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11月都是艺术节,经过几个学生轮番地踢皮球,月初的舞台剧比赛的编排很顺理成章地分配给了我,即使是专精小提琴和作曲,但也不代表我对音乐艺术的其他领域不涉猎,而这一切分配给音乐天才是合情合理的。里面有个优雅温淑的千金角色,举止落落大方,身材高挑,言语得体,所以我立马想到了冷星——我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我的妹妹林涧而是想到了一个男人来饰演这个大小姐,就连我自己都被我的创意和灵思折服了。

    好在冷星近期已经在规划化竞生退役,尽管仍然花他绝大部分的时间扑在笨钝的学习上,好歹还是能抽出空来排练。对待他无需客气和温柔,只需要把剧本扔到他手里,便会开始运作了。给完美的人偶套什么衣装都是人偶,每次提裙、行礼或者是一个微小的顿步都做得恰到好处,我倒是很奇怪为何一个精神病家庭里出身的孩子能有刻在骨子里一般的优雅。

    礼服是在道具服的基础上为冷星改过的,侧开襟的欧式长裙。他个子很高,裙摆原先是绝不会拖地的,但是我又特地嘱咐裁缝帮忙加长,使裙尾的长度恰好能够扫到地面的灰然后变脏变暗,这样才是完整的艺术。

    冷星在化妆间着装完毕等候的时候,我恰好做完上一个节目的主持回来。他露出了锁骨,和项链相得益彰,脚腕隐隐约约地从蕾丝纱布的裙摆间漏出一星半点,虽然从肩宽上还能看出是男生,但配合落肩的假发,大概更像中性化的美女。无论是排练时要求他练习更为柔和的仪态,或者是把他的裙子改得更长以拖地沾灰,他都没有丝毫反抗或不乐意的神色。但他并不是那种盲目顺从的模样,而是以一种悲悯和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即使我不理解——就是这样,所以我更爱他了。我爱这种无理由的、潜意识自认为高人一等的悲悯和疼爱,喜爱看他明明自处水深火热却只顾着同情别人的样子,最好在这种自大的怜悯中死得粉身碎骨。

    也许是我太过于沉迷于看他,冷星把脸稍稍偏过去一点,然后用细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轻声说:“Je t'aime bien.”

    “你会说法语?”我有些激动,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激动,“我妹妹会说,我天天听她说。这么一说我亲近的人只有我不会说法语了?”

    “我找别人现学的……”冷星看起来害羞了,伸出手像是想要捂住脸又缩回去,好像就连捂脸都觉得不好意思。

    “我会说法语的脏话,可以教你。”

    “不用。”他很果断地拒绝我。

    忽然我注意到了这和谐中的一点小瑕疵,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拧起了眉毛:“你的眼睛颜色为什么变成一样的颜色了?”

    “嗯。”他一边整理配件一边回答我,“是老师要求的。眼睛颜色不一样,上不了台面,所以戴了有颜色的隐形眼镜。”

    “你一语双关了耶。”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他好像笑了,“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不过就是你的想法了。”

    确实是个坏种。

    “摘了。”我不只是命令,而且也伸出手去强迫他把脑袋转过来,要取下他的隐形眼镜。我从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他的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而且是明显地不同,偏浅色的左眼还是近乎无视力的,但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让他去做选角。因为艺术就是不完整、就是瑕疵品、就是于残破不堪中绽放美丽的花,而这花甚至也无需是完美的。

    他大概是因为眼睛敏感而下意识地推开我,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愤怒。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无法轻易击破我构筑的艺术理论,无法摘下也必须摘下。

    一番挣扎后,我费劲心思地摘下镜片,而他的眼泪弄花了脸颊的粉底。我对他的左眼轻轻吹了口气,然后和他接吻,舔到了一点唇釉中工业香精的味道。

    “……差不多就可以了。”冷星这样说,他说话大多没什么起伏,总是很平稳。

    “临上场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嗯。”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跟我说喜欢我,到底是因为你真的喜欢我,还是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喜欢我?是因为想回应我的爱吗?是想对我们的那种秘密负责任吗?”

    “为什么要问我?”他似乎为这些问题而感到苦恼,但我就是不相信一写日记近万字的人会无法处理这短短几句话的信息量。

    “因为我无法用我的逻辑理解你呗。”

    “不理解也可以的。”

    “你真的好难懂!”

    “你倒是很好懂……”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纠结地转过身了,应该是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我呆愣在原地,直到目睹冷星的背影从通往舞台的小道消失,才意识到应该已是好戏开场的时间。

    我在舞台的侧面看着他登场,在黑暗中缓缓亮相,轻柔地捏住裙摆提起行礼,然后接受零星的闪光灯的洗礼。他用那对鸳鸯瞳直直看向观众席,然后侧过身倾听着另一个演员以做作的语调背诵台词。我注意到冷星一直在向观众席瞥,背向观众那边的手已经攒成拳头,本来已经因唇釉脱色而变淡的嘴似乎又开始发红起来。当他缓缓转过身面向观众,身体开始僵硬起来,远没有排练时一半的优雅与自然。逐渐,他的胸膛开始大幅度地起伏,张着嘴却说不出台词,台下观众的议论越来越大声,好心的同学开始喊起了加油,但他的汗水只多不少。我眯起眼睛看,冷星的唇齿颤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伴随着巨大的响声,他昏倒在了舞台上。

    ……

    我到医院的时候冷星已经醒来,但他似乎还没从失神的状态中反应过来,死死捏住我的袖子,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于是我撩起一边头发,把耳朵凑到他的双唇边仔细听,却只听见他不停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另一只手掐着他自己的胳膊。

    “想起什么了?”

    “对不起、我做不到,”他没看我,双眼直愣愣地空洞地看向前方,“如果是哥哥就可以,如果是哥哥的话在这么多人面前就没问题,如果是哥哥的话就可以回应大家的期待。大家那么热情,为我加油,可我只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如果是哥哥就可以。”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大口喘气,“我出生就是为了成为哥哥的替代品,演讲也好,化学也好,上这个学校也好,我在一次又一次被要求去复制他的人生……”

    “我小时候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都要站在大家面前,每一年爸妈都不会满意,每一年我都会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恐惧。越是想起我这孱弱的身躯无法成为哥哥那样,无法让家人满意,无法让台下的人满意,我就无比痛苦。”

    “我能感受到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而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看见他们每一个人的眼里都是期待,越是这样,我越想要回应他们。但我做不到,这让我更加无法动弹。”

    “那你喜欢我呢?”我只问我想知道的问题,“你喜欢我也是因为想回应?”

    “我不知道。”

    “我可以跟你说,你不需要回应我!你哪怕只是你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你就足够美了,足够我去爱你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笑得很不自然,大概是一种诡异的笑容,带着一丝图谋不轨,慢慢地接近他。

    “……”他什么也不说,直到我靠近他的颈窝呼出温暖的气流。“你说你爱我,其实不是因为什么才华,而是因为我看起来好控制,没有攻击性。”

    “你在说什么?”

    “你很高兴吧,这种自己处于上游的感觉,只需要说着天才、才华一类的词,就可以掩盖自己的脆弱,尘封一些不想提起的事情。”

    ……

    他怎么知道我的过往?

    我一时气上心头。病房无人,我立马跨坐上他的身体,双手用力地扼住他的脖子。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什么如此生气。他说中了吗?他没有,他没有,他什么都不懂,我早就已经放下了,身为天才的我已经抛弃掉了所有的往事。

    “艾琴……你真的喜欢我吗?即使知道我有多阴暗,多让人失望,甚至也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弱势且没有攻击性,还会窥探你的要害……也喜欢我吗?还会爱我吗?”

    “如果我不能按你的梦中情人的样子成为一个复刻品,你也会爱我吗?”

    我听见冷星这样问我。

    他比我想象得更加可怕且迷人。

    我现在才意识到他出色写作才能的背后绝不是简单的感官敏锐,还有深刻的洞察力。他能读出所有人对他的期许和需求,然后把自己刻成他人想要的模样。我原以为他所谓的助人救人只是口头上夸大的未来目标,但我却从未想过他为别人而活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几年。父母希望他成为哥哥的赝品,于是他去做;姐姐希望他成为自己臆想中的妹妹,于是他回应;我希望他成为我的人偶,于是他亲自为自己制作提线交付给我。冷星不像是人,他像是一件物品,一件美丽的收藏品,每个人都能以自己的角度从他这里萃取精神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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