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无痛，漫长的岁月也不过一瞬，心中有痛，哪怕是一瞬的浮光掠过，都觉得像过了千年百年。
总有人还年轻，总有人在奔赴。
秦量就着边关城外的溪水抹了把脸，揉了揉眉心。
秦量是圣上钦定的督粮官，甫一接圣旨，便车粮器杖，整顿拔营往朔漠开去，一路上遇到些许大大小小的麻烦，所幸有惊无险。值得一提的是，军队路过一处关卡时，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带给了他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军队暂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又恢复了行程，秦量骑着马正出神却也反应极快地侧身躲过了一记捣来的带鞘剑，骂道，“你小子发什么疯?”旁边马背上的少年飞着眉嘻笑，“诶～就是玩儿～”见秦量神色还有几分犹疑思虑，便敛了笑，“不至于吧哥，你和她到底干嘛了?这么魂牵梦萦?”
“你既跟来了，便好好跟着，别多问，别生事端。”
这样的对话时不时地出现在无聊的舟车劳顿里，秦量忽略掉自家便宜弟弟隔三差五的请求要见见那姑娘的话，只换得秦小子惋惜叹气。
还能是什么公主皇妃不成?怎么至于。
抵达扬威营所驻地时，已是日暮西山，秦量匆忙见了主将，两相攀谈几句，又安排了粮草辎重一应事务，出得营帐，见远处忙忙碌碌不知在搭建什么。
东方曜活动着腕骨，“我突然想到，”他看着秦量，“秦将军除兵器外，还以拳掌功夫闻名。”
“索性这蹴鞠场地还需一时半会才布置好，我二人先随便比划比划?”话落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一拳就招呼出去。
秦小子百无聊赖看着接管清点辎重的小官们忙忙碌碌，正思量着找点什么乐子，就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格外惹眼的星郎色的身影，他想都没想，跳起来就跟上去，竟意外看到了自家兄长和东方将军打架斗殴的现场。
……
二人收了手，东方曜目光乱扫着不经意间一滞，又极慢地转向秦量，秦量猝不及防对上这副表情，那道蓝色人影便微笑着行了一礼，“我在路上遇到歹徒，被秦将军所救，索性无处可去，便自作主张跟了来。”
东方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秦量，“啊。”
秦量尴尬着点头，“嗯。”秦小子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几步，余光去瞥这想见数次而不得的星郎色人影的脸庞，被转过头来的东方曜逮了个正着。
……
见东方曜来来回回环视间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秦量忍不住了，“有事在身，走了。”
秦小子挣脱开他哥的拽扯，口中道：“你走你的，我要看美人。”
秦小子非常喜欢追着施语的身影走，这张俏丽的脸风轻云淡，却总隐约有种朦胧到说不清的微妙奇异，不自觉地被吸引，因此他总避免不了东方曜的针对和白眼。破鸿则膛目结舌，从没见过自家将军这副样子，架也不打了，球也不踢了，整天腻歪在施语姑娘身边，一口一个小西施地叫着，插科打诨甜言蜜语层出不穷，好一个花孔雀。
而花孔雀本人却从蓝衣姑娘身上意外地发现一条与他的轻甲劲装格外搭配的鎏金抹额，调侃着讨要，施语攥着抹额笑，“要是我不给呢?”
东方曜一双桃花眼弯弯，蓦地从施语腿上抬起头，手与臂膀发力，一个囫囵间便将施语按倒在榻上，一只手高举着夺来的抹额晃了晃，“谢谢小西施，我一定好好带着～”
有一日施语读书时，东方曜在旁凑上来问，“在看什么书?”诗语抬眼，“古时忠臣良将的传记。”
东方曜：“看出什么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东方曜只默了一瞬，哼了一声，忍受不了施语不咸不淡的直视目光，摇头哂笑：“这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吗，哪有必要格外刻意，我要是皇帝，我也容不下有跟我分庭抗礼之势的臣子。”
心念微动，施语低声问：“你打算一直如此吗?”
东方曜好像是笑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施语道：“也不是只有这两条路可走的。”话未尽，却见东方曜拽着她腕上的绸带，绕在手指上打着结玩。
施语吸了口气，沉默了，谁知那心不在焉的将军却突然道，“生死以何为界?”他声音如松风覆石般寥落，“我天生就属于战场，不为什么别的人，我最开始打仗求的也不是什么海晏河清黎民安宁。”后半句轻飘飘的，他瞥着眼前人若有所思的神色，“国土万里绵延，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都是实现我想做的所恰巧附属带来的。我要做的是盛世焰，乱世烟。”
这番话推心置腹，东方曜还是第一次同自己以外的人说起，他本以为有些想法是埋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都没必要讲的，但如今是突然想说了。
就听施语那温润的声音道，“只为功耀千古，天下无双?”东方曜挑眉，“现在其实已经做到了。”施语微微一叹。
杀破狼。
“你可真不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将军。”
东方曜笑了，“但，殊途同归，并不矛盾。我为朝廷打仗，更为自己打仗。很多事情嘛，不管是为了什么，最后都是一样的，就像现在，不管是王侯公子还是黎民百姓，每个人都很喜欢我。”
施语欲言又止数次，最后还是道，“阿曜，你……不愿意为我打算吗?”
东方曜一愣，石破天惊，骤然失语。是了，他这才突然发现，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如何自我如何不在意，他死在沙场上，死于山河，或是死于政治场上的杀局，死就死了，他不在意不在乎也都是不会影响到旁人，可是如今呢?这个温婉的姑娘守望在他的身畔，千丝万缕的眷恋与柔情缠绕在两人之间，他的每一个抉择与动作，都无不潜移默化地牵引着另一个人，他若是残了死了，叫那一个人怎么办?
这个一直天大地大无所畏惧毫无牵挂的年轻将军仿佛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眼前那一江秋水泠泠里氤氲着破碎的温柔，风雅颂在其中流淌，诗骨镂心，此刻近如交迹。
……
啧。
前一刻尚还望着面前俊俏的将军暗自神伤，蓦地便被箍进一个炽热的怀抱，她听着胸中那团血肉的跳动声，东方曜的声音像是隔了一个世界般闷闷地传来，“是我不好，我没有考虑到。”
“施语……小西施。”
“再等等吧……等这一战结束，我会想出办法……”
……
往后的日子东方曜越来越忙，军务，操练，推演，布阵……虽同在营中，但见面亲昵的次数越来越少，东方曜偶尔得一半点空闲，都是在思虑忖度中度过。
一日，破鸿与他插科打诨后说，八托死了，东方曜挑眉问怎么死的，破鸿摇摇头说不是营里那几个。东方曜从繁忙的军务中抽身去看了一眼，尸体已经草草埋了，东方曜没说什么，只将人遣散了，回营后又重新整顿了一番军法明文。
秦小子被自家兄长罚了读书，施语就恰巧在，打过了招呼，秦小子也静不下心来看兵书，他去看施语时，那张秀美恬静的脸分外专注，他竟意外地隐隐觉出一股凉薄的锋芒来，揉揉眼再看时，她面容带笑，看着他温和道，“怎么，有什么地方不懂吗?”
“……不是，只是想看你在写什么。”秦小子诚实道，施语垂眸，合上卷，“其实你是想知道那天我究竟和你哥说了什么吧?”
秦小子一凛，就听那清冽的声音道，“秦家世代为将，秦老将军先朝天子门生，秦将军文韬武略，世代忠臣，战功累累。”温婉的姑娘面容平静无波，“如今你欲建功勋，却处处波折，还得偷偷跟来，秦将军更是无缘领兵上阵，一身武功却只做一个草草的督粮官。”
眼看着秦小子眉头皱起，她就戛然而止，叹了一声。
秦小子指尖扣着书册，“你！你怎么会这么说?你不是……”
施语挑眉，“看事情并非只看表面，以后你自然会知晓。”
“你这些天……”施语没等他问完，便轻轻道，“勿言，你安心看书，免得秦将军考察时，再受责罚，我也担当不起。”
“……”
东方曜在营中偶然撞见秦小子，见对方比往常都更加安分，忍下想过去挑衅和炫耀的冲动，也感叹他终于识相了，施语却笑笑说，“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大家好像都有些过分安静了。”
东方曜捏着她的手，“有吗?”
施语微微一笑，“也许是我感觉错了吧。不过阿曜你最近的操练怎么样了呀，真怕我们扬威营会出什么岔子。”
东方曜笑得恣意，眉宇锋利，他低下头看施语时，英气爽朗，出口的话语飒然桀骜，“当然不会。”语气又转柔，“你要是担心我，不如今晚留在我帐里吧～”
眨眼又是几日，平静无波的生活终于被打破，事情发生在一个雾霭沉沉的阴天，灰色的天与远漠融为一体，扬威营的几个士兵与黑鸦营起了冲突。
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起的，已经无人在意了，这场由一个不知什么的小矛盾而起的冲突迅速演变为两个军营的对峙。
于此同时，一件更大的事情泄露，在几个领军将领之间炸开，成为一把悬在所有人心上的刀。
一道被隐藏许久的圣旨，终于得见天日，诛心字迹照着惶惶然的人心。
破鸿拍案而起，愤愤不平，“圣上怎会如此！将军战功赫赫，丹心天地可鉴，凭什么……！”他看了一眼沉默的东方曜，声音低了下来，“如今……”却是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东方曜面无表情地攥着那圣旨的一角，目光凝滞在一笔一划的庄严字迹上，心中竟说不出什么滋味。
虽早知有此一日，却没想到竟如此之快，更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年为朝廷征战拓土，他虽有自己的意志，却也早已不自知地将自己视为天子家人，国家之子，而他此刻端详着这他为之拼命多年的君王的字迹，仍旧是心中发冷，寒意透骨。
真没想到，他铁石心肠，毫不在意，却真有这被刺痛的一天。
他迫切地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来缓冲胸中的滞闷，出得营帐，已是人马阵列，刀兵相向，秦量从中缓缓走出来，“……圣旨你已看过了。”
东方曜拦住跟出来的破鸿，点头，“嗯。”
秦量颔首，“得罪了，东方将军。”刚要一声令下，外围却传来嘈杂声响，正是扬威营的将士在外围起来，秦量手下的黑鸦营随即分了一半转身去应对外围，两相对峙。
正此时，一袭星郎色衣裙映入所有人的眼帘，施语在众目睽睽下，无视掉周遭指向她的刀剑，缓缓从最外围走进，她执起东方曜的手，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阿曜，他们如此待你，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她目光下沉，从东方曜腰侧抽出佩剑，握着剑鞘，剑柄递在东方曜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面容平静恬淡。
……
秦量面色几变，似有疑惑，目光看向施语，对方却毫无注意，只死死凝视着那英俊的将军。
拔剑吧，阿曜。拔剑吧。
从这里开始，一路杀回京城，你能做到的。坐上那个位置，没有人能再伤到你。
拔剑吧。
铮然一声龙吟，长剑出鞘，施语握着剑鞘的手在他拔剑之后卸去力道，利落地把剑鞘一扔。
这便，不必再归鞘了。
而东方曜手持长剑，眉目冷峻，忽地横转剑刃，自断一臂，霎时鲜血淋漓。施语瞳孔骤缩，目眦发红，只听东方曜的声音响起，哼了一声，竟还带着笑意，“不急在一时吧。”他深深喘了口气，忍着痛继续道，“外有虎狼在视，山河未定，我朝将士，怎能在内里自杀自灭起来……?”
他抑制不住低喘，“……岂不……愚昧可笑……本末倒置?！”
“至于圣上旨意……待鸣沙山平定，我自会给一个交代，什么死法……我都接受。现在，先押给你一只手，总好了吧，总得留我一只手拿兵器，对吧?”
“待战后，扬威营所有士兵副将，全都归于黑鸦营。我任凭处置。”
秦量眉头紧皱，似乎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身后的秦小子道，“哥，事已至此，就按东方将军说的来吧。”
……
这一场闹剧就此结尾，而从今往后，军中所有人都心如明镜，默契无比。愤懑不平者有，悲哀心寒者有，幸灾乐祸者有，而所有情绪通通被压制在越发艰苦的军旅生活之下，不管往后怎样，所有人都开始集中了精力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
秦小子自那日之后才从秦量那里得知了一切，他惊讶于自家兄长竟接了这样一个处斩东方曜的圣旨，更惊讶于圣旨本身。
“那施语是怎么回事?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吗?”秦小子心中隐隐有许多种猜测。
秦量叹了口气。
彼时秦小子还未偷偷混入军队。当日军队过关中时，一人一骑径自冲出关卡，驾马便直接掠过冗长军队到了秦量跟前，那人斗笠轻纱，揭开来是一张秀丽绝伦的脸。
圣旨一展，他凛然跪了下来 。
耳中那清冽字句却是惊雷乍响，他接过圣旨，再三检查确认，确认无误后疑惑地去看那姑娘，却见她竟执出了翰林印，“此乃密旨，其中利害，秦将军自知，莫有多问。”
施语却没有离开，而是隐于车帘之内从军一行，是以秦小子此前并未亲眼见过她。
秦小子听闻，更有疑惑，“那她怎么竟然还和东方曜……?还有圣旨是为何暴露了?那日她为什么还反过来作对……?”秦量摇头苦笑，“我怎么知道。”
“不过自从那日之后，她和东方将军之间倒是奇奇怪怪的……”秦小子兀自琢磨着，却没注意他哥了。
东方曜养伤并没有养多久，不过几日便又生龙活虎地单手舞弄兵器。施语却好几日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了，独坐中宵，不似活人。那日东方曜一剑自绝臂膀，她目眦尽裂，强忍着才没让喉口的血溢出来，直撑到人尽散去，眼一黑就倒了下去，再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却是伤口还在冒血的东方曜，见她醒来眼中有了光彩，“小西施……”却见那双纤细的手缓缓盖在脸上，有一道泪水从腕下划过。
东方曜沉默了。
良久，他低声道：“对不起。”
……他看着她手腕下明晃晃的一道泪痕，心中揪扯着不上不下，等了许久都不见施语有任何反应，倒是左臂断腕处的痛楚更加清晰。
“对不起什么?”一道突兀的清冽声音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是忠臣良将，你为国为民，你殚精竭虑，他皇帝如何猜忌如何欺压你你都可以不放在心上，谁让你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当世奇才呢。”她语声凉薄，却逐渐转为悲凉，“可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明明我只是想救一个人。但是他不愿意。
施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觉时间的飞逝。偶尔与东方曜的几次见面也是不同以往的疏离。
转眼到了号角吹响的日子。这一次的战争似乎持续地比印象里的上一次更久。施语看着处斩的大刀磨了又磨，只等东方曜凯旋归来。
这是施语第二次写下处斩东方曜的圣旨。
第一次，她心灰意冷地写着皇甫铭的旨意，这一次，矫诏既出，若无后生，便是死地。
所谓不破不立说得豁达，可是人总是算不准别人的心的，她丝毫不留退路，豁出命想去赌一把，以为可以翻天覆地，以为可以逆转命运，最终却是要夙愿落空，死在自己的手里。
这是第几次了?她脑中突然有些钝痛，连带着意识都混乱模糊起来。
凭什么生杀予夺全由那一个人来决定?凭什么这个世界容不下一点赤胆忠心?凭什么万古丹心皆遗恨?凭什么一切都要遵守所谓的政治统治规则?更凭什么……她连救一个小小的东方曜都做不到?
接连几世的矛盾与愤懑终于再也压制不住，赤红的天地里徐徐走来的那一抹挺拔身影像是隔世而来，寸眸像是抖落着不屑与怜悯，连眉毛，连鬓角。
她忽然笑起来，赤着眸从那人身上夺过星辰剑，狠狠刺进面前的胸膛。
她睁大着眼，注入浑身力气于剑身，直到鲜血终于扩散满了整个胸前的衣襟，眼前的世界，愈来愈艳红，像是粉墨登场的造化，哭成了一片血海汪洋，而她，快要溺死。
满地遍体鳞伤还未修整的士兵与将领无比震惊地停下了步伐，视线定在他们东方将军的胸口。
秦量与监斩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一幕。
东方曜颤抖着身体，将面前剧烈发抖的姑娘揽入怀中，任凭剑刺入得更深，施语抖地越发厉害，他便抱得越紧，那一柄剑插在两人中间，他们却越发严丝合缝。
“……也好。”东方曜闭上眼，喘了口气，嘴唇去贴施语的鬓角。
施语双目赤红，一眨不眨，抖如筛糠，东方曜强扯出笑，才意识到怀里人看不见，“别害怕，没事的。”他只有一只手，抱住了施语，就腾不出手来抚摸她的脸，便撑着说了许多细细碎碎的话，“没事的，小西施，都过去了，别害怕，我一直在。”他眼前有些发黑，又说，“……好吧，可能以后不在了，对不起啊。”感受到怀里的人渐渐不发抖了，又絮絮道，“你睡一觉吧，小西施，等今天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算是奉旨杀了我，回朝肯定少不了好处，到时候你就——”
他突然住了口。
就怎么样?
任他东方曜平日里天马行空，此刻他竟想不出来，头脑痛得像被一万根锥子在戳。
于是他放弃了规划和思考，干脆道，“反正会很好就是了，只要忘了这一段时间，忘了我就好了。”
话到这里，心脏更是抽抽地痛，“不行，我……”
“不会好了。”怀里传来施语低哑的声音。
，“这一辈子都不会好起来了。”
她又痴痴地笑了起来，“那是矫诏啊，你们都被我骗啦！”
……
她挣脱开逐渐凉下去的怀抱，费力地爬起来，不顾周遭的一切，像是在四处找什么东西。
她行尸走肉般绕了许久，又退回来，趴在地上那具身体上去听，什么都听不到。
眼泪疯了般涌出来，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算了吧。
要不算了吧。
救不得了。我救不得了。
总有人还年轻，总有人在奔赴。
秦量就着边关城外的溪水抹了把脸，揉了揉眉心。
秦量是圣上钦定的督粮官，甫一接圣旨，便车粮器杖，整顿拔营往朔漠开去，一路上遇到些许大大小小的麻烦，所幸有惊无险。值得一提的是，军队路过一处关卡时，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带给了他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军队暂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又恢复了行程，秦量骑着马正出神却也反应极快地侧身躲过了一记捣来的带鞘剑，骂道，“你小子发什么疯?”旁边马背上的少年飞着眉嘻笑，“诶～就是玩儿～”见秦量神色还有几分犹疑思虑，便敛了笑，“不至于吧哥，你和她到底干嘛了?这么魂牵梦萦?”
“你既跟来了，便好好跟着，别多问，别生事端。”
这样的对话时不时地出现在无聊的舟车劳顿里，秦量忽略掉自家便宜弟弟隔三差五的请求要见见那姑娘的话，只换得秦小子惋惜叹气。
还能是什么公主皇妃不成?怎么至于。
抵达扬威营所驻地时，已是日暮西山，秦量匆忙见了主将，两相攀谈几句，又安排了粮草辎重一应事务，出得营帐，见远处忙忙碌碌不知在搭建什么。
东方曜活动着腕骨，“我突然想到，”他看着秦量，“秦将军除兵器外，还以拳掌功夫闻名。”
“索性这蹴鞠场地还需一时半会才布置好，我二人先随便比划比划?”话落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一拳就招呼出去。
秦小子百无聊赖看着接管清点辎重的小官们忙忙碌碌，正思量着找点什么乐子，就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格外惹眼的星郎色的身影，他想都没想，跳起来就跟上去，竟意外看到了自家兄长和东方将军打架斗殴的现场。
……
二人收了手，东方曜目光乱扫着不经意间一滞，又极慢地转向秦量，秦量猝不及防对上这副表情，那道蓝色人影便微笑着行了一礼，“我在路上遇到歹徒，被秦将军所救，索性无处可去，便自作主张跟了来。”
东方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秦量，“啊。”
秦量尴尬着点头，“嗯。”秦小子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几步，余光去瞥这想见数次而不得的星郎色人影的脸庞，被转过头来的东方曜逮了个正着。
……
见东方曜来来回回环视间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秦量忍不住了，“有事在身，走了。”
秦小子挣脱开他哥的拽扯，口中道：“你走你的，我要看美人。”
秦小子非常喜欢追着施语的身影走，这张俏丽的脸风轻云淡，却总隐约有种朦胧到说不清的微妙奇异，不自觉地被吸引，因此他总避免不了东方曜的针对和白眼。破鸿则膛目结舌，从没见过自家将军这副样子，架也不打了，球也不踢了，整天腻歪在施语姑娘身边，一口一个小西施地叫着，插科打诨甜言蜜语层出不穷，好一个花孔雀。
而花孔雀本人却从蓝衣姑娘身上意外地发现一条与他的轻甲劲装格外搭配的鎏金抹额，调侃着讨要，施语攥着抹额笑，“要是我不给呢?”
东方曜一双桃花眼弯弯，蓦地从施语腿上抬起头，手与臂膀发力，一个囫囵间便将施语按倒在榻上，一只手高举着夺来的抹额晃了晃，“谢谢小西施，我一定好好带着～”
有一日施语读书时，东方曜在旁凑上来问，“在看什么书?”诗语抬眼，“古时忠臣良将的传记。”
东方曜：“看出什么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东方曜只默了一瞬，哼了一声，忍受不了施语不咸不淡的直视目光，摇头哂笑：“这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吗，哪有必要格外刻意，我要是皇帝，我也容不下有跟我分庭抗礼之势的臣子。”
心念微动，施语低声问：“你打算一直如此吗?”
东方曜好像是笑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施语道：“也不是只有这两条路可走的。”话未尽，却见东方曜拽着她腕上的绸带，绕在手指上打着结玩。
施语吸了口气，沉默了，谁知那心不在焉的将军却突然道，“生死以何为界?”他声音如松风覆石般寥落，“我天生就属于战场，不为什么别的人，我最开始打仗求的也不是什么海晏河清黎民安宁。”后半句轻飘飘的，他瞥着眼前人若有所思的神色，“国土万里绵延，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都是实现我想做的所恰巧附属带来的。我要做的是盛世焰，乱世烟。”
这番话推心置腹，东方曜还是第一次同自己以外的人说起，他本以为有些想法是埋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都没必要讲的，但如今是突然想说了。
就听施语那温润的声音道，“只为功耀千古，天下无双?”东方曜挑眉，“现在其实已经做到了。”施语微微一叹。
杀破狼。
“你可真不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将军。”
东方曜笑了，“但，殊途同归，并不矛盾。我为朝廷打仗，更为自己打仗。很多事情嘛，不管是为了什么，最后都是一样的，就像现在，不管是王侯公子还是黎民百姓，每个人都很喜欢我。”
施语欲言又止数次，最后还是道，“阿曜，你……不愿意为我打算吗?”
东方曜一愣，石破天惊，骤然失语。是了，他这才突然发现，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如何自我如何不在意，他死在沙场上，死于山河，或是死于政治场上的杀局，死就死了，他不在意不在乎也都是不会影响到旁人，可是如今呢?这个温婉的姑娘守望在他的身畔，千丝万缕的眷恋与柔情缠绕在两人之间，他的每一个抉择与动作，都无不潜移默化地牵引着另一个人，他若是残了死了，叫那一个人怎么办?
这个一直天大地大无所畏惧毫无牵挂的年轻将军仿佛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眼前那一江秋水泠泠里氤氲着破碎的温柔，风雅颂在其中流淌，诗骨镂心，此刻近如交迹。
……
啧。
前一刻尚还望着面前俊俏的将军暗自神伤，蓦地便被箍进一个炽热的怀抱，她听着胸中那团血肉的跳动声，东方曜的声音像是隔了一个世界般闷闷地传来，“是我不好，我没有考虑到。”
“施语……小西施。”
“再等等吧……等这一战结束，我会想出办法……”
……
往后的日子东方曜越来越忙，军务，操练，推演，布阵……虽同在营中，但见面亲昵的次数越来越少，东方曜偶尔得一半点空闲，都是在思虑忖度中度过。
一日，破鸿与他插科打诨后说，八托死了，东方曜挑眉问怎么死的，破鸿摇摇头说不是营里那几个。东方曜从繁忙的军务中抽身去看了一眼，尸体已经草草埋了，东方曜没说什么，只将人遣散了，回营后又重新整顿了一番军法明文。
秦小子被自家兄长罚了读书，施语就恰巧在，打过了招呼，秦小子也静不下心来看兵书，他去看施语时，那张秀美恬静的脸分外专注，他竟意外地隐隐觉出一股凉薄的锋芒来，揉揉眼再看时，她面容带笑，看着他温和道，“怎么，有什么地方不懂吗?”
“……不是，只是想看你在写什么。”秦小子诚实道，施语垂眸，合上卷，“其实你是想知道那天我究竟和你哥说了什么吧?”
秦小子一凛，就听那清冽的声音道，“秦家世代为将，秦老将军先朝天子门生，秦将军文韬武略，世代忠臣，战功累累。”温婉的姑娘面容平静无波，“如今你欲建功勋，却处处波折，还得偷偷跟来，秦将军更是无缘领兵上阵，一身武功却只做一个草草的督粮官。”
眼看着秦小子眉头皱起，她就戛然而止，叹了一声。
秦小子指尖扣着书册，“你！你怎么会这么说?你不是……”
施语挑眉，“看事情并非只看表面，以后你自然会知晓。”
“你这些天……”施语没等他问完，便轻轻道，“勿言，你安心看书，免得秦将军考察时，再受责罚，我也担当不起。”
“……”
东方曜在营中偶然撞见秦小子，见对方比往常都更加安分，忍下想过去挑衅和炫耀的冲动，也感叹他终于识相了，施语却笑笑说，“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大家好像都有些过分安静了。”
东方曜捏着她的手，“有吗?”
施语微微一笑，“也许是我感觉错了吧。不过阿曜你最近的操练怎么样了呀，真怕我们扬威营会出什么岔子。”
东方曜笑得恣意，眉宇锋利，他低下头看施语时，英气爽朗，出口的话语飒然桀骜，“当然不会。”语气又转柔，“你要是担心我，不如今晚留在我帐里吧～”
眨眼又是几日，平静无波的生活终于被打破，事情发生在一个雾霭沉沉的阴天，灰色的天与远漠融为一体，扬威营的几个士兵与黑鸦营起了冲突。
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起的，已经无人在意了，这场由一个不知什么的小矛盾而起的冲突迅速演变为两个军营的对峙。
于此同时，一件更大的事情泄露，在几个领军将领之间炸开，成为一把悬在所有人心上的刀。
一道被隐藏许久的圣旨，终于得见天日，诛心字迹照着惶惶然的人心。
破鸿拍案而起，愤愤不平，“圣上怎会如此！将军战功赫赫，丹心天地可鉴，凭什么……！”他看了一眼沉默的东方曜，声音低了下来，“如今……”却是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东方曜面无表情地攥着那圣旨的一角，目光凝滞在一笔一划的庄严字迹上，心中竟说不出什么滋味。
虽早知有此一日，却没想到竟如此之快，更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年为朝廷征战拓土，他虽有自己的意志，却也早已不自知地将自己视为天子家人，国家之子，而他此刻端详着这他为之拼命多年的君王的字迹，仍旧是心中发冷，寒意透骨。
真没想到，他铁石心肠，毫不在意，却真有这被刺痛的一天。
他迫切地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来缓冲胸中的滞闷，出得营帐，已是人马阵列，刀兵相向，秦量从中缓缓走出来，“……圣旨你已看过了。”
东方曜拦住跟出来的破鸿，点头，“嗯。”
秦量颔首，“得罪了，东方将军。”刚要一声令下，外围却传来嘈杂声响，正是扬威营的将士在外围起来，秦量手下的黑鸦营随即分了一半转身去应对外围，两相对峙。
正此时，一袭星郎色衣裙映入所有人的眼帘，施语在众目睽睽下，无视掉周遭指向她的刀剑，缓缓从最外围走进，她执起东方曜的手，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阿曜，他们如此待你，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她目光下沉，从东方曜腰侧抽出佩剑，握着剑鞘，剑柄递在东方曜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面容平静恬淡。
……
秦量面色几变，似有疑惑，目光看向施语，对方却毫无注意，只死死凝视着那英俊的将军。
拔剑吧，阿曜。拔剑吧。
从这里开始，一路杀回京城，你能做到的。坐上那个位置，没有人能再伤到你。
拔剑吧。
铮然一声龙吟，长剑出鞘，施语握着剑鞘的手在他拔剑之后卸去力道，利落地把剑鞘一扔。
这便，不必再归鞘了。
而东方曜手持长剑，眉目冷峻，忽地横转剑刃，自断一臂，霎时鲜血淋漓。施语瞳孔骤缩，目眦发红，只听东方曜的声音响起，哼了一声，竟还带着笑意，“不急在一时吧。”他深深喘了口气，忍着痛继续道，“外有虎狼在视，山河未定，我朝将士，怎能在内里自杀自灭起来……?”
他抑制不住低喘，“……岂不……愚昧可笑……本末倒置?！”
“至于圣上旨意……待鸣沙山平定，我自会给一个交代，什么死法……我都接受。现在，先押给你一只手，总好了吧，总得留我一只手拿兵器，对吧?”
“待战后，扬威营所有士兵副将，全都归于黑鸦营。我任凭处置。”
秦量眉头紧皱，似乎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身后的秦小子道，“哥，事已至此，就按东方将军说的来吧。”
……
这一场闹剧就此结尾，而从今往后，军中所有人都心如明镜，默契无比。愤懑不平者有，悲哀心寒者有，幸灾乐祸者有，而所有情绪通通被压制在越发艰苦的军旅生活之下，不管往后怎样，所有人都开始集中了精力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
秦小子自那日之后才从秦量那里得知了一切，他惊讶于自家兄长竟接了这样一个处斩东方曜的圣旨，更惊讶于圣旨本身。
“那施语是怎么回事?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吗?”秦小子心中隐隐有许多种猜测。
秦量叹了口气。
彼时秦小子还未偷偷混入军队。当日军队过关中时，一人一骑径自冲出关卡，驾马便直接掠过冗长军队到了秦量跟前，那人斗笠轻纱，揭开来是一张秀丽绝伦的脸。
圣旨一展，他凛然跪了下来 。
耳中那清冽字句却是惊雷乍响，他接过圣旨，再三检查确认，确认无误后疑惑地去看那姑娘，却见她竟执出了翰林印，“此乃密旨，其中利害，秦将军自知，莫有多问。”
施语却没有离开，而是隐于车帘之内从军一行，是以秦小子此前并未亲眼见过她。
秦小子听闻，更有疑惑，“那她怎么竟然还和东方曜……?还有圣旨是为何暴露了?那日她为什么还反过来作对……?”秦量摇头苦笑，“我怎么知道。”
“不过自从那日之后，她和东方将军之间倒是奇奇怪怪的……”秦小子兀自琢磨着，却没注意他哥了。
东方曜养伤并没有养多久，不过几日便又生龙活虎地单手舞弄兵器。施语却好几日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了，独坐中宵，不似活人。那日东方曜一剑自绝臂膀，她目眦尽裂，强忍着才没让喉口的血溢出来，直撑到人尽散去，眼一黑就倒了下去，再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却是伤口还在冒血的东方曜，见她醒来眼中有了光彩，“小西施……”却见那双纤细的手缓缓盖在脸上，有一道泪水从腕下划过。
东方曜沉默了。
良久，他低声道：“对不起。”
……他看着她手腕下明晃晃的一道泪痕，心中揪扯着不上不下，等了许久都不见施语有任何反应，倒是左臂断腕处的痛楚更加清晰。
“对不起什么?”一道突兀的清冽声音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是忠臣良将，你为国为民，你殚精竭虑，他皇帝如何猜忌如何欺压你你都可以不放在心上，谁让你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当世奇才呢。”她语声凉薄，却逐渐转为悲凉，“可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明明我只是想救一个人。但是他不愿意。
施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觉时间的飞逝。偶尔与东方曜的几次见面也是不同以往的疏离。
转眼到了号角吹响的日子。这一次的战争似乎持续地比印象里的上一次更久。施语看着处斩的大刀磨了又磨，只等东方曜凯旋归来。
这是施语第二次写下处斩东方曜的圣旨。
第一次，她心灰意冷地写着皇甫铭的旨意，这一次，矫诏既出，若无后生，便是死地。
所谓不破不立说得豁达，可是人总是算不准别人的心的，她丝毫不留退路，豁出命想去赌一把，以为可以翻天覆地，以为可以逆转命运，最终却是要夙愿落空，死在自己的手里。
这是第几次了?她脑中突然有些钝痛，连带着意识都混乱模糊起来。
凭什么生杀予夺全由那一个人来决定?凭什么这个世界容不下一点赤胆忠心?凭什么万古丹心皆遗恨?凭什么一切都要遵守所谓的政治统治规则?更凭什么……她连救一个小小的东方曜都做不到?
接连几世的矛盾与愤懑终于再也压制不住，赤红的天地里徐徐走来的那一抹挺拔身影像是隔世而来，寸眸像是抖落着不屑与怜悯，连眉毛，连鬓角。
她忽然笑起来，赤着眸从那人身上夺过星辰剑，狠狠刺进面前的胸膛。
她睁大着眼，注入浑身力气于剑身，直到鲜血终于扩散满了整个胸前的衣襟，眼前的世界，愈来愈艳红，像是粉墨登场的造化，哭成了一片血海汪洋，而她，快要溺死。
满地遍体鳞伤还未修整的士兵与将领无比震惊地停下了步伐，视线定在他们东方将军的胸口。
秦量与监斩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一幕。
东方曜颤抖着身体，将面前剧烈发抖的姑娘揽入怀中，任凭剑刺入得更深，施语抖地越发厉害，他便抱得越紧，那一柄剑插在两人中间，他们却越发严丝合缝。
“……也好。”东方曜闭上眼，喘了口气，嘴唇去贴施语的鬓角。
施语双目赤红，一眨不眨，抖如筛糠，东方曜强扯出笑，才意识到怀里人看不见，“别害怕，没事的。”他只有一只手，抱住了施语，就腾不出手来抚摸她的脸，便撑着说了许多细细碎碎的话，“没事的，小西施，都过去了，别害怕，我一直在。”他眼前有些发黑，又说，“……好吧，可能以后不在了，对不起啊。”感受到怀里的人渐渐不发抖了，又絮絮道，“你睡一觉吧，小西施，等今天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算是奉旨杀了我，回朝肯定少不了好处，到时候你就——”
他突然住了口。
就怎么样?
任他东方曜平日里天马行空，此刻他竟想不出来，头脑痛得像被一万根锥子在戳。
于是他放弃了规划和思考，干脆道，“反正会很好就是了，只要忘了这一段时间，忘了我就好了。”
话到这里，心脏更是抽抽地痛，“不行，我……”
“不会好了。”怀里传来施语低哑的声音。
，“这一辈子都不会好起来了。”
她又痴痴地笑了起来，“那是矫诏啊，你们都被我骗啦！”
……
她挣脱开逐渐凉下去的怀抱，费力地爬起来，不顾周遭的一切，像是在四处找什么东西。
她行尸走肉般绕了许久，又退回来，趴在地上那具身体上去听，什么都听不到。
眼泪疯了般涌出来，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算了吧。
要不算了吧。
救不得了。我救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