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在东营待了一段日子后，我才知道，大多京都的贵胄子弟都会在东营任职。一般人是虚职，很少像我这样有实权的。例如方奎也同样在东营任职，不过只是一个参谋罢了。通常徐开德将军开军机会议也不会让这些京都子弟参与，他们也会识趣地离开；换另一种说法，徐将军对这些人管束相当松散，所以，方奎时不时就会离开军营。
我也是自由的，只是我喜欢独处，况且我认识的人只是区区，因此大多时候我都呆在营里。
父亲已经官复原职，又成为了帝国的骠骑将军。即使是以他现在的年纪，在帝国的历史上也是最年轻的骠骑将军；另外，皇帝特赐父亲安国侯，赏封邑。
我在想这些事的时候，窗外黑魆魆的正下着大雪。我能听到窗外的风声，闭着眼还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仿佛一个轻轻的吻。这一场风雪，就像是对大地的一次深情的吻。
有兵卒从宿舍外进门，脸冻的通红，带着一身水迹，头顶还粘着雪花，进门就朝着伙伴呼着：“酒，酒……”宿舍内早有人在喝酒，这已是岁末了，我也不便管束。我只是不愿意干涉他们；另一方面，军中虽有严诫，只是执法的人过于松懈，军中早已形成这种风气。
我往大伙儿身上瞥了一眼，竟没有看见蒋小凡的身影。我下意识拿起“怀月”，往门外走去。兵卒们也都向我打招呼，邀请我喝酒，我只是笑笑便离开了宿舍。
甫一开门，又是迎面吹来的夹着雪花的寒风，这情形与去年的天涯可是多么的相似。那个时候的我，陪我喝酒的是阿信；可这个时候的我，我走出营门，竟不知往何而去。
离开天涯的时候，我还说道：“朝闻道，夕可死矣。”我留在天涯本是毫无意义，而走入红尘却鲜有入世之心。我仿佛就是河的第三条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靠岸。
我沉默地走在京都的街上，京都因为晚上戒严，没有权势的人都不敢随意走动，因此现在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天空中仍旧盘旋飞舞的雪花漱漱地飘落，落在这千年的古都——这每一条古老的街，每一栋古老的楼。街上偶有灯光从房内露出，所以这屋外大多地方是黑漆漆的。只有在那略微宽敞的街道，我才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雪光。我想，若是此刻天空悬有一轮明月，那该是多么美的世界。我想象这漫天的雪花，像百万计的羽毛一样，雪白雪白的羽毛，很轻很轻地往下飘，飘到皇城的楼栋上，飘到大街上，飘到京都的城墙上，飘到郊外，飘到那河里，飘到那遥远的地平线上，飘到暗黑的世界的另一端……这月光，皎洁的月光，它是多么温柔地呵护着雪花，它微笑着说：
“亲爱的雪儿啊，
你是多么的美丽；
我拉着你的手，
我们一起跳舞啊。
你害羞地闭上了眼睛；
你想象着我的目光；
想象着我的吻；
还有我给你的温柔。
旋转啊，旋转；
这世界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我亲爱的雪儿啊，
我们一起跳舞。”
我闭上我的眼睛，幻想我也变成了一朵雪花；我睁开眼，我身边全是雪花，全是她们的欢笑声，她们手拉手，圈成一圈围着我，我拉着她们和她们一起跳舞。就这么旋转啊，旋转啊，我轻轻地落在地上，和雪花一个满满的拥抱。
我再睁眼，风儿仍牵着雪花旋转飞舞，似乎尽他们所有的力气想要把这个世界全都妆饰成为银白。这时候，楼顶，屋顶，墙顶都早已是厚厚的一层雪；道路上靠边的地方已经垒起，如果这雪继续下去，不一个晚上便会将其完全覆盖。而就在这一段时间内，我身后的脚印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抹平了。
我又无意识地走了一段路程，直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有一个酒肆，只是早已关门，只剩一个红红的灯笼挂在楼上，微弱的烛光照着一个大大的“酒”字。在酒肆的一侧，是一条深深的巷子，一眼望去黑魆魆看不到尽头。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方奎所说的秋水巷，而轩月阁则在这巷子另一端。
而这时候我发现酒肆门外的屋檐下竟坐了一个人，迷迷糊糊仍抱着酒碗。我走近一看，居然是今天营里消失的蒋小凡。在整个东营里，也就蒋小凡与我相对亲近。他今年虽不过区区二十三，但做事老练得体；况且，以他平民身份能够在帝国的东营做到什长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因此我在这里遇见蒋小凡是非常惊讶的，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偷偷跑出东营来这里一个人喝酒。我走近他，他还抱着酒坛喃喃自语。我在身边坐下，也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这风中飞舞的雪花。过了好一会儿，蒋小凡伸手去摸酒碗，摸到了我身上，这才醒了过来，一看见我神智瞬间恢复了几分，颤声说道：“将……将军。”
我微笑着说：“小凡你也是不讲义气，宁愿一个人来偷偷喝酒也不带上我。”
蒋小凡低下头说道：“属下知罪。”
我拍了他一下，说道：“可别这么俗套，既然出来了，就忘记军中的规矩。这里就只有酒桌的规矩。”
蒋小凡下意识摇了下酒坛，发现已经空了，他露出尴尬苦涩的笑容。这时，他勉强站起身来，向酒肆的门走去。这门早已关闭，蒋小凡也不管不顾，对着门使劲“咚咚咚”地敲起来，大喊着：“拿酒来，拿酒来。”
过了许久，店老板才打着呵欠来开门，一看还是蒋小凡变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蒋小凡只是重复地说着：“给我拿酒来。”我轻轻拉回蒋小凡，从怀中掏出钱币递给店老板：“麻烦您再给一坛酒，顺便给两个碗吧，这多余的钱便不用找了。”
我扶蒋小凡坐回刚才的位置，我也找个靠柱子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店老板便按要求把东西送出来，还额外送了一盘花生米。店老板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话，只是摇摇头转身回去合上了店门，然后吹灭了大堂的蜡烛。
随着蜡烛被吹灭，这世界又重回黑暗。
我将两个碗在地上摆正，然后倒满酒，拉了拉蒋小凡，便开始喝酒。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冬天，喝着一口酒暖着身体也是件快意人生的事情。只是随着我们沉默地喝酒，我似乎听见了蒋小凡的泪滴突然落在了碗中，不过他为了掩饰，很快将酒一饮而尽。
这混着咸咸眼泪的酒啊，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味道？
蒋小凡喝完那碗酒，马上为自己添满；我本不愿劝酒，可他却开始不依不饶。我虽不知道他的故事，可这悲伤已经插上翅膀飞出他的心房；这空间仿佛都是翅膀的羽毛，我随便抓住一支，都是浓浓的哀伤。
终于，蒋小凡还是哭了出来。刚开始只是呜呜哭泣，小心翼翼掩饰自己；然后他已经哭出声，眼睛眯成一条缝，眼泪水像泉涌一般堆在他的眼睑下。我上前轻拍他的后背，他便扑到我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就浸透我的衣衫。
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说话，只是胡言乱语不成条理。终于等他稍稍安稳下来，我才柔声让他慢慢说来。
蒋小凡一族三百年前即跟随武家，为建立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不同于帝国其他开国元勋的家族，蒋家则是效忠于武家，成为世世代代的家将。蒋小凡的父亲亦是武家的家将，曾跟随武帅征讨漠域，立下不少军功。对于一个成熟的武将世家，武家有幕府家将也无可厚非；在帝国过去的历史中，也被历代帝王默许。
蒋小凡便生于武府，长于武府。
故事就发生在这武府这小小的天地。
和蒋小凡一样的，安妮儿也是从小在武府长大，她的父亲是武府的一个小管家。他们从小在武府长大，用青梅竹马形容毫不为过。
安妮儿虽然年纪比蒋小凡小两岁半，但因为女孩子在年少的时候身体强过男孩，于是，安妮儿总是喜欢欺负蒋小凡。蒋小凡说，小时候的他们，刚开始总是喜欢打架，可又不会跟家长说。每次蒋小凡被安妮儿按到在地时，作为失败者，他的头发总是会被安妮儿揉成一团。等到玩累以后，安妮儿又会温柔地替他把头发梳直。后来，蒋小凡渐渐长大，他的身子也强过安妮儿，不过他还是乐意被安妮儿按倒在地，然后温柔地抱住他，替他把头发梳直。
因为两家人都是武帅的人，都住在武府，所以经常互相拜访。安妮儿的父母都很喜欢蒋小凡，每次蒋小凡去找安妮儿玩耍的时候，都会亲切地端东西给他，然后才把安妮儿叫出来。等到他吃完东西之后，再拉着安妮儿的手去其他院子玩耍。
如果故事继续讲下去，那么这应该是一个平凡但美丽的结局。
可就在十一年前，安妮儿对蒋小凡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到了她坐到了一轮明亮的弯月上离开了大地，蒋小凡在地上追她，不过月亮飞的越来越快，直到她看不见蒋小凡为止。蒋小凡安慰安妮儿说：“不会的，我们不会分开的。”
可是，我却猜到了事情的转折，想来必是武帅的事。十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传承三百余年的武府一朝陨落，至今武伯与兰儿、潇漠三人还漂泊在外；而父亲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最后归隐青瑶。
这些往事对我来说仅仅是未知的谜团，对于蒋小凡来说却是幸福的波折，以前的童年虽不能称为天堂，但后来的日子必如地狱。在武府分崩离析的前夕，武帅让家将仆人纷纷逃去，蒋小凡的父亲誓死不离，让他的母亲带他逃出京都；而安妮儿一家也不知去向。
据蒋小凡说，他母亲拉着他离开后院的时候，正巧看见一名将军带队包围了武府，而这名将军在多年之后被蒋小凡记起，正是王平将军。
只是在此刻，我能再感怀的并不是王平将军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而是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就因为这一场变故生生分离，连离别的一面都来不及见。
蒋小凡他母子二人离开京都之后，风声很快就消弭了。二人回京都打听消息才知道，蒋小凡的父亲在那场变故中死去，这之后，他母亲意志逐渐消沉，终于卧床一病不起。待得蒋小凡将他母亲埋葬守孝三年归来，他才知道，当年的安妮儿被送入轩月阁作为月神的侍女，后来逐渐艳名声起，被京都贵胄封为“七小姐”之一。
他想，她本应该是他的妻子，他应该保护她一生；可是，他从来没有开口对她说过他的爱意，只是在时间的累积里，他相信，她对他也是同样的心意。
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三四年，他只是一事无成的少年；而她已经是名扬京都的名妓。这命运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两人的线条拉近，在当年的节点之后，他们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可他认为他应该去拜访她。于是，他在京都做了一年的铁匠学徒，终于能够凑一点钱买一个金戒指。在轩月阁闭阁的时候，他徘徊在秋水巷，思索着如何接近安妮儿。可是，他一身落魄，又会有谁接待他呢，更不用说放他进去。
如果就这样了结的话，他现在也许最多是一个普通的铁匠，也许在很久以后能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铁匠铺，然后娶妻生子，平平稳稳地过完这一生。不料，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有一天早上，在轩月阁的后门碰见替月神收取礼物的安妮儿。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姑娘；而安妮儿也一样认出了他。安妮儿放下手中的篮子，向他走了两步，又踟蹰地停了下来。蒋小凡的心该是多么的痛，可他还是勇敢地走了过去。
安妮儿带他走进了轩月阁，走到了她的房间。她的房间显得多么的温馨，那里充满了甜美的香味。
安妮儿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蒋小凡说：“是啊，我是多么想见到你。”
“伯母呢？”安妮儿说，“她过的怎么样？”
蒋小凡跟安妮儿说了他那些年过的日子，可是他是多么想热烈地诉说他内心最真挚的情感，让她做他的妻子。
安妮儿听完他的讲诉，哀伤地叹了一口气，蒋小凡一把抓住他的手，正要勇敢说出心声。可是，安妮儿却挣开了他的双手，说道：“请不要这样，我只是把你当做我的哥哥，我只是你的妹妹而已。”
蒋小凡的泪水在眼眶打转，他多希望安妮儿俏皮地把他按倒在地，像很多很多年前，温柔地替他梳理揉乱的头发。安妮儿只是端庄地站在那里，像远在天边的明月，可望已不可即。终于这泪水还是没有流出来，蒋小凡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轩月阁。直到走出轩月阁，他才发现那枚戒指还来不及拿出来。
安妮儿的婉言拒绝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他只是一味地认为是他现在的落魄配不上高贵的安妮儿。他毅然放弃了铁匠学徒的安稳生活，投身戎武，这才不过几年他已经做到了什长。如果不是我，也许这一次曲长的调任便会是他了。
可即使是安妮儿回心转意，时间却等不到他了。安妮儿已经双十年华，早已是待字闺中，在这新年的前夕，终于与王平的侄子王戾订了婚约。在蒋小凡给我讲诉完他的故事后不久，安妮儿便要披上红衣离开轩月阁。
这并不是轩月阁第一次嫁人，毕竟为了维护轩月阁的超然地位，有时候这种婚姻不可避免。若是王戾本是疼爱安妮儿，这桩婚姻也可算得上是美满，只是苦了蒋小凡这痴情人。
蒋小凡断断续续讲了约莫半个时辰，我觉得他已经醉了。毕竟，醉人的往往不是酒，只是喝酒时候的心情。我伸手去扶他站起，他手里拿着的碗还荡漾着酒，他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把它喝完，然后向黑漆漆的街道扔去。
我的心里又是忍不住地叹息，不过这时，风雪之中却出现一个隐约的身影，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声音：“秦公子，请人喝酒可不是这样的。”
来人走进屋檐，正是笑吟吟的慕容格荣。
“想不到竟是慕容公子。”
慕容格荣说道：“有缘自会相会。能与秦公子喝酒，是我的荣幸。”
我拿起酒坛，说道：“若不嫌弃酒糙无肉，喝酒自是无妨。只是今夜无论如何，也唱不出诗来。”
慕容格荣从袖中摸出一只酒碗，正是蒋小凡抛去的酒碗。他也并不在意，递过酒碗示意我给他斟满。他喝了一口之后，大呼过瘾。
“要什么诗，这小兄弟的故事本就是一首诗。”
“这诗……”
慕容格荣说道：“难道这不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我苦笑道：“慕容公子何必如此？小凡已足够难过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蒋小凡，他早已低下他倔强的头颅，不知道他是否已睡过去。慕容格荣自顾自地倒酒，说道：“你知道‘两个姜饼’的故事么？一个来自遥远的西方的故事。”
“愿闻其详。”
慕容格荣一边喝酒，一边娓娓道来。
糖果店柜台上放着两块姜饼。有一块是一个男子的形状，戴一顶礼帽；另一块是一个小姑娘，没有戴帽子，但是戴着一片金叶子。他们的脸都是在饼子朝上的那一面，好使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不至于弄错。的确，谁也不会从反面去看他们的。男子的左边有一颗味苦的杏仁——这就是他的心；相反地，姑娘的全身都是姜饼。他们被放在柜台上作为样品。他们在那上面呆了很久，最后他们两个人就发生了爱情，但是谁也不说出口来。
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
“他是一个男子，他应该先开口，”她想。不过她仍然感到很满意，因为她知道他是同样地爱她。
“他的想法却是有点过分”。男子一般都是这样，他梦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有生命的街头孩子，身边带着四枚铜板，把这姑娘买过来，一口吃掉了。
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终于变得又干又硬了。她的思想却越变越温柔和越女子气。
“‘我能跟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啪！——她裂为两半。
‘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他想。
最后，慕容格荣说道：“就他们的历史和没有结果的沉默的爱情来说，他们真是了不起。”
“多么伤感的童话。”我问道，“那男子的结局是什么呢？”
慕容格荣说：“故事并没有讲男子的结局。可是，我们知道的是，这块姜饼有一颗味苦的杏仁心，他会品尝到这苦味的。”
我俩互视了一阵，我看着突然低头的头问道：“是否有了阿奴而的消息。”
“是的。”他回答道，“如果我没有打探出错的话，她应该是在轩月阁。”
“是的，你没有打探错。听我父亲讲到，阿奴而便是在轩月阁，只是上次轩月阁开阁，我并没有去；闭阁期间，我也没有机会。”
“你这算什么？”他似笑非笑地说道：“帮我吗？”
“都是性情中人，总会有些共鸣的。其实在某种程度看来，你和小凡还是有些相似的，不同的是，你是王子，而他只是平民。”
慕容格荣自嘲道：“是啊，你这帝国不就跟王戾一样么？”
我可不愿去臆断王戾跟安妮儿之间是否没有感情；或者说，我也不敢去猜想是否阿奴而对帝国产生了感情。这都是命运安排的东西，即便猜透了，难道又能有所改变？
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据我所知，阿奴而便是轩月阁的月神。”他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继续说道，“虽然这几个月轩月阁多次开阁迎客，但月神演奏也不过区区一次。而下一次月神出演便是元宵，已经很近了。我会想办法接近她的。”
慕容格荣没有说尽他的想法，我也不再深问，只是和他碰了一碗酒。饮罢，他说道：“也许不久之后，我们又会以另外一种形式相见；而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来。”
我沉默地望着屋檐外，虽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也空洞洞地盯着这黑夜。
这雪越下越大了。
我也是自由的，只是我喜欢独处，况且我认识的人只是区区，因此大多时候我都呆在营里。
父亲已经官复原职，又成为了帝国的骠骑将军。即使是以他现在的年纪，在帝国的历史上也是最年轻的骠骑将军；另外，皇帝特赐父亲安国侯，赏封邑。
我在想这些事的时候，窗外黑魆魆的正下着大雪。我能听到窗外的风声，闭着眼还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仿佛一个轻轻的吻。这一场风雪，就像是对大地的一次深情的吻。
有兵卒从宿舍外进门，脸冻的通红，带着一身水迹，头顶还粘着雪花，进门就朝着伙伴呼着：“酒，酒……”宿舍内早有人在喝酒，这已是岁末了，我也不便管束。我只是不愿意干涉他们；另一方面，军中虽有严诫，只是执法的人过于松懈，军中早已形成这种风气。
我往大伙儿身上瞥了一眼，竟没有看见蒋小凡的身影。我下意识拿起“怀月”，往门外走去。兵卒们也都向我打招呼，邀请我喝酒，我只是笑笑便离开了宿舍。
甫一开门，又是迎面吹来的夹着雪花的寒风，这情形与去年的天涯可是多么的相似。那个时候的我，陪我喝酒的是阿信；可这个时候的我，我走出营门，竟不知往何而去。
离开天涯的时候，我还说道：“朝闻道，夕可死矣。”我留在天涯本是毫无意义，而走入红尘却鲜有入世之心。我仿佛就是河的第三条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靠岸。
我沉默地走在京都的街上，京都因为晚上戒严，没有权势的人都不敢随意走动，因此现在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天空中仍旧盘旋飞舞的雪花漱漱地飘落，落在这千年的古都——这每一条古老的街，每一栋古老的楼。街上偶有灯光从房内露出，所以这屋外大多地方是黑漆漆的。只有在那略微宽敞的街道，我才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雪光。我想，若是此刻天空悬有一轮明月，那该是多么美的世界。我想象这漫天的雪花，像百万计的羽毛一样，雪白雪白的羽毛，很轻很轻地往下飘，飘到皇城的楼栋上，飘到大街上，飘到京都的城墙上，飘到郊外，飘到那河里，飘到那遥远的地平线上，飘到暗黑的世界的另一端……这月光，皎洁的月光，它是多么温柔地呵护着雪花，它微笑着说：
“亲爱的雪儿啊，
你是多么的美丽；
我拉着你的手，
我们一起跳舞啊。
你害羞地闭上了眼睛；
你想象着我的目光；
想象着我的吻；
还有我给你的温柔。
旋转啊，旋转；
这世界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我亲爱的雪儿啊，
我们一起跳舞。”
我闭上我的眼睛，幻想我也变成了一朵雪花；我睁开眼，我身边全是雪花，全是她们的欢笑声，她们手拉手，圈成一圈围着我，我拉着她们和她们一起跳舞。就这么旋转啊，旋转啊，我轻轻地落在地上，和雪花一个满满的拥抱。
我再睁眼，风儿仍牵着雪花旋转飞舞，似乎尽他们所有的力气想要把这个世界全都妆饰成为银白。这时候，楼顶，屋顶，墙顶都早已是厚厚的一层雪；道路上靠边的地方已经垒起，如果这雪继续下去，不一个晚上便会将其完全覆盖。而就在这一段时间内，我身后的脚印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抹平了。
我又无意识地走了一段路程，直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有一个酒肆，只是早已关门，只剩一个红红的灯笼挂在楼上，微弱的烛光照着一个大大的“酒”字。在酒肆的一侧，是一条深深的巷子，一眼望去黑魆魆看不到尽头。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方奎所说的秋水巷，而轩月阁则在这巷子另一端。
而这时候我发现酒肆门外的屋檐下竟坐了一个人，迷迷糊糊仍抱着酒碗。我走近一看，居然是今天营里消失的蒋小凡。在整个东营里，也就蒋小凡与我相对亲近。他今年虽不过区区二十三，但做事老练得体；况且，以他平民身份能够在帝国的东营做到什长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因此我在这里遇见蒋小凡是非常惊讶的，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偷偷跑出东营来这里一个人喝酒。我走近他，他还抱着酒坛喃喃自语。我在身边坐下，也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这风中飞舞的雪花。过了好一会儿，蒋小凡伸手去摸酒碗，摸到了我身上，这才醒了过来，一看见我神智瞬间恢复了几分，颤声说道：“将……将军。”
我微笑着说：“小凡你也是不讲义气，宁愿一个人来偷偷喝酒也不带上我。”
蒋小凡低下头说道：“属下知罪。”
我拍了他一下，说道：“可别这么俗套，既然出来了，就忘记军中的规矩。这里就只有酒桌的规矩。”
蒋小凡下意识摇了下酒坛，发现已经空了，他露出尴尬苦涩的笑容。这时，他勉强站起身来，向酒肆的门走去。这门早已关闭，蒋小凡也不管不顾，对着门使劲“咚咚咚”地敲起来，大喊着：“拿酒来，拿酒来。”
过了许久，店老板才打着呵欠来开门，一看还是蒋小凡变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蒋小凡只是重复地说着：“给我拿酒来。”我轻轻拉回蒋小凡，从怀中掏出钱币递给店老板：“麻烦您再给一坛酒，顺便给两个碗吧，这多余的钱便不用找了。”
我扶蒋小凡坐回刚才的位置，我也找个靠柱子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店老板便按要求把东西送出来，还额外送了一盘花生米。店老板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话，只是摇摇头转身回去合上了店门，然后吹灭了大堂的蜡烛。
随着蜡烛被吹灭，这世界又重回黑暗。
我将两个碗在地上摆正，然后倒满酒，拉了拉蒋小凡，便开始喝酒。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冬天，喝着一口酒暖着身体也是件快意人生的事情。只是随着我们沉默地喝酒，我似乎听见了蒋小凡的泪滴突然落在了碗中，不过他为了掩饰，很快将酒一饮而尽。
这混着咸咸眼泪的酒啊，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味道？
蒋小凡喝完那碗酒，马上为自己添满；我本不愿劝酒，可他却开始不依不饶。我虽不知道他的故事，可这悲伤已经插上翅膀飞出他的心房；这空间仿佛都是翅膀的羽毛，我随便抓住一支，都是浓浓的哀伤。
终于，蒋小凡还是哭了出来。刚开始只是呜呜哭泣，小心翼翼掩饰自己；然后他已经哭出声，眼睛眯成一条缝，眼泪水像泉涌一般堆在他的眼睑下。我上前轻拍他的后背，他便扑到我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就浸透我的衣衫。
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说话，只是胡言乱语不成条理。终于等他稍稍安稳下来，我才柔声让他慢慢说来。
蒋小凡一族三百年前即跟随武家，为建立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不同于帝国其他开国元勋的家族，蒋家则是效忠于武家，成为世世代代的家将。蒋小凡的父亲亦是武家的家将，曾跟随武帅征讨漠域，立下不少军功。对于一个成熟的武将世家，武家有幕府家将也无可厚非；在帝国过去的历史中，也被历代帝王默许。
蒋小凡便生于武府，长于武府。
故事就发生在这武府这小小的天地。
和蒋小凡一样的，安妮儿也是从小在武府长大，她的父亲是武府的一个小管家。他们从小在武府长大，用青梅竹马形容毫不为过。
安妮儿虽然年纪比蒋小凡小两岁半，但因为女孩子在年少的时候身体强过男孩，于是，安妮儿总是喜欢欺负蒋小凡。蒋小凡说，小时候的他们，刚开始总是喜欢打架，可又不会跟家长说。每次蒋小凡被安妮儿按到在地时，作为失败者，他的头发总是会被安妮儿揉成一团。等到玩累以后，安妮儿又会温柔地替他把头发梳直。后来，蒋小凡渐渐长大，他的身子也强过安妮儿，不过他还是乐意被安妮儿按倒在地，然后温柔地抱住他，替他把头发梳直。
因为两家人都是武帅的人，都住在武府，所以经常互相拜访。安妮儿的父母都很喜欢蒋小凡，每次蒋小凡去找安妮儿玩耍的时候，都会亲切地端东西给他，然后才把安妮儿叫出来。等到他吃完东西之后，再拉着安妮儿的手去其他院子玩耍。
如果故事继续讲下去，那么这应该是一个平凡但美丽的结局。
可就在十一年前，安妮儿对蒋小凡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到了她坐到了一轮明亮的弯月上离开了大地，蒋小凡在地上追她，不过月亮飞的越来越快，直到她看不见蒋小凡为止。蒋小凡安慰安妮儿说：“不会的，我们不会分开的。”
可是，我却猜到了事情的转折，想来必是武帅的事。十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传承三百余年的武府一朝陨落，至今武伯与兰儿、潇漠三人还漂泊在外；而父亲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最后归隐青瑶。
这些往事对我来说仅仅是未知的谜团，对于蒋小凡来说却是幸福的波折，以前的童年虽不能称为天堂，但后来的日子必如地狱。在武府分崩离析的前夕，武帅让家将仆人纷纷逃去，蒋小凡的父亲誓死不离，让他的母亲带他逃出京都；而安妮儿一家也不知去向。
据蒋小凡说，他母亲拉着他离开后院的时候，正巧看见一名将军带队包围了武府，而这名将军在多年之后被蒋小凡记起，正是王平将军。
只是在此刻，我能再感怀的并不是王平将军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而是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就因为这一场变故生生分离，连离别的一面都来不及见。
蒋小凡他母子二人离开京都之后，风声很快就消弭了。二人回京都打听消息才知道，蒋小凡的父亲在那场变故中死去，这之后，他母亲意志逐渐消沉，终于卧床一病不起。待得蒋小凡将他母亲埋葬守孝三年归来，他才知道，当年的安妮儿被送入轩月阁作为月神的侍女，后来逐渐艳名声起，被京都贵胄封为“七小姐”之一。
他想，她本应该是他的妻子，他应该保护她一生；可是，他从来没有开口对她说过他的爱意，只是在时间的累积里，他相信，她对他也是同样的心意。
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三四年，他只是一事无成的少年；而她已经是名扬京都的名妓。这命运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两人的线条拉近，在当年的节点之后，他们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可他认为他应该去拜访她。于是，他在京都做了一年的铁匠学徒，终于能够凑一点钱买一个金戒指。在轩月阁闭阁的时候，他徘徊在秋水巷，思索着如何接近安妮儿。可是，他一身落魄，又会有谁接待他呢，更不用说放他进去。
如果就这样了结的话，他现在也许最多是一个普通的铁匠，也许在很久以后能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铁匠铺，然后娶妻生子，平平稳稳地过完这一生。不料，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有一天早上，在轩月阁的后门碰见替月神收取礼物的安妮儿。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姑娘；而安妮儿也一样认出了他。安妮儿放下手中的篮子，向他走了两步，又踟蹰地停了下来。蒋小凡的心该是多么的痛，可他还是勇敢地走了过去。
安妮儿带他走进了轩月阁，走到了她的房间。她的房间显得多么的温馨，那里充满了甜美的香味。
安妮儿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蒋小凡说：“是啊，我是多么想见到你。”
“伯母呢？”安妮儿说，“她过的怎么样？”
蒋小凡跟安妮儿说了他那些年过的日子，可是他是多么想热烈地诉说他内心最真挚的情感，让她做他的妻子。
安妮儿听完他的讲诉，哀伤地叹了一口气，蒋小凡一把抓住他的手，正要勇敢说出心声。可是，安妮儿却挣开了他的双手，说道：“请不要这样，我只是把你当做我的哥哥，我只是你的妹妹而已。”
蒋小凡的泪水在眼眶打转，他多希望安妮儿俏皮地把他按倒在地，像很多很多年前，温柔地替他梳理揉乱的头发。安妮儿只是端庄地站在那里，像远在天边的明月，可望已不可即。终于这泪水还是没有流出来，蒋小凡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轩月阁。直到走出轩月阁，他才发现那枚戒指还来不及拿出来。
安妮儿的婉言拒绝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他只是一味地认为是他现在的落魄配不上高贵的安妮儿。他毅然放弃了铁匠学徒的安稳生活，投身戎武，这才不过几年他已经做到了什长。如果不是我，也许这一次曲长的调任便会是他了。
可即使是安妮儿回心转意，时间却等不到他了。安妮儿已经双十年华，早已是待字闺中，在这新年的前夕，终于与王平的侄子王戾订了婚约。在蒋小凡给我讲诉完他的故事后不久，安妮儿便要披上红衣离开轩月阁。
这并不是轩月阁第一次嫁人，毕竟为了维护轩月阁的超然地位，有时候这种婚姻不可避免。若是王戾本是疼爱安妮儿，这桩婚姻也可算得上是美满，只是苦了蒋小凡这痴情人。
蒋小凡断断续续讲了约莫半个时辰，我觉得他已经醉了。毕竟，醉人的往往不是酒，只是喝酒时候的心情。我伸手去扶他站起，他手里拿着的碗还荡漾着酒，他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把它喝完，然后向黑漆漆的街道扔去。
我的心里又是忍不住地叹息，不过这时，风雪之中却出现一个隐约的身影，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声音：“秦公子，请人喝酒可不是这样的。”
来人走进屋檐，正是笑吟吟的慕容格荣。
“想不到竟是慕容公子。”
慕容格荣说道：“有缘自会相会。能与秦公子喝酒，是我的荣幸。”
我拿起酒坛，说道：“若不嫌弃酒糙无肉，喝酒自是无妨。只是今夜无论如何，也唱不出诗来。”
慕容格荣从袖中摸出一只酒碗，正是蒋小凡抛去的酒碗。他也并不在意，递过酒碗示意我给他斟满。他喝了一口之后，大呼过瘾。
“要什么诗，这小兄弟的故事本就是一首诗。”
“这诗……”
慕容格荣说道：“难道这不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我苦笑道：“慕容公子何必如此？小凡已足够难过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蒋小凡，他早已低下他倔强的头颅，不知道他是否已睡过去。慕容格荣自顾自地倒酒，说道：“你知道‘两个姜饼’的故事么？一个来自遥远的西方的故事。”
“愿闻其详。”
慕容格荣一边喝酒，一边娓娓道来。
糖果店柜台上放着两块姜饼。有一块是一个男子的形状，戴一顶礼帽；另一块是一个小姑娘，没有戴帽子，但是戴着一片金叶子。他们的脸都是在饼子朝上的那一面，好使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不至于弄错。的确，谁也不会从反面去看他们的。男子的左边有一颗味苦的杏仁——这就是他的心；相反地，姑娘的全身都是姜饼。他们被放在柜台上作为样品。他们在那上面呆了很久，最后他们两个人就发生了爱情，但是谁也不说出口来。
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
“他是一个男子，他应该先开口，”她想。不过她仍然感到很满意，因为她知道他是同样地爱她。
“他的想法却是有点过分”。男子一般都是这样，他梦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有生命的街头孩子，身边带着四枚铜板，把这姑娘买过来，一口吃掉了。
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终于变得又干又硬了。她的思想却越变越温柔和越女子气。
“‘我能跟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啪！——她裂为两半。
‘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他想。
最后，慕容格荣说道：“就他们的历史和没有结果的沉默的爱情来说，他们真是了不起。”
“多么伤感的童话。”我问道，“那男子的结局是什么呢？”
慕容格荣说：“故事并没有讲男子的结局。可是，我们知道的是，这块姜饼有一颗味苦的杏仁心，他会品尝到这苦味的。”
我俩互视了一阵，我看着突然低头的头问道：“是否有了阿奴而的消息。”
“是的。”他回答道，“如果我没有打探出错的话，她应该是在轩月阁。”
“是的，你没有打探错。听我父亲讲到，阿奴而便是在轩月阁，只是上次轩月阁开阁，我并没有去；闭阁期间，我也没有机会。”
“你这算什么？”他似笑非笑地说道：“帮我吗？”
“都是性情中人，总会有些共鸣的。其实在某种程度看来，你和小凡还是有些相似的，不同的是，你是王子，而他只是平民。”
慕容格荣自嘲道：“是啊，你这帝国不就跟王戾一样么？”
我可不愿去臆断王戾跟安妮儿之间是否没有感情；或者说，我也不敢去猜想是否阿奴而对帝国产生了感情。这都是命运安排的东西，即便猜透了，难道又能有所改变？
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据我所知，阿奴而便是轩月阁的月神。”他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继续说道，“虽然这几个月轩月阁多次开阁迎客，但月神演奏也不过区区一次。而下一次月神出演便是元宵，已经很近了。我会想办法接近她的。”
慕容格荣没有说尽他的想法，我也不再深问，只是和他碰了一碗酒。饮罢，他说道：“也许不久之后，我们又会以另外一种形式相见；而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来。”
我沉默地望着屋檐外，虽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也空洞洞地盯着这黑夜。
这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