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准备同往常一样让贺舟礼帮忙把冷星叫出来时,十七班靠近后门的窗户突然打开,从教室里露出冷星的头发和一只眼睛静静窥探着我。

    “你换座位了啊,”我靠到窗台上,“我都不知道。”

    “我跟你说过的,只是你没有听。”

    “喔,是这样?好像确实有说过。”

    冷星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一边整理着手上的教辅和书本,一边缓缓地吸气——然后一口气沉沉地探出来,始终不正眼看我。过了一会儿,随着他手上的书本“哐”一声敲击桌面的声响,他终于说话了:“我就知道。我不仅知道你这句话不会听,我还知道你有很多很多话也都不准备好好听。把每件事一个一个码好再通知你,我真的好蠢。”

    “我可能只是忘了。”

    “既然你不会听,我也没有必要总是跟你说了。你才不是忘了呢,你只是单纯地根本没听进去,因为你很自我中心。”

    我撑着脸看着他,幸好现在已经放学,由于是周六补课后,教室里也没什么人,仿佛能这样看着他的侧脸到永远一般,这种错觉让我感到迷茫,但又荒诞地幸福。意识到他在恼火,复杂的心绪顿时涌入我的脑海,那不经意间微微拧起的眉毛,让我难以置信地满足:“你生气了?”

    “生气?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傻,明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听进去,还跟你说这些小事。算了,你也不在意吧。”

    “意料之外,你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这也是很不错的地方。”

    他愣了一下,随后低下头去,似乎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东西,但始终没有结果,反倒更像是在掩饰紧张和尴尬的情绪。

    “啊,好恶心。”

    我毫无负担地就说出口了,真不愧是我啊。

    “……我的话就算了,别人听到会伤心吧?”

    “说的就是这种腔调很恶心。”

    不知为何,现在看着冷星,总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冷静了,也许是之前在走廊上吐过一回的缘故吧,虽说和他本人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但胃酸的强烈灼烧感还是让我的大脑变得清醒了不少,就好像生锈的齿轮被恢复如初。

    “我不想跟你吵架…”确实,前段时间还关系冷到极点的人突然来找自己,很像来寻仇的吧。

    “你对自己的魅力太自信了吧?我跟你吵架就是单方面的碾压了,这方面你对我完全没有吸引力啊?”

    虽然这么信誓旦旦地这么说了,但是我其实也没有绝对可以不跟他吵架的自信。说到底我们根本就是两类人。家境、成长经历、性格、价值观、信念,好像完全相反,又好像能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才能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作为对你这个性格的退让,我让你先问我一个问题吧,不要太沉重就好。”我说。

    “好。那你讨厌我吗?”

    “呃、这一上来就沉重过头了吧?”

    “不然为什么连我说过的小事也完全记不清楚?……开玩笑的。要问的话……你是为什么活到现在的呢?”

    “这个问题也很沉重。”简直是大差不差的问题,甚至还变得更深入了。我叹了口气,“没有为什么,因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的存在是必要的。”

    “……好沉重啊……”

    “这哪里沉重了啊?”

    “自恋的重量让这句话变得沉重起来了,加上完全不自知,更沉重了。”

    “那你呢?”我干脆无视他的揶揄,直接询问我想知道的答案。

    “我为什么活到现在…因为我现在还不能死吧。”似乎是害怕我插空反击回去,冷星只是缓了口气就继续说,“感觉自己现在还有价值。虽然这么说很自大,但我还是希望能以微薄之力改变一些现状,家庭也好,社会也好。因为我真的很爱很爱大家。”

    “大家指谁啊,明确一下这个宾语。”

    “所有人。”他似乎并不觉得谈论这些深奥的东西是什么羞耻的事情,而是很认真地跟我说,“虽然还不太能理解爱是什么,但是我很爱大家。希望在泥沼里挣扎的人能获得幸福,希望身边的人努力能有回报,我会把这定义为爱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说不定就是平等地爱着大家的。”

    “我也一样吗?”

    他别过头去,我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怕伤人心。

    “你告诉我就好,我还不至于为了这点事不开心。”

    “……如果要回答的话,那就是也一样。”

    “那我问你,如果杀了我就能让其他所有人获得幸福,你会这么做吗?”

    “会。”

    “家人、朋友呢?”

    “哪怕是要杀了自己,我也一定不会手软吧。”

    “你有没有想过,对于那个被杀的人来说,这一切是无妄之灾呢?”

    “我怎么可能没想过呢?而且,我会因为这种愧疚感,独自在余生的痛苦里活着,甚至没有勇气去死。如果我轻飘飘地自杀结束痛苦,对于经历了这一切的那个人来说又算是什么呢?我必须要活在痛苦里,不能一死了之,一生都被折磨,或者被凌迟处死才对吧。不过,把人放到电车难题里的人,是否比决定电车方向的人要更残忍呢?”

    我选择性地避开了他的反问:“无限大的慈悲真是比恶更残忍啊。”

    “我一点也不慈悲吧?”那双眼睛看着我,“我只是…没有人性而已。”

    “有一种微妙的神性。”我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并给予纠正。

    “被这么说虽然也并不是很开心,不过也还是谢谢你。”

    “不用谢,本来也没有在夸你。我一直觉得所谓神真是虚伪至极,对我来说,救赎这个词真的是又无聊又莫名其妙,甚至是一种毫无道理的绑架。不过,当一个无聊的东西倾向于极端就会变得有趣,就比如说你,怀着病态的扭曲的圣母心,真的很惹人怜爱。我的人生,就是不停地追求着像你这样有意思的事物,就挺好的。除此以外,我活着为这个世界增添了不少光芒和乐趣,对吧?”

    “嗯……比起乐趣好像麻烦更多一点。”

    “闭嘴啊。”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我饿了。”

    “饿了那就……吃饭?”他看起来有些疑惑,似乎是被这句小小的牢骚困扰到了。

    “平时都没有人跟你聊这些琐碎的小事吗?真可怜——”我甩了甩手,“这时候提出些餐馆的提议不好么?”

    “那,食堂。”

    “……算了,不难为你了。”

    “食堂的菜十块钱一份还可以免费续饭和打汤。”

    “哈…?你以为我是谁啊,我是……”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又一次顿住了。我是林家的养女,我很有钱,但,又怎么样啊?如果我只是艾琴,随心所欲地说出口就没问题,可如果我此时此刻是作为林涧姐姐的身份,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

    “算了,吃食堂就吃食堂,走吧。”

    这算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和冷星肩靠肩地走在一起,路上遇到的同班同学认出我,却少见地没有对我作出异样的表情。我先前也有听说过,平海一中这所高中有些许特别,主要由本部初中直升的特优生、本校签约的优等生、优秀外校生、以及有钱人家的子女构成,于是这三者之间形成了层层相扣的优越链,因此在大多数班级里都是良性竞争、□□,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则形成了另一个极端,也就是校园霸凌。而我不巧就是鄙视链最后一层——有钱人家里成绩不好的外校生。至于冷星,应该是初中直升上来的特优生。而且就算不清楚来历,名札上17班学生的身份也足够说明这个人的能力有多么出众。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如果他们要议论,反而显得他们又没见识又没头脑了。

    食堂今天的菜是西红柿炒蛋、青椒炒肉和红萝卜丝。

    “……我觉得这个西红柿炒蛋一定是中午的剩菜。”冷星这样说着,完全晾着那格可怜的西红柿炒蛋不管。

    “嗯,是吗。”我有些分神,因为我不仅不知道中午的菜,也不知道昨天的、前天的,不知道任何一天里我的高中食堂做的是什么菜。

    “不合胃口的话,就出去吃吧。”

    “你等会不用上晚自习吗?啊、对,今天好像是周六了,你可以回家。”

    “感觉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跟你不在同一个世界,这种饭都要卖10块钱,未免有些可怜!”

    “你觉得10块钱可以用来做什么呢?”

    “做成颜料,然后用来画平海。”毕竟平海的水就是那种奇怪的色泽啊。

    “这个回答……这么一说好合适……”

    “这个饭菜真的好难吃啊。”

    “艾琴,你会做饭吗?”

    “我不会。”

    “我可以教你做饭。”冷星笑了笑,“我做的饭菜挺好看的,有机会的话要不要试试看?”

    “……如果你做的很难吃那我百分之千的可能性会骂你!”

    “应该还不错。”也许是因为我略微刻薄的语气,他有些不确信地说了。

    “最近新上的《枪林》好火。”

    他并没有因为我跳跃式的话题而感到不适应,反而迅速地接下了话:“嗯……虽然我不太擅长游戏,但是我以前的室友非常喜欢游戏,最近也邀请我一起玩了。”

    “你以前住过校啊?”

    “高一的时候稍微…不过我妈觉得我住学校她会管不住我,所以又被迫改成走读了。”他吃东西真的很斯文,但速度其实并不慢,反而可以说得上利索,“以前的室友的话,嗯,虽然看上去不是特别好相处,不过也是好人吧。”

    这个描述让我感觉有些许熟悉,但我在学校里眼熟却不完全不认识的面孔可多了去了。

    “……那要和他一起玩游戏吗?”不知道回些什么,只好象征性地问一下。

    “嗯,可能没有办法了……”冷星轻轻咬了咬勺子的边缘,“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把一段关系搞砸,越是想深入越是没办法处理好,反而是有意保持距离的人最后都会在我身边。可能我不太适合发展亲密的关系吧。”

    我其实有一瞬间是想对他表示认可的,不过得在我搞清楚情况之后再进行一番赞赏的嘲弄:“你又怎么了?”

    “我们太相似,又恰巧地在某些观念上太不相似,结果对彼此都只能停留在欣赏的距离了。虽然这样也好,但是有一种跟友人失之交臂的感觉。”

    “听起来比你跟孟远楼那段故事要美好一点哈。”

    该说很少吗,又该说经常吗——好像两边都不是,我和冷星偶尔会这样聊得很多很多,也很跳跃,也许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够切换话题。这种经历对我来说很新奇。林涧无论是学习还是家业还是学生会的工作都够她喘不过气的,老爸那个死板脑筋里有了钱就会傻乐,最亲密的人无非也就两三个,里面竟然挑不出一个能陪我吃顿饭聊聊天的人选。

    “嗯。吃完了,我要回教室。”

    “你不是不用晚自习吗?”我按住他即将离开桌面的手匆忙询问。

    “不用不代表不可以吧……?”

    “好学生真可怜。”我直接明了。

    “是呀,我也这么想……”他看了我很久很久——也可能只有十秒或者二十秒,却漫长地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你会带我走吧。”

    你会带我走吧。

    我要带你去哪里,明明我连容身之所都没有?一想起来他那个问题,我就止不住地冷笑出声,就像是嘲弄着他那看不出丝毫迫切的恳求一般。但更令人感到可笑的,却是我当时冲动之下点头的那个动作。我会带你走吗?我可以不带你走吗?我难道可以不带你走吗?他其实已经明白了,我一定会跟他紧密地纠缠,他未来的大部分亦会是我的未来,这不是请求,只是礼貌地向我展示结局,使我看起来不至于那么被动,看起来还保有选择权。

    我又失眠了。

    紧紧地盯着聊天窗口那一句话,我夜不能寐。

    「有机会的话,一起出去玩吧。」

    「好啊」不知抱着何种心情,我终于在拂晓时刻回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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