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星,还是关于我姐姐的事情,我调到监控了认不出人,救救我。」
「你要在哪里见面?」
「就和平时的一样吧!」
熟悉的信息。林涧还是老样子,虽说外表上而言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私下里面对熟人的个性仍然还是没变。从初一时刚认识的帮忙听声音找歌手和文件,逐渐发展为按字迹认人、帮忙找一个月前消失的文具盒、因为笔记丢失帮她摸下一页纸上留下的印记来尝试辨别前一页写的文字,到如今我已经发展成了可以仅仅只靠用触觉摸教科书的质感就能够摸出这是哪一本书。因而理论上来说,我寻找某本书,并不需要翻找自己的抽屉。
在办公楼坐电梯直达四楼,面前的就是学生会室。我又见到她了。林涧似乎又换了一种编发的方式,我并不了解这些,只是觉得林涧有些发棕的发丝这样挽起来一小缕,以珍珠细绳别在脑后,阳光能轻易地透过头发的间隙,把头发映照得如同发光一般,这确实很好看。不过每次见到林涧,更直接的感受还是小腿骨隐隐地作痛,算得上是某种心理阴影。
我联想到她刚上初中时,班上同学给她的称号:握力千斤大小姐。
“好久没见到你。你看起来没睡好?”我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沉重的黑眼圈,象征性地关切了一下。
“唉……又有点过敏了。还有就是姐姐的事情……她被欺负了,我原以为只是最近的事情,因为自从高中几乎没听她聊过——结果一查才知道已经很久了。要不是这件事,我都不知道她经历的事有这么严重。”
林涧将咖啡只抿了一小口就放回了茶托,眼神在茶杯边缘滑动,并没有要抬起头的意思。我很久没见她如此沉重的神色了,上一次也似乎同样是聊起艾琴的事情。其实我早在初中就在和她的交谈里知道她姐姐的故事,只是在艺术节之前,林涧作为学生会的成员又和我见了面聊了会儿天时,我才知道艾琴就是她初中三年间都时常和我聊起的那个姐姐。
即使我现在有些难以理解,但林涧的描绘里,艾琴是个温柔的人。
林涧眼中的艾琴,是在11岁时突然降临自己身边的天使。林涧直到14岁之前都是活泼好动,也常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任性小女孩。大概五六年级的年段,林涧总是会与周围人产生些摩擦,尽管都是些小事,但林涧会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白天里的争执,然后想得太多太细而无法入睡。她描述出的那个时候的艾琴,是个安静、乖僻的小女孩。林涧有很多朋友,艾琴身边谁也没有,她还是会轻轻地走到林涧的床边安慰着自己的妹妹。即使不说话,她会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林涧的头发和脸颊,为她捂好被子,久久地看着她。而林涧会装着睡,眯着眼睛偷偷看艾琴,看见她逆着月光,打着光的发丝边缘就如同一个发光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这个还可以陪伴自己很久很久的人。
林涧的母亲早早逝世了,父亲常常在外,家里的帮佣和私教只是会随着时间推移,明天就有可能离开岗位的雇佣关系。对于年幼的林涧来说,聪慧又早熟的艾琴是个值得依赖的存在。她不会同林涧吵架,独特的思考方式和对于苦难的耐受力对于林涧来说正是急需补上的那一课。理所当然地,尽管只是短短六年,已经成为了林涧家不可或缺的存在。
姐姐就是自己的初恋,这是林涧跟我说的。
我们在房间里又确认了一遍监控。由于是清晨的监控,没有开灯,画面不算特别清晰,但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谁:“这是莫毅宏吧。25班那个资助生。”
“怎么可能……你再看一眼吧?”林涧突然开始不安地绞着手指,“你知道馨思基金吗?就是我的母亲设立的,她就叫艾馨思,在走之前也是有名的慈善家。他是馨思基金的受益者,怎么可能会……”
“我跟他说过两句话,应该没认错。”我回想了下,但无论如何挑不同点,我仍然觉得这个身形与面容实在太像。
其实我也有些不能相信。我记得一个月前路过25班时,莫毅宏正在努力擦拭着一张桌子。那是张在最后排角落的桌子,抽屉里没什么书,桌上是油性笔涂上去的侮辱性的文字。他手边放着风油精和湿纸巾,左手上已经沾了许多油墨,但他的目光如此坚定,只是看着那张桌子,无数次、反复地擦拭。
“这个油墨有些沁进去了,擦不干净的。……我帮你拿到后勤部去换张新的吧。”
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被吓了一跳,仰起头来看着我,随后挠挠耳根,只是嘿嘿一笑。
“太麻烦你了,同学!不用了、不用了。”
他是个质朴的人,上牙有些参差不齐,耳朵上有些蜕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干燥。这个男孩皮肤黢黑,面部和颈部的线条明朗,额头和鼻翼的青春痘似乎被扣破了些。我从书包的侧兜掏出一支芦荟膏递给他:“耳朵上可以涂一点这个,不过我不确定能不能好。”
“谢谢你,同学!我叫莫毅宏,你叫什么?”
我就是这个时候知道他的名字的。但听到这句话,我有些惊惶,我只是想顺手帮一帮,原本也应该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也许之后再擦身而过也不会打招呼的缘分。然而他突如其来地报上名号,反倒让我吓了一跳。
我向林涧汇报,那天的相遇也就仅仅如此了。现在想来,那张桌子应该是艾琴的吧。
因为喜欢、所以付出,因为付出得太多却没被看见没得到回报,自我感动之中欺骗了自我,误以为他人回应自己的心意是应当的,所以会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恼羞成怒。其实我也并不是完全不可理解,只是完全无法认同。
他看起来很质朴,不像做这种事的人,但亲眼所见的也并非就是真相。总之,这件事我所能帮助的就到这里,但我在离开前,还是问了林涧一个问题。
“林涧,你对姐姐的事是怎么想的?”
虽然她初中时向我说过许多次,我仍旧突发地向她再次寻求答案。我喜欢通过他人的叙述,把他人的眼界和经历当成跳板,借以用来完善我对世界的认知,补充我的逻辑。我会思考很多人性的问题,然而我思来想去,发现独自思考不如多想办法寻求他人的答案。
与以往的即问即答不同,这次林涧稍稍斟酌了下,才向我讲述。
“我以前的性格你也知道……任性而且很爱哭,很糟糕吧?其实小学的时候,我记得姐姐比我要高,只是觉得她很聪慧,懂大人间的很多事情。后来她六年级就提前被国际学校的初中部录进去,爸爸也支持她专攻艺术,突然离开了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安……我能感受到我和她的差距,我还没办法控制住情绪,而她已经提前进入了新的阶段,我很嫉妒、很害怕,明明那么喜欢她又那么害怕被拿去和她对比……所以想要赶上她。”
“但你并不比她差。我觉得你们都很厉害。”我思索了一下,还是略微考虑了用词。
“别安慰我啦。后来我越来越大,就好像一夜之间这些情绪都不见了,甚至让我有些疑惑,好像过去的事都变模糊了……奇怪,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林涧忽然间好像停滞住了思考,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缓慢。她好像也不记得了,好像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放下这些情绪感受的。
我不相信青春期的茅塞顿开,但我在书上看过一个理论:对某段记忆产生的偏差,其实是大脑在选择性地读取信息。同样,艾琴不会是因为看了那一本书就性格大变,莫毅宏不会是突然有一天晚上就想要毁了艾琴,万事万物皆有起因,被认为没有缘由的事,往往牵着它的丝线仍然会通往某处,追溯到更加遥远的时间点。我并不信神,但我仍然认为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引导着命运的指针旋转,就是契机。玄学和神学仍旧是过往经验的一种总结。譬如一些荒谬的念头总是在瞬间迸发,但这背后或许可以拆解成诸多缘由,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一切都是可追溯的,然而反过来由理论却无法推断出这个荒谬的念头必然产生,也许这就是缺少一点小小的契机。
「你要在哪里见面?」
「就和平时的一样吧!」
熟悉的信息。林涧还是老样子,虽说外表上而言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私下里面对熟人的个性仍然还是没变。从初一时刚认识的帮忙听声音找歌手和文件,逐渐发展为按字迹认人、帮忙找一个月前消失的文具盒、因为笔记丢失帮她摸下一页纸上留下的印记来尝试辨别前一页写的文字,到如今我已经发展成了可以仅仅只靠用触觉摸教科书的质感就能够摸出这是哪一本书。因而理论上来说,我寻找某本书,并不需要翻找自己的抽屉。
在办公楼坐电梯直达四楼,面前的就是学生会室。我又见到她了。林涧似乎又换了一种编发的方式,我并不了解这些,只是觉得林涧有些发棕的发丝这样挽起来一小缕,以珍珠细绳别在脑后,阳光能轻易地透过头发的间隙,把头发映照得如同发光一般,这确实很好看。不过每次见到林涧,更直接的感受还是小腿骨隐隐地作痛,算得上是某种心理阴影。
我联想到她刚上初中时,班上同学给她的称号:握力千斤大小姐。
“好久没见到你。你看起来没睡好?”我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沉重的黑眼圈,象征性地关切了一下。
“唉……又有点过敏了。还有就是姐姐的事情……她被欺负了,我原以为只是最近的事情,因为自从高中几乎没听她聊过——结果一查才知道已经很久了。要不是这件事,我都不知道她经历的事有这么严重。”
林涧将咖啡只抿了一小口就放回了茶托,眼神在茶杯边缘滑动,并没有要抬起头的意思。我很久没见她如此沉重的神色了,上一次也似乎同样是聊起艾琴的事情。其实我早在初中就在和她的交谈里知道她姐姐的故事,只是在艺术节之前,林涧作为学生会的成员又和我见了面聊了会儿天时,我才知道艾琴就是她初中三年间都时常和我聊起的那个姐姐。
即使我现在有些难以理解,但林涧的描绘里,艾琴是个温柔的人。
林涧眼中的艾琴,是在11岁时突然降临自己身边的天使。林涧直到14岁之前都是活泼好动,也常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任性小女孩。大概五六年级的年段,林涧总是会与周围人产生些摩擦,尽管都是些小事,但林涧会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白天里的争执,然后想得太多太细而无法入睡。她描述出的那个时候的艾琴,是个安静、乖僻的小女孩。林涧有很多朋友,艾琴身边谁也没有,她还是会轻轻地走到林涧的床边安慰着自己的妹妹。即使不说话,她会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林涧的头发和脸颊,为她捂好被子,久久地看着她。而林涧会装着睡,眯着眼睛偷偷看艾琴,看见她逆着月光,打着光的发丝边缘就如同一个发光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这个还可以陪伴自己很久很久的人。
林涧的母亲早早逝世了,父亲常常在外,家里的帮佣和私教只是会随着时间推移,明天就有可能离开岗位的雇佣关系。对于年幼的林涧来说,聪慧又早熟的艾琴是个值得依赖的存在。她不会同林涧吵架,独特的思考方式和对于苦难的耐受力对于林涧来说正是急需补上的那一课。理所当然地,尽管只是短短六年,已经成为了林涧家不可或缺的存在。
姐姐就是自己的初恋,这是林涧跟我说的。
我们在房间里又确认了一遍监控。由于是清晨的监控,没有开灯,画面不算特别清晰,但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谁:“这是莫毅宏吧。25班那个资助生。”
“怎么可能……你再看一眼吧?”林涧突然开始不安地绞着手指,“你知道馨思基金吗?就是我的母亲设立的,她就叫艾馨思,在走之前也是有名的慈善家。他是馨思基金的受益者,怎么可能会……”
“我跟他说过两句话,应该没认错。”我回想了下,但无论如何挑不同点,我仍然觉得这个身形与面容实在太像。
其实我也有些不能相信。我记得一个月前路过25班时,莫毅宏正在努力擦拭着一张桌子。那是张在最后排角落的桌子,抽屉里没什么书,桌上是油性笔涂上去的侮辱性的文字。他手边放着风油精和湿纸巾,左手上已经沾了许多油墨,但他的目光如此坚定,只是看着那张桌子,无数次、反复地擦拭。
“这个油墨有些沁进去了,擦不干净的。……我帮你拿到后勤部去换张新的吧。”
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被吓了一跳,仰起头来看着我,随后挠挠耳根,只是嘿嘿一笑。
“太麻烦你了,同学!不用了、不用了。”
他是个质朴的人,上牙有些参差不齐,耳朵上有些蜕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干燥。这个男孩皮肤黢黑,面部和颈部的线条明朗,额头和鼻翼的青春痘似乎被扣破了些。我从书包的侧兜掏出一支芦荟膏递给他:“耳朵上可以涂一点这个,不过我不确定能不能好。”
“谢谢你,同学!我叫莫毅宏,你叫什么?”
我就是这个时候知道他的名字的。但听到这句话,我有些惊惶,我只是想顺手帮一帮,原本也应该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也许之后再擦身而过也不会打招呼的缘分。然而他突如其来地报上名号,反倒让我吓了一跳。
我向林涧汇报,那天的相遇也就仅仅如此了。现在想来,那张桌子应该是艾琴的吧。
因为喜欢、所以付出,因为付出得太多却没被看见没得到回报,自我感动之中欺骗了自我,误以为他人回应自己的心意是应当的,所以会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恼羞成怒。其实我也并不是完全不可理解,只是完全无法认同。
他看起来很质朴,不像做这种事的人,但亲眼所见的也并非就是真相。总之,这件事我所能帮助的就到这里,但我在离开前,还是问了林涧一个问题。
“林涧,你对姐姐的事是怎么想的?”
虽然她初中时向我说过许多次,我仍旧突发地向她再次寻求答案。我喜欢通过他人的叙述,把他人的眼界和经历当成跳板,借以用来完善我对世界的认知,补充我的逻辑。我会思考很多人性的问题,然而我思来想去,发现独自思考不如多想办法寻求他人的答案。
与以往的即问即答不同,这次林涧稍稍斟酌了下,才向我讲述。
“我以前的性格你也知道……任性而且很爱哭,很糟糕吧?其实小学的时候,我记得姐姐比我要高,只是觉得她很聪慧,懂大人间的很多事情。后来她六年级就提前被国际学校的初中部录进去,爸爸也支持她专攻艺术,突然离开了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安……我能感受到我和她的差距,我还没办法控制住情绪,而她已经提前进入了新的阶段,我很嫉妒、很害怕,明明那么喜欢她又那么害怕被拿去和她对比……所以想要赶上她。”
“但你并不比她差。我觉得你们都很厉害。”我思索了一下,还是略微考虑了用词。
“别安慰我啦。后来我越来越大,就好像一夜之间这些情绪都不见了,甚至让我有些疑惑,好像过去的事都变模糊了……奇怪,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林涧忽然间好像停滞住了思考,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缓慢。她好像也不记得了,好像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放下这些情绪感受的。
我不相信青春期的茅塞顿开,但我在书上看过一个理论:对某段记忆产生的偏差,其实是大脑在选择性地读取信息。同样,艾琴不会是因为看了那一本书就性格大变,莫毅宏不会是突然有一天晚上就想要毁了艾琴,万事万物皆有起因,被认为没有缘由的事,往往牵着它的丝线仍然会通往某处,追溯到更加遥远的时间点。我并不信神,但我仍然认为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引导着命运的指针旋转,就是契机。玄学和神学仍旧是过往经验的一种总结。譬如一些荒谬的念头总是在瞬间迸发,但这背后或许可以拆解成诸多缘由,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一切都是可追溯的,然而反过来由理论却无法推断出这个荒谬的念头必然产生,也许这就是缺少一点小小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