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唱不出来。

    没有任何预兆地、没有任何来由的。

    “可能是感冒了。”面对林涧的担忧,我撒了这样好笑的谎。

    当我照着镜子的时候,变得无法看见自己,只看见一个疲倦不堪、面容憔悴的少女。在文学作品里的18岁总是美好、懵懂,似乎永远怀抱着热爱与冲动,又有一些隐隐的羞涩,而我所能看见镜中的少女,正向我哭诉,让我救救她,从那暗无天日的18岁的光阴之中。她的双手被若有若无的蛛丝缠绕着,有一双动人心魄的紫色的双瞳和弧度刚好的卷发,看起来又坚强又脆弱。

    真是让人不解。

    就好像我突然无法唱出声音一样,同等的难以理解程度。我觉得自从遇到冷星,好像并没有什么好事发生——他只是在不停地不停地扰乱我的计划,让我原本的生活轨迹变得越来越偏离。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理智上我自己也很明白,自己原先那种自我陶醉的生活方式是不对的、是无法获得幸福的。可是,通往幸福的道路会如此痛苦吗?会需要自己揭开自己的伤疤吗?我本能地想回答“不”,可是只要一想起他的眼睛,我就变得犹豫起来。

    冷星一定会告诉我:如果是为了通往大多数人的幸福,自己粉身碎骨也没有任何问题。

    下午声乐课的时候,我还是没办法唱出声音。我尝试着先念出文字,哼出旋律,但到了最后一步却怎么也唱不出声音来。

    阮老师很担心我:“要不,下周预定的比赛先给你取消吧。你最近的身体啊,好像也不是很好。”

    “谁跟你说的?”

    “……她也是为了你好。”

    我的身体最近确实很糟糕。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出童年时期不美好的施暴片段,而每次那种清晰的撕裂的疼痛,都会身临其境般复刻在我身上,让我胃里绞痛,不停地不停地呕吐着,到最后只能断断续续地翻涌出一些酸水来。

    我翻着手机,点进了与冷星的通讯页面,却不知道该发些什么好。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在相册里疯狂地翻找,可手指都划到发酸了,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一时甚至让我怀疑起与他的一切是不是梦境。当我意识到这件事后,我紧张得浑身颤抖,不停地打电话给身边认识的人、给冷星的同班同学,不停地确认着他是真切活着的,这一切并不是我的一场梦。

    要参加比赛,我要参加比赛。只要再次捧起奖杯,我一定能觉醒那坚定的自尊心,成为那个不可一世的天才,而不是如此狼狈地抱着马桶呕吐着、发了疯一样确认某个人的存在。

    距离一周,我抓着乐谱,以最笨的方法一个一个认上面的音符,试图与歌词一一对应。

    还剩6天,我听了一整天最爱的专辑,看了曾经自己的演出录像,眼睛又红又肿,但是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过去的自己,试图找到一点感觉。

    5天,我一整天都泡在专业室里,一整天都没有回家,不想要任何人打扰我,困了就在地上睡觉,饿了就吃其他人剩下来的饭菜,足够了。

    只有4天,我还是一筹莫展,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脸也好身体也好,都因为过度的疲惫而浮肿不堪。

    最后3天,我睡不着,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无法再使用的嗓音急需静养,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谱。

    倒计时2天,我绝对不会放弃。

    绝对不会放弃绝对不会放弃绝对不会放弃。

    如果我连才能都没有的话,就去死吧,如果我真的失去了这一切,就去死吧。粉身碎骨好了,在我意识清醒之际,把我一块一块拆卸下来,让我体会着无能且狂妄者应体会的撕心裂肺,让我感受体无完肤的疼痛,才是一无所有的我应到的归处。

    只有最后一天了。

    直到最后一分钟、最后一秒,即使身着华服,脸上化妆品的香气熏人,一切都如此光鲜亮丽,除了我沙哑的嗓子,和含着泪不停重复乐谱的狼狈模样。

    站上舞台了。

    我失败了。

    在无声的倒彩中,在一圈一圈将我紧紧缠绕的视线中,我翕动着双唇,却始终发不出一个音节。模糊的、沙哑的元音被麦克放大,就如同石子投向大海一般,激起了台下小声的疑惑,不久又归为平静,除此以外别无他物。我开始理解冷星恐惧站在人前的心情了——越是期待的失望的不耐烦的目光,越是告诉着我,我有多么无能。暗红色的幕布逐渐合拢,遮住了我布满恐惧的双目。

    我晃晃悠悠地下台,神智迷离地卸完妆,褪下华服,穿上了便于行动的运动套装,随后在指引下轻车熟路地走出会场。即使是在场馆之外,里面的音乐与他们触动心弦的歌声仍然能隐隐地传来,悠扬动听。

    已经是傍晚了,不过我错过了渲红色的夕阳,迎接我的是紫色的夜幕。场馆门口的花坛旁,直接撞入我眼帘的是一捧花束,是我说不上名字的品种,但淡黄色的花瓣在夜色里也有黯淡的辉光映照着,以一种神秘的诡秘的姿态向我示好。捧着花束的人,是害我变成如此的他。冷星的身材算得上高挑,但也算纤细,在刚入夜紫红色的幕布之中,光影衬出他的身形,表情模糊,但依稀透露出悲哀的喜悦。

    “艾琴!”他呼唤着我的名字,“这个是林…你妹妹送给你的。”

    我接过花束,原本想直接扔向一旁的垃圾桶,但听到后半句话又骤然收手。我可耻地笑出声来,林涧啊、我可爱可怜的一无所知的妹妹,如果你看到我变成这幅模样,会又心急得哭出来吗?

    “……我先…走了……?”似乎是察觉到氛围很诡异,冷星静默一会儿后就询问着我,试图从这个氛围中抽身。

    你想跑吗?罪魁祸首想跑吗?

    “不,你跟我走。”我当即命令他,用已经彻底沙哑的声音。

    “这是润喉糖。”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小巧的铁质方盒子,想要递给我。我瞥了那个盒子一眼,是我不太常用的品牌,但也算是普通家庭在药店里能买到最好的那类。于是我合上眼,微微地张开嘴唇。

    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他似乎愣住一下。没有持续太久的尴尬后,我听见铁质盒子打开的咔哒响声,一颗圆圆的清凉的糖果被轻缓塞入了我的唇间,伴随着短暂触碰的还有那温热的指尖。

    “艾琴,我们班换了座位,现在我坐在窗边。”

    “啊?喔,这样。”

    这个糖有点太过刺激了,大概不太适合现在去吃,我却没有吐出来。我捧着花束在前面走,他在后面静默地跟循我的脚步。

    我把冷星带回了家里,然后引导着他,牵引着他同我上楼。随着门锁的轻响,我把他领入我最熟悉不过的卧室,然后将他压倒在床铺上。作为报答地,我也从盒子里拿出一颗润喉糖,塞进他的嘴里,但也不加以节制地,将手指也一并深入他口腔中,搅动着柔软湿润的舌头,和随着体温逐渐融化的硬糖。

    “……冷星。”

    “嗯?”他的声音黏腻又模糊。

    我感觉很痛苦,光是坐上他的身体就已经有点隐隐的反胃感在作祟。我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我是如何抱着喜悦的心与他交合的,也许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做事不经思考,总是会被当下的氛围所驱动,而当时就是我无数次被冲动支配的其中一次小小案例。

    他看着我。

    然后他说:“可以不用做。”

    “为什么?你觉得我很肮脏吗?”明明知道不是这样,我却故意说了这样过分的话,还不合时宜地强笑了出来。

    “因为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你有喜欢的人了?”

    “嗯。”

    我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鸳鸯瞳中我竟然看不出他背后有什么其余的想法,只能看见一腔蓝金色的真情。我应该相信这种能够轻易伪装与捏造出来的、平白无故的情感吗?我应该摆脱开我对他的迷恋、轻信与执着,我应该更理智、更冷静地分析他说出这番话的动机,我应该等到他彻底被我拿捏在手心,我应该……

    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即使你不再能歌唱,也是艾琴。而且,正因为你是艾琴,你不会一直都允许自己不能歌唱的,不用担心也可以。”

    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一言不发地躺回了原来的位置,而冷星开始在地板上铺床,没过多久就按灭了灯。在黑暗中我伸出了手,有些艰难地抓住了他的小拇指,然后轻轻握住。

    我们的心意一定是紧紧缠绕,彼此折磨的。正如此刻我被他睡眠时那浅浅的呼吸声折磨着,脑内乱如麻,始终无法入睡。

    他不是人偶,而是一个人类。多么可怖的一件事,此刻却让我的心脏跳动得前所未有地快,慢慢地取代了他的呼吸声,充斥着我的大脑,使我的思考停滞了。

    如果你是女孩子就好了,那我一定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拥抱你了。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女,舍不得让你露出寂寞但美丽的表情,我会珍惜你每一个动人的姿态,然后带你离开所纠缠着你的环境……只是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但是,可能正是因为他不是,这种纠结的痛苦的冲击感,才使我们的命运相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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