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此时的京城宁静祥和。苍茫的夜色笼罩着大地,如同正在做着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江伯韫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只觉从踏进柳府起,就像进入了一个无形的牢笼。此前为官的那些年,不过是离这个牢笼愈来愈近罢了。

    柳燕平准备了岭南独有的桑果酒和丰盛的菜肴。若是单说这场宴席,确实可让人尽兴痛饮。但江伯韫知道这是鸿门宴,思索再三他还是打算亲自前往。

    毕竟有句话叫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冒昧一问柳大人,不知六扇门对昌德会的追捕,进行得如何了?”

    江伯韫端着酒杯状似无意道。

    柳燕平呵呵笑道:“他们的腿脚都麻利着呢,不出几日,应该就能把昌德会一网打尽,不劳江大人费心。”

    “是吗。”

    江伯韫抬起眼睛,神色无辜,“柳大人,恕在下多嘴几句,在下迫切希望此事能有个着落,真是一天也不想等下去了。”

    柳燕平抬眉道:“江大人之前说有要事要与柳某商谈,不知是遇见了什么事,如需柳某,柳某定当全力去办。”

    江伯韫道:“在下此前托人给柳大人的信,昌德会上品刺客许幻的信息,柳大人可有收到?”

    柳燕平忙道:“真是多亏有江大人的指点,此女诡计多端,居然能在我眼皮底下逃脱。而今我已在全国下了通缉令,定要将她抓住绳之以法。”

    江伯韫叹了口气,眉目间有忧愁之色,“不瞒柳大人讲,这个贼女已经试图刺杀在下两回了,虽然都未得逞,可着实令在下后怕,只恐她会不知何时进行第三次刺杀。”

    “竟有这等事!”柳燕平大吃一惊,“她居然就不知死活地埋伏在京城?”

    “所以在下每天过得是提心吊胆,希望柳大人和六扇门抓点紧啊。”

    江伯韫说完,满眼期待地望着柳燕平。自己的话已经逼到了这份上,几乎是差一点就说破了,明眼人都能听懂这是何意,他倒要看看柳燕平接下来还能怎么演。

    柳燕平紧锁眉头,他当即离座走到江伯韫面前:“柳燕平失职之罪不可饶恕,给大人带来如此麻烦,请您大人有大量,容柳某——”

    他一边说一边俯身欲拜,江伯韫赶忙一把拉住他,“柳大人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在下一介末等官流,哪敢受柳大人一拜。”

    “在下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想多过几天清闲日子,许幻的行径着实令在下不安,在下也是万般无奈才来求柳大人出手相助!”

    “实在是柳某失职,柳某,愧疚难当。”柳燕平面色内疚,话语真诚,“原本是想请江大人特来品尝岭南新到的桑果酒,不成想柳某的失职之过扫了江大人的雅兴,真是不可饶恕。还请江大人给柳某一个弥补的机会,让您不要这样败兴而归。”

    “府上的乐师弹得一首好琴,素知江大人爱听曲,不知江大人可否赏光给柳某一个机会?”

    江伯韫用意已经达到,况且这干喝桑果酒着实品不出什么滋味,他还笑道:“那便有劳柳大人了。”

    柳燕平熟稔地招呼了一下,下人们立刻搬来了桌凳,不一会儿走来一位抱着古琴一身灰袍的老者。

    “草民见过江大人、柳大人。”

    老者放下琴行礼道。

    “你会弹些什么?”江伯韫问。

    “老朽不才,多是坊间熟烂的曲目,《二十四桥明月夜》最是拿手。”

    这老者偏巧提了个《二十四桥明月夜》。许朝云自幼善鼓琴,《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她早年于闺中编的曲,由于曲调悠扬婉转,极富有江南水韵悠悠、青砖灰瓦的格调,此曲甫一流出,瞬间惹得教坊争为弹奏,且在京城经久不衰。

    柳燕平悄悄打量了一下江伯韫。然而江伯韫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随意散漫道,“都弹烂了的有什么可听的?你可会《出塞》?换个边疆风情的。”

    老者颔首称是,坐下抚琴。

    这般冒犯还能犹如无事,江伯韫真是好定力。柳燕平看着江伯韫不紧不慢夹了一筷子菜,忽然就明白了王爷为何要这般安排。

    明明是铁骑突出黄沙满地的边关烽火,应当曲调激昂让人听的豪情一振想要杀敌报国。而江伯韫不知怎的,只觉头脑愈发不清明,一直紧绷的意识也开始混沌,他用手支撑着头,目光开始迷散地望着前方。

    看来柳燕平除了想在琴曲上使计,在别的方面也同样动了手脚……

    江伯韫的双眼大概是闭上了,他只能察觉自己的耳边仍然萦绕着或近或远的琴声,那曲调悠悠扬扬,传了很远,似乎把他带到了那些年他在书房处理公务忙到不小心趴在案台上睡着,窗外传来了许朝云在邻院弹的琴声。

    ……许朝云!

    一回想起这个人名江伯韫蓦然清醒,那个老者的琴声依旧铿锵有力,他坐正身回过头,看见柳燕平仍在喝酒,只是柳燕平的面色红润已然有了醉意。

    江伯韫示意老者停下,他自己起身准备告辞离开。柳燕平见状却先他一步站起来走到跟前,“江大人可是听腻了曲,想要离开?”

    “谢谢柳大人的招待。今日有好酒好菜,还有乐曲助兴,在下已经很满足了。时辰已晚,在下就不多留打扰贵府了。”

    柳燕平脚步虚浮有些真的醉了的样子,“江大人,恕小弟之言,您现在人不安全,深夜独自回府只怕会出意外。况且这时已经宵禁,小弟、小弟也无法调派六扇门的人护送,实在是不放心大人啊!”

    江伯韫伸手扶住柳燕平,“无妨,柳大人不必担心。柳大人还是早些休息罢,在下就告辞了。”

    “江大人……是不信过小弟吗?”

    柳燕平通红着脸直瞪着江伯韫,“那个许幻敢闹到我柳府上?我柳燕平在这准让她吓破胆!现在最安全的地方不是您的江府,而是我的这方小地。出于为您的安全考虑,也不想让小弟再担心愧疚,江大人,您今晚就姑且将就一宿罢,明早,小弟就遣人送您回去。”

    柳燕平飞快的说着不给江伯韫一丝插话的机会,他立刻招来仆人,江伯韫见状皱起眉——他到底想干什么?

    见江伯韫还是犹豫不决,柳燕平扯着嗓子道:“小弟虽然不胜酒力,但是道理还分得清,江大人,今晚您就留下来罢,不要让小弟再犯错了!”

    江伯韫内心无奈叹气,看着在一旁等待的仆从,又望了望外面漆黑的夜色,他只得应允。

    在柳燕平的地盘上,江伯韫可是半刻也不敢掉以轻心。在客房安顿下来后,江伯韫熄了灯静静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又是一个寂寂长夜,他又要努力熬到下一个毫无希望的明天。

    窗外走过风声,其余什么也听不到。忽然有什么东西破窗而入,江伯韫双目骤然睁开,他清晰看见银色的月光从窗纸破孔处射入,地上有块碎石。

    江伯韫站起身,低喝一声:

    “什么人!”

    等了片刻不见回答,他果断推门而出,但这间别院空荡无人。

    他眉心紧锁,耳中却听到邻院传来细琐的动静。

    江伯韫毫无顾忌地一步越上墙头,然后瞥见有个黑影一晃闪进一个暗处。他飞快掠去然后落入院内,四下环顾却找不到那个人影。

    这时江伯韫才发现,这个院子的屋舍里是亮着灯的。

    江伯韫几步走上前,只能看见屋内晃着光,隔着门窗却看不真切里面到底有什么。

    擅闯别人的院子总归是不对的,更何况他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那个人一定在里面,那就不必惊扰他人,以防生事。

    江伯韫抬起的脚步又收了回去,他转身欲走,耳畔却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

    “既然都到了门口,为何还不进来?”

    居然被发现了?

    江伯韫并未特别靠前,可仍被里面的人察觉,着实窘迫。他看着这间院子的布置,不像客院,应是柳府上的人居住的,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外走。

    “你若敢走,妾身就出来抓着你不放!”

    那女声娇嗔道。

    江伯韫只觉头大,他这是遇见柳燕平的妾室了?这总不会也是柳燕平的计划之一罢?

    他艰难回道:“是在下走错了路,误闯进夫人的院子。在下绝无丝毫冒犯之意,还请夫人原谅,在下这就告退。”

    岂料对方一听到江伯韫的声音,语气立刻冰冷:

    “原来是大理寺卿江大人。妾身还以为江大人是什么正人君子,岂料今日一见,也不过一介好色之徒。”

    江伯韫这么多年清清白白,怎容他人随意污蔑?他冷声回道:“夫人若是这样以为,在下无话可说。只是在下为人是否清白大家心知肚明,夫人若执意造谣,在下无可畏惧。”

    那人静了一会儿,又道:“那你来我的门前有什么企图?你若说得让我满意,我便不再追究。”

    江伯韫道:“在下见贵府有刺客出没,心下担忧,忍不住查探,歪打误撞来到夫人的院内。”

    “刺客?这么说,你是怀疑妾身这里藏了刺客?”

    那女声一颤,娇呼道:“江大人冤枉!妾身岂有这般胆量敢私藏刺客,妾身更无害人之心!”

    “是与不是在下也不清楚,还请夫人等到天亮,请柳大人过来判决。既然夫人无事,那在下便告退了。”

    “不行!你不能走!”

    那女人又叫道,“你就是在怀疑我,明日你若再给老爷耳边扇风,老爷岂不是要休了我?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江伯韫听得疑惑,这怎么去证明?

    只听女声忽然柔媚说道:“请大人到妾身房间查看,证明妾身是无辜的。”

    江伯韫冷冷开口:“现在不是办案时间,在下没有资格进夫人的房间打扰。时间不早了,请夫人先作休息,一切等到明日再定夺。”

    那女人一听,又高声道:“你若敢走出这个院子,我就立刻去向老爷告状,说你这个淫贼想要非礼我!届时京城人人都会知道一表人才的大理寺卿江大人原来是个衣冠禽兽,居然轻薄柳大人的小妾!”

    江伯韫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能这么胡搅蛮缠,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气得禁不住上前一步,“夫人可不要太过分,在下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夫人若是把在下逼急了,只怕没什么好处可得。”

    “那就请江大人进一下妾身的房间,证明妾身是清白的。妾身也只是想讨个安心,不被人怀疑,这有何不可呢?”那女人又放柔了声音。

    江伯韫冷笑一声,“夫人真会说笑,倘若在下真的进去了,岂不是要坐实这淫贼的称号?”

    “那自是不会。江大人是来证明妾室清白的,妾身不会恩将仇报,也不会去冤枉江大人的。可倘若江大人不这么做,那妾身也只能出此下策,不是吗?”女人楚楚可怜道。

    江伯韫渐渐听出了眉目。这个女人软硬不吃,横竖就是要他进去走一趟。既然自己来此就是为了看柳燕平能整出什么名堂,眼下有人请他入瓮,他没道理不去一试究竟。

    于是江伯韫回道:“夫人,在下不是什么良人,在下也不怕你去向柳大人讨公道。倘若夫人执意要在下证明,那在下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女人这便笑了,笑声甜腻宛转,“那好,江大人请进。”

    江伯韫这才真的走上台阶,再三确认后,他轻轻推开屋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胭脂水粉上的桂花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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