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来形容自己的话,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是一个善良的人、聪明的人,却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诚实的人。艾琴常常以人偶来和我作比,但我总觉得自己更像某类致幻剂。

    在鹊合时比赛的成绩出来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正在家门外的原因。

    父亲骂了我,叱责我对这条他们精心准备的道路不甚上心。晚饭时泼在我身上的汤,虽然已经不热了,打在肌肤上时仍然疼痛。我用纸擦拭着身上的油渍,父亲就那样一直骂着,而母亲则半抱着他,不停地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晚饭过后,母亲进了我的房间。我的门锁自从上次在房间里自残后,就已经被卸下来了,所以也无需敲门。

    “你是妈妈的好儿子,妈妈最爱你了。”

    母亲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并不合时宜地颤抖着在我脸颊落下一吻。我已经不再是依偎在母亲肩头的小孩,甚至是比她还要高出一头的,近乎成年男性的躯体,而她却好像被困在了过去的记忆里,仍然把我当成那个小男孩,那个她阴霾里可能的希望,“妈妈最爱你。你爸也爱你,他只是爱你的方式不太对……男人嘛,总是不太擅长表达。”

    我被骗了。

    然而我却生气不起来,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被愚弄。我想过,倘若能一直活在谎言里,只需要做沉溺于谎话编织的虚无之中的玩偶,那一定会是件幸福的事。

    因为我最擅长被骗。我擅长沉溺于骗局,迎合骗局,也习惯于说违心的话。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正确的母爱,我只觉得有些反感,就仿佛她试图从我身上索取一些本不应由我给予的东西一般。

    我听亲戚说过,我的母亲在大学就辍学同我父亲结婚了,只是热情褪去后,再也没被我父亲爱过。哥哥和父亲长得很像,但我并不像他们。即便如此,她仍然能把从自己儿子身上汲取的爱,当成是自己年轻时的爱人所给予自己的吗?

    我总是尝试去理解,去与他人建立情感连结,以此感受到他们的情绪与想法。但唯独我的父母,我始终无法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

    凌晨三点我睡不着,出来接了杯水,却不小心又把我父亲惊醒了。

    “好,你不睡是吧,我也不睡了!老婆子你也起来,都别睡了!”他莫名奇妙地开始发火,坐在沙发上,拿取物品发出了很大的声响,“老子明天一天的工作,都陪着你不睡,你也别睡觉了,明天课你也别去上了!我真想抽死你!”

    “……对不起,我只是睡不着。”

    然而这句话却似乎使他更恼火了:“只是?你害得我们一直都没睡,脑子里就光想着你的未来,全是你的事情!你这样以后找老婆都找不到,我们家的香火在你这彻底要断了——我们花这么多钱这么多精力养你,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我没再顶嘴,然而最终还是被赶出来了。

    只是被赶出来的瞬间,我感到如释重负。

    我的家庭并不算特别富裕,但一定是个外人看来坎坷和幸福的一家。我在十七年前出生,有一个大我十九岁的兄长和一个只稍长于我的姐姐。兄长在十七岁时突然患上精神疾病,此后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孩——我的姐姐。母亲告诉我,曾经姐姐走丢了一次,找到家后就疯疯癫癫的,于是为了照顾兄姊,我便顺理成章地诞生。

    父母也许很爱我,不富裕的家庭几乎倾尽所有,为我取得了最好的教育资源。我还是幼童时,就像对任何一个男孩一般,他们咬咬牙,还是买了许多诸如小汽车、机械玩具之类的。我并不喜欢,但我却欢笑着收下了它们,就好像这是我朝思暮想的礼物,实际上自从接过手,就放在了某处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然而就在高二,也就是艾琴初次到访我家的前两天,我才知道家庭的真相。

    哥哥确实是优秀的化竞生,只是在17岁那年被父母发现和男孩谈恋爱,被送去电疗,回来一直闭门不出,诊断成了严重的精神障碍。家里没有香火,父亲又阴郁起来,母亲为了哄他开心,又生了第二个孩子——我的姐姐,然而两年后我出生,她就被丢进了小巷子里,是好心人看见,送回了家里的。这之后她还被尝试着遗弃了好几次,但她总能自己找回家门来,长久以来逐渐变得不清醒,只有家的位置记得格外清晰。

    我不知道,我的出生背后是如此之多的苦难。

    于是我迅速地回想起了徐老师沉郁的面容,回想起了想要帮助孟远楼却无力伸出援手的我。我想要为别人带来幸福,可最终我的存在似乎只是加深了他人的不幸,就连我的出生本身,也践踏着我姐姐的人生。

    我无法理解,于是接连一周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思考无能。

    直到那时艾琴敲开我的房门。

    凌晨五点,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在外面吹得膝盖都彻底僵掉之后,父亲才打开门,板着脸,持着他那摇摇欲坠的父权威严与自尊,示意我可以进去。

    “……谢谢您。”我的声音已经颤抖了,喉咙很干燥,挤着声音,强忍着眼眶的酸痛,对他说。

    他的神色突然柔情起来:“唉……你小子要好好读书,听到没有?我们只为你做到最好,剩下的全靠你自己努力,好好工作、结婚……”

    我曾经在教育学相关的书籍上读到过与我父亲极其相近的例子。在父权话语体系的结构下,父亲与儿子作为同一家庭的两个男性,伴随孩子成长,必然会产生话语权的争夺。一方试图剥夺对方的独立性,证明对方并未比自己更加优秀,而另一方在试图冲出枷锁。而我想的是,在如今物质文明如此发达的时代,采用与狮群类似的父子关系,是正确的吗?

    当然,因为我非常温顺,并不会试图挑战父亲的“威严”。

    我会反复地、反复地以这种温顺麻痹他,让他在自认为牢固的父权地位上,意识不到幕后的一切正在悄然发生改变,就这样轻松地、愉悦地、不知其所以然地,走向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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