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

    “冷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不是课本上的内容,但他不假思索地点了我的名字。我站起来,看着黑板上的字,如此清晰的硬笔书法,赏心悦目。

    “天下的人都相爱,强大者就不会控制弱小者,人多者就不会强迫人少者,富足者就不会欺侮贫困者,尊贵者就不会傲视卑贱者,狡诈者就不会欺骗愚笨者。凡天下的祸患、掠夺、埋怨、愤恨,可以不使它们产生的原因,是因为相爱。”

    徐老师的眼睛眯了眯,没有对我再用言语发出要求,径直走到我的身侧,拍拍肩膀示意我坐下。

    “同学们,这是初二的第一节课。在初一时,我想让你们学会‘善’,而你们步入新的学年,我希望你们学会‘爱人’。”

    “老师,那初三我们学什么?”林涧举手,却没等老师让她站起就询问道。

    “学‘爱己’。”

    徐老师笑着,同样拍了拍她的背,走回了讲台。

    同往常没什么区别,我晚自习写完作业,向班长做了个手势,她便挥着手默许我离开了。办公室新换了空调,开到了二十度,不知疲倦地运转着,把一股股的冷气都往徐老师身上推了去,让他不由得扯了扯外套,靠近空调的那边摸来已经是明显降了温的。

    笔尖摩擦书页的沙沙声跟时钟走过的步声、空调工作的声音都交织在了一起。他从文件里略微抬起一点点头来,注意到我,脸上严肃的神情变得柔和了,又对我说:“你来了。”

    我坐下来,徐老师把文稿递过来给我。这是部中短篇小说,已经完成了大半,我把它命名为《水仙》。在希腊神话里,那格索斯在清泉中顾影自怜,陷入对自身的爱无法自拔,直至死在了清泉旁,而他死去的地方长出了一株水仙花;至于在东方的寓意里,则取思念、尊敬、高尚的花语。

    “我为你找了几个教授,做了些修改。当然,修改的原因我也都落实好了,给你写在了这里,这样你能明白一些。”

    我突然注意到他办公桌上凭空多出来的一张新合照:“徐老师,这是您以前的学生吗?”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不过很快便从中抽身,拿起相框,用指腹摩挲着,一个黝黑的中年男人,却似乎在此刻把满腔温情都投进了这张相片中。

    “这是我十二年前带过的那届学生里的一个,现在已经结婚了,是假期来给我报喜的。”他向我分享着喜悦,“她也特别优秀,我现在都记得。”

    “您会记得每一届的学生吗?”

    “当然!我记性可好。”徐老师的笑声很明快,从桌面厚厚的文件夹里抽出一沓班级合照,从中挑了一个班的,“这就是他们那届那个班。你看,这个女孩,姓王的,就特别爱漂亮,当时喜欢跟小男生谈恋爱,可她到现在都没结婚,勤勤恳恳做科研呢;这个男孩子呢,特别聪明,就是聪明没用到正道,花了我可大功夫才给他掰回来,可惜还是没能上高中;你瞧这个孩子,是不是特别高?她总是忧郁,当时我常常找她谈心,不过毕业了再也没联络过我……唉。是不是我过度关心了呢?”

    徐老师指着几个学生,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十二年前的往事。然而逐渐他的声音低缓下来,变得断断续续。

    “您怎么了?”

    “这些学生都令我骄傲,但他们并不都是成为了非常善良和幸福的人。我总自责,因为如今想起来,当时的教育方式,也许还是不够好。”

    “您已经非常好了,是我见过最优秀的老师。”他的话音尚且未落,这番话几乎是从我嘴中脱口而出。徐老师莫名露出了有些惊愕的表情,凝视着我,而我只得忍住那种被盯着的恐慌感,继续向他说:“没有谁是尽善尽美的,对于您过去的学生来说,您也一定是学生时期里最难忘的回忆吧。”

    他笑了:“呵呵,没想到我都从教快二十年了,还能被学生安慰到。”

    那天夜晚,我仍旧在他桌侧写作。只是偶尔仰起头来看他侧脸时,徐老师却是笑着的。对于大人来说,往事总是这么令人纠结又幸福吗?

    然而自那以后,我好像没再见过他笑了。

    他开始频繁地换课、调整时间,让我紧张起来。晚自习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却发现徐老师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办公桌上的笔记本也已经被带走。不过在办公桌的挡板侧面上,贴着许多便利贴。我抽开桌侧的椅子坐下,从贴得密密麻麻的便利贴中挑出留给我的留言——是一些他推荐给我的书籍。

    但当我把这张便利贴抽出来时,旁侧的一张纸条因为没粘牢而飘飘落在地上。

    我捡起那张落下的纸条。

    「……张xx  1w5  今年11月

    李xx  3w  明年2月……」

    沉默中,我继续埋头写作。一种莫名的情感从心的边缘晕开,墨色的,混杂铁锈的气味,缠绕上心口,感到阵阵抽痛与心律不齐。这情绪不是潮水一般柔缓侵袭的形式 ,而是如飓风一般,将思绪扯碎了再通通卷入,撕咬着,将碎片灌进脑海里,重组了再汇成文字流出来,浮现在纸面上。我等了很久,却没能等到徐老师回到这里,直到林涧把我从沉睡中焦急地唤醒,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过去。

    “大家不知道你去哪里了,都会很着急呀,快点会宿舍吧……”

    是林涧,在朦胧的视野里,我感到面前的人很陌生。她也变了很多。她的父亲越来越体力不支,对于家族企业的管理有些力不从心,而伴随着这些的便是家庭对她的束缚增加。林涧自幼总是灵动而活泼的,似乎坐不住,总有些新鲜的想法,和她以前的见识结合,为我提供了许多灵感。可我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意识到她已经变得越来越少言,越来越拘谨,向他人礼貌保持笑颜,似乎再也没同他人发生过矛盾了。这样的林涧维持了一段时间后,便把自己的头发剪短了,而把头发剪短的那天,整节晚自习都在哭。她忍住声音,趴在桌子上啜泣时,我为她递纸,似乎又回到了我们初次见面的那日,但也只是昙花一现——哭过之后,她也仍然没有变回曾经的林涧。

    她开始关心他人,开始在学业上用功,开始担心自己姐姐的身体状况和家族未来的走向;明明说过不喜欢管事,但是一次次竞选班上和学生会的干部,最初还会和我抱怨,渐渐地只是苦笑着说就当在锻炼自己。

    那一把剪刀,似乎剪去的不是林涧的头发,而是林涧自身的一半。

    我意识到如此长时间地注视一个女孩并不礼貌,仓促地收拾了几下书便站起身:“……那先一起回宿舍吧。”

    操场上的晚风跃过昏暗的星光和灯光,只为和我们擦身而过。我和林涧并肩而行,我不说话,她也只是蹙着眉低头走路。

    最终我还是问出口了:“徐老师怎么了吗?”

    “徐老师的老婆好像住院了,听说是肿瘤。肿瘤的话……应该就是癌症吧?”林涧没有看向我,而是看向别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姐姐还好吗?”

    “她还是不爱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每次她在高楼层透过窗户往下看的时候——我都……非常、非常紧张,感到害怕。”林涧的声音在风里颤动着,“我……明明这么努力了,但是无论姐姐还是爸爸,都没有变好。要是我能够快点长大就好了。”

    她哽咽了,但忍住了眼泪。

    “姐姐在学校里活的不开心,其实我都知道,但我什么都做不到。要是我能再长大一点,如果我才是大几岁的姐姐就好了。我想给她抽空多讲讲功课,如果我们能上同一个高中的话,说不定就会好起来……”

    我也沉默了,只是从包里拿出外套为林涧披上。此后一路无言,只有风在耳边反复诉说着故事。宿舍楼的窗户光亮依旧,从中传出的无论争执或欢笑,风都会无差别地卷携着这些声音,永不回头地朝着它应去的地方前进。

    过了两天,我把笔记复印了一份给林涧:“把这个给你姐姐的话,也许你可以轻松一点?”

    林涧浅笑着,双手接过它,向我鞠了一个45度的躬,感谢我看出她的担忧。她似乎从未对我说过那些话、作出那些神态一般,在同学们面前饰演着林涧。我为她感到悲哀,也感到有些高兴,因为她是勇敢的人,就像那天的风一样,即使柔软仍然坚韧,拥有为了前进而塑造自己的勇气。

    徐老师的妻子病情恶化得似乎很快,他陷入了严重入不敷出的泥沼之中。我明知道不该窥探他人的隐私,然而每当晚自习又是我一人坐在了桌侧时,在摘下属于我的便签的同时还是忍不住看看有没有新的借还备忘录。

    就在这样日复一日地,毫无变化的繁琐日常中,连我也只是在最终画上句号的同时才恍然意识到:《水仙》最终完成了。后半程没有徐老师的陪伴,我写得没什么底气,但林涧是有智能手机且人缘广泛的,为我找了许多条便路,无论是考据资料或是找人做校对工作都相当方便。

    晚上徐老师总是不在,于是我只能借着早自习时与他单独谈话,向他递出了一份原稿、一份复印手稿,还有一份经过排版后的打印稿。

    他被惊讶冲击了不过两秒,又流露出温柔的神情,再度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发。徐老师没有过多夸赞我,只是反复地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对我说了句:“你的头发又长了。”

    紧接着他又说:“我为你找路子,把这个出版吧。”

    ……

    我久久伫立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眼皮发肿,眼袋也青紫得泛红,眼尾的皱纹层层叠叠,将他眼底的倦态衬托得更加明显起来。我捏紧了文稿,心中所想的是数百个夜晚里,我坐在他桌侧,抬起头来所看见的他沉浸于工作中的侧脸。他的形象与我小学时所看见的那个蜷曲在角落里哭泣的女教师身影重叠起来,沉重的心愿又再次在心中滚起了雪球。

    仁厚,善良,爱护别人的人。

    “徐老师,请以您的名义出版吧。”

    他的神情瞬间被点燃了,燃烧着,反应成了一种愤怒又哀痛的感情,拧紧的眉毛,似乎在控诉着我侮辱他正直而清白的人格。

    “你怎么可以——我怎么,我怎么可以!”

    “老师,我没成年,我的父母也不可能支持。我不需要钱,我什么也不想要……我的文字就是我本身,我只是想被看见,想给别人传递幸福而已。”

    我把文稿留在了他的办公桌上,然后追随着铃响而匆匆离开。但我并没有去上课,躲在了办公室的门口,沿着墙壁缓缓地滑落,最终坐在地上。

    从门缝的一角里,我能看到徐老师的身影。

    他如同木偶一般,坐在那里,像是思考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视线凝固在原稿上。他伸出手,一页一页地将折痕重重抚平。徐老师的手指颤抖着、恭敬地将这一沓厚厚的纸页摞齐。拿起、放下、拿起、放下——随后又越过了世纪般漫长的沉默,他紧咬着下唇,将它放进了包里。可还不到半分钟,又慌乱地将它掏出来,放回桌面上再度抚平它的褶皱与卷起的翘边。

    那沓纸在徐老师的桌面上放了很久很久,每日我路过办公室,都能看到。直到有一天,我来办公室送作业时,发现它彻底不见了,就如同蒸发一般,好像这将近两年的日子都只是梦。

    但它不会真正地消失。它出版了,只是不知为何被更名为了《水仙花之死》。

    我送了一本给林涧。

    稿费虽说也只是杯水车薪,但之后没过多久,幸运地,徐老师的妻子痊愈了,女儿也取得了奖项。听闻这个消息,我便马上去办公室祝贺他。

    徐老师并没有注意到我来了,也没有对我说:“你来了”。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眼袋突出得明显,面颊色素沉积形成了大片的皮肤斑,因为瘦了许多的缘故,颌骨的线条收紧了许多,双唇翕动着,微微地颤动。他如今不到半百,却看起来仿佛已经六七十岁一般苍老。自从那沓文稿从他办公桌上消失的那一日起,他再未微笑过,如同被抽走了灵魂一样郁郁寡欢。

    我回忆起他在初次见我时对我说的话,在初三开学的前夜,剪短了头发。

    但我没再见到徐老师。他向学校申请调去了别的班级,因而,他也没有告诉过我,我剪短头发之后看起来到底是怎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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