也很久没有喜事了。”
“全凭父亲做主。”
“最近看你在教一个小孩武功，怎么不把他接到家里来？”父亲说道，“你对他有授艺之恩，你便是他的师傅。作为师傅，你总要做的更好。况且他还是一个孤儿。”
“嗯。”
父亲说道：“以前你不动气劲还好，可如今对你右手总是一个负担。”
我那被伤的右手经脉除了生理上的伤痕，还残留着阿信的剑气，而所有的根源也就是这道剑气。刚回家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发现了。他说他曾师承某位大能学得医术恰能帮我医治，虽不能完全恢复如初，但七成总是有把握的。
可那样的话，我又能重新握起剑柄了。于是，我拒绝了。
但我口上说道：“爹，那一套针灸疗伤，不仅要三两时辰的全神贯注，更要您动用真气。”
父亲摇摇酒杯说道：“为父虽已年老，三两时辰的疗伤还是挺的下来，这你不要担心。时事动荡，你一身武功可不要可惜了。”
我只是应承着：“待时机合适吧。”
父亲也没有强求，只是喝了一口酒，敲着石桌，轻轻地唱着歌谣。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月光下，一切都朦朦胧胧。父亲梦呓般地哼唱着，好像怀恋着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而那段岁月，是他的荣耀，还是他为错过而追悔一生的遗憾？
一开始，我只是教小石头一些拳脚功夫，虽然只有两月，但是进步还是非常明显的；只是他一直要我教他习剑，我一直没有答应，只是因为我也没有勇气拿起剑。
小石头来了，我原以为把剑递给他的时候，他会非常激动兴奋。但事实上，从他进入院子的那一刻，我就能感受到他的忧伤。虽然，小孩子无论如何隐藏情绪也会暴露，可我总是不愿意去问别人的伤心之事。即便，他已经是我名义上的徒弟。
我没有出言宽慰他，只是说：“阿石，从今天起，为师就教你剑法；除此之外，你师公要求为师留你住在将军府。你以后就住在将军府吧。”
小石头“嗯”地应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去一旁练习基本功去了。
待到他练习完毕，他过来跟我说：“师尊，今天我能不能不留下来？”
“怎么？”
“姐姐她母亲去世了，我今晚想去看看她。”
听着这个消息，我大吃一惊：“什么？”
“姐姐说，她还不能见师尊，所以不让我告诉您。”
不能见我？这到底是什么个缘由？虽然我心里也是难过，然而，我也不愿深究，嘱咐小石头多陪陪他姐姐，便放他离开了。
像往常一样，我做好晚饭叫父亲吃饭。虽然，不少人介绍仆人来将军府，只是父亲一概都婉拒了。
酒过三巡，父亲叹了一口气。
“你的婚事要缓一下了。”
“咦？”
“也许，这也是天意吧。”父亲顿了顿，“小莲她母亲今早过世了。”
这一刹那，我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开了。这作弄人的缘分，原来一直小石头的姐姐便是小莲。我只是记得未婚妻没有弟弟，却没有探究他们俩之间真正的关系。
想来小莲以前必定是来过将军府的，她早就明白了；可我，依然这么木然地迟钝着，迟钝着……
我不禁想起那个雨夜，她孤零零地在河边放河灯许愿；风雨飘零中，那瘦弱的身躯浮现在我脑海中，似乎她还含着眼泪嗔骂着：“你这个坏大叔，怎么还不来安慰我？”
“冥冥中，自有缘由。下葬之日，我将亲自去吊唁。”
晚上，我正打算歇息，不料小石头却来敲开我的门。我将他引入房间，询问他小莲的事情。
小石头眼睛红红的，心情也相当低落。他呜咽着说：“姐姐哭的好伤心啊，婶婶突然就死去了，就死去了。”
“阿石，告诉师尊，你走的时候，你姐姐情绪怎么样？”
“她让我找你，问师尊明天能不能去见她？”
窗外呼的刮起了大风，接着传来簌簌地雨声落地声，然后是屋檐上的声音传来，天地间一时翻江倒海。夏天的雨，来的就是这么仓促。
我打开房门，狂烈的风迎面刮来，连蜡烛都伏着，一时就只剩下蓝色的火苗，四周一下就变得黝黑。
“这么大的雨，你就留下来睡吧。你姐姐的事情，你不要担心。”小石头乖巧地应了一声，然后在我的引领下去了客房歇息。
小石头倒是去睡了，而这啪啪啪的雨声不断敲击我的心头，而风灌入我的衣领，不由地一阵心寒。我试着想象着一个人独自站在郊外淋着这大雨是什么样的感觉，心头就止不住的泛起凉意。
自始至终，我什么都没有做。自己好像是随波逐流地在家里呆了数月，然而即便我不去惹尘埃，可心还染上了红尘。难道人在天地，就只能身不由己么？
夜尽天明，院子里一片狼藉。
天蒙蒙亮我就起床，没有叫醒小石头，循着记忆中的路往小莲家而去。我先是溯河而上，走到状元桥，然后绕过那片广阔的莲塘便是到了她的村子。
我走过村口的那座桥，渔舟摇曳着从桥下穿过。我目光随着渔舟的波纹一路望去，莲叶层层叠叠竟绵延到了天边。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株柳树黝黑的轮廓，非常的小，在晨曦的微光下，模模糊糊却显得生动，仿佛一名舞女慵懒伸腰的妩媚。
莲塘里的荷叶出水很高，像舞女的裙，虽然经过一夜风吹雨打，然而仍旧是亭亭玉立纤尘不染。层层的叶子之间，零零落落地点缀着花朵儿，而一些莲花瓣甚至被风雨剥落在莲塘水面，隐藏在田田的叶子之下。清晨微冷的风吹过肩并肩密密的叶子，就像是风吹过水面留下波痕一般。
如果没有人死去，这世间也是极好的；我们留恋这世间，也并不是只是想活下去那么简单。我回头再瞥了一眼柳树模糊的影子，这一副画面就这样留在了我的心底。在以后的很多很多年，我还记得这个早晨和那株我从来没有走近过的柳树。
刚开始我本是想敲门拜访而入，想了想，父亲说过他择日将来吊唁。我提前拜访，似乎于理不合。于是我走到小莲家外，又是那道熟悉的墙外。
我纵身一跃，跳进了小莲家的后院。天微微亮，此时很多人还在梦乡中。但小莲家却是灯火长明。因为在后院，所以也看不见前堂的场景，只是知道那里点着长明灯，猜想她母亲的灵柩便放在那里。
毕竟小莲母亲的去世来的突然，算不得寿终正寝。这些天该是要请法师来作法，等功德颂完，接着便是哭丧下葬了。法师并不多，所以请法师也是需要一些日子的。
我尽量小心地不被发现，曲曲折折绕到小莲的房间。我轻轻推开窗户，看见一身缟素的她轻轻趴在床上歇息。想来也是苦累了，才休息没有多久。
我跳窗而入，走近她的床。她睡的还算安稳，呼吸比较均匀，只是偶尔会抽泣一下，难道在梦里，她还在哭泣么？双眼哭得红透了，完全就已经肿了。看着她凌乱的头发搭在脸庞上，一时间，我竟下意识地去替她撩了撩。
她确实是刚睡，我一碰她她就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眼睛忽地变亮了，然后像是要张开嘴大喊但是她却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接着，她的目光暗淡了下去，一时没有了精神。
“小姑娘，你还好吗？”我也不想直接叫她名字，但仿佛叫什么都不好。
小莲沉默着没有说话，倏地，她猛地抱住了我，然后就呜呜地哭起来了。可能她早已经把泪水哭干了，我的肩膀一直都没有湿。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就只得任由这样。
待她情绪稳定之后，她第一时间抬头用红肿的眼眶望着我，问：“大叔，你怎么来了？我们现在不是不能见面么？”
“不是阿石说你要我来的么？”
小莲撅了撅嘴：“哼，才不是。肯定是那小家伙瞎编的。”小莲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我嫁给你之前，我是不能见你的。本来是要娘亲看着我出嫁的，可是，她就那么突然地丢下我，她不要我了，啊……呜呜……娘亲她不要我了……”
小莲情绪刚平复，一想起她母亲的事，又止不住地哭起来了。
待得她停下来，她又问我：“大叔，真的是有‘天难’吗？”
天难？是我杜撰的那个关于河神的那个传说？
我该怎么回答她？是自己拆穿自己的谎言，还是继续编谎言骗她？
小莲继续道：“上回我跟着大叔到了将军府，我就明白了，父亲要我嫁的人是你。我当时好开心啊，原来河神为我祈福实现了我的愿望。可是，娘亲走了，这是不是天难啊？”
“可是，最后的一只河灯你并没有放下去啊。”
“我扔进去了，虽然打翻了。”
“这算不得数。你娘亲只是累了，她走了，就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你要好好祝福她，祈祷她下一辈子能够更幸福才是。”
小莲盯着我的眼睛，我硬着头皮说：“不论有没有天难，我都在你身边保护你。”
小莲仿佛累了，听我这句话，把头埋进了我的胸膛。
窗外的风带着莲塘的味道，一阵一阵地通过窗户吹进来。在这个夏季的清晨，如果把悲伤晒在这阳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我望向窗外，似乎看到了路旁挣扎的小草奋力生长，莲塘边拍岸的水面闪烁着曙光，那隐约只见轮廓的柳树和柳树上面的暗云……更远，我似乎看到了夜月，夜月旁边那座小屋。我试图想象着阿信在做什么，结果我也只得抿嘴一笑。
我再看窗外，似乎看到母亲的笑容凝结在窗外的天空上，那么温柔又那么灿烂。原来我也在思念母亲，可是她们都走了。
这时候，小莲梦呓般地哼着那首熟悉的歌谣，也她不知道睡了没有，我也忍不住和着她的曲调。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莲，握了握她纤弱的手，然后我握的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