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下元节,十月十五水官解厄,邵阳和宋碧螺带着邵馨一同来到鹤山道院烧香祈福。

    那日道院斋醮结束后,邵父邵母同鹤山道院监院葛通桂道长闲聊,邵馨待着有些无聊,便自个到处瞎逛。

    她第一次来道院,见什么都稀奇,两只手里拿着三四个糯米粉团子,边吃边逛。

    手中的糯米粉团子吃完时,天色突暗,成片的乌云压过来,噼里啪啦下起大雨。

    她用袖子遮住脑袋慌忙逃窜,雨点太密太大,直接将她遮雨的衣袖打湿,她索性放下衣袖,提起裙摆朝最近的屋檐下跑去。

    “用我的伞吧。”

    她停住脚步抬眸,只见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油纸伞从身后撑过来,油纸伞静静撑在她的头顶,黄褐色的伞面瞬间隔断阴凉的密雨。

    声音真好听。

    她不记得那是在道院何处,那时她十一岁,只记得道院很大怎么也逛不完,也记得身后的他,声音好听得要命。

    人也一定好看吧,她想。

    她转身抬头去看,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他不仅仅是好看,而是芝兰玉树,让她一见动心的存在。

    她看呆了,从小到大她还没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尤其是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他浅笑着重复:“我这把伞给你用。”

    一下子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炸开,就像烟花绽放的一瞬间,不仅是脑袋里,还有心里。

    她一动不动,他抬起她的手,将伞柄放在她手中握住,转身自己一个人冲入雨中。

    直到他在雨幕中消失不见,她才回过神,她还没问他的名字,不过他身穿蓝色道袍,应当是鹤山道院的弟子。

    她没了魂似的撑着伞傻笑,稍晚些见到哥哥后,她问鹤山道院可有左眼眼尾处长着一颗泪痣的弟子,哥哥告诉她,他叫玄灵,是鹤山道院“玄”字辈的九师弟。

    玄灵,原来他叫玄灵,不仅声音好听、长得好看,连名字都这样好。

    既然是哥哥的师弟,她不愁以后见不到他。

    那日下山时,她一路撑着他给她的那把油纸伞,此后凡雨,皆为彩虹。

    那把他撑在她头顶的再普通不过的油纸伞,也成了她心里最不普通的油纸伞。

    下元节过后一个月,趁着道院休沐,她让哥哥约玄灵来邵氏茶馆喝茶,茶喝一半,她把他拉到后院,直截了当地坦白了自己的心意。

    她说完还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吓得连连后退跌坐在地,待爬起来,却又立马跑开,连头都没回一个。

    ……

    “哈哈哈哈哈……!”

    玄机听完拍着桌子大笑:“玄灵这怂包。”

    “自那天后,就怎么也约不出来了,他连我哥都避着,但我还是让哥哥约他,每次哥哥休沐,我都在家等着。”

    邵馨托着腮,抿唇哀叹:“他再没来过,大抵是不喜欢我。”

    她望向自己的房间,寝屋内那把油纸伞静静立在书桌旁,同她一般,孤零零一个。

    “在这里唉声叹气有个什么劲,直接去鹤山找他不就行了。”

    与其等待,不如主动出击,可玄机也就是劝劝别人行,真轮到自己她又怂得不行,譬如对玄璠,在他面前,她完全就是个哑巴,还不如邵馨直截了当。

    “我爹娘不让我自个儿去太远的地方,他们总说我年龄太小,可我今年都十二了,也该松些管我。”

    隔壁干果铺子老板的女儿去年出嫁,嫁人时也不过十四岁,今年更是连孩子都有了,再看看自己,虽已十二,爹娘却连远门都不让出。

    邵馨噘嘴埋怨,却不知自己这般嫌弃的束缚却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亲情。

    这个别人,正是玄机。

    此时玄机脸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她似笑非笑,眼底含伤:“有人管你你还不乐意,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完,她惊觉抬头,看向邵馨,讶道:“不是,你今年才十二岁?”

    十二岁,也就只和蕴昆师侄一般大,蕴昆是“蕴”字辈弟子中最小的一个,蕴昆虽和邵馨一般大,却比邵馨的个头矮不少,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小孩子。

    邵馨虽才十二岁,却没比玄机矮多少,玄机一直以为她怎么也得有十四五岁,听到她说自己十二岁,玄机着实是没想到。

    见邵馨点头,玄机问她:“玄灵可知道你的年龄?你又可知道玄灵今年多大?”

    邵馨挑眉:“玄灵哥哥知道我的年龄,去年我同他坦白心意时便告诉他了,我自然也知道他的年龄,我问过哥哥的,玄灵哥哥去年十九,今年二十,只比我大八岁而已。”

    “而已?”

    玄机连连摇头,她算是明白为何玄灵会被邵馨吓得屁滚尿流了,被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十二岁的小女孩亲脸表白,这般胆大行径任谁都会吓一跳。

    “你干嘛摇头?”邵馨拧眉问她,见玄机不答,不悦道:“隔壁干果铺子老板的女儿十四岁就嫁了人,那人比她大整整十五岁,街坊四邻都道是天赐良缘,玄灵哥哥只不过比我大八岁,你为何摇头不语!”

    她此时心中忐忑不安,她怕自己的喜欢得不得别人的认可,也怕唯二知道她心思的玄机说出些刺她心窝子的话。

    玄机知道此刻邵馨的高声质问只不过是恐惧下仅存面容之上的伪装,她耐心道:“我摇头并非是因为八岁的年龄差。”

    邵馨听罢,情绪不似刚刚那般激烈,胸口虽仍快速起伏着,声音却和缓了不少:“那是为何?”

    玄机面色沉静,说道:“八岁的年龄差要看差在哪里,它可以是十六岁和二十四岁,可以是十八岁和二十六岁,也可以是二十岁和二十八岁,它可以是你成年后的任何一岁,却不可以是十二岁和二十岁。”

    见邵馨低眸凝思,她继续道:“玄灵早已成年,所知所想与你有十之八九不同,他追逐新派潮流,心怀家国,儿女情思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你总想让他喜欢你,倒不如用这些时间让自己成为比他更好更优秀的人,到那时,你不用求着让他喜欢,他自然会来到你身边。”

    邵馨抬眸看向玄机,眼中似有泪光。

    “我说的这些你若觉得不对,左耳进右耳出便是,可若是你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对的地方,不妨静下心来想一想。”

    玄机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能如此耐着性子与邵馨说这些,这般年岁里,女子所求大都是寻一良人,安稳一生。可若是有机会往高处走一走,她希望邵馨能看到更多的选择。

    邵馨吸鼻,声音略微颤抖:“你的意思可是让我继续去读书?”

    从今年春天,她便不再去学堂了,若读书能成为更好的人,她愿意再去试一试,尽管爹娘和先生都觉得她不是读书的料。

    玄机望向头顶的银杏树,浅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得天地之大,便不会拘泥于一人。”

    她说的又何尝不是自己,此番游历,希望也能识得这天地之大。

    “玄机哥哥,我觉得识得天地之大和拘泥于一人并不矛盾。”邵馨突然想开了似的,笑道:“我会去学堂继续读书,也会让玄灵哥哥看到更好的我,玄灵哥哥谁都无法替代。”

    她笑着抬头,和玄机一样,看向头顶的银杏树,此番悲喜,倒是让她全然忘了去计较自己被偷的那十块钱。

    她转头看向仍在盯着银杏树发呆的玄机,提醒道:“我同你说了我和玄灵哥哥的事,该你告诉我玄灵哥哥是否婚配又是否有心仪的女子了,最好把你们玄字辈的都讲一讲,模样也说一说,省得以后我摸不清状况分不清谁是谁,在他面前出丑就不好了。”

    “就知道你没忘这茬。”玄机收回目光,从桌上抓起一大把瓜子,边嗑边说:“都说的话,那就按入道门顺序,从大师兄说起吧。”

    玄机不急不慢,开始讲起来:“大师兄吕玄弈,鹤山道院玄字辈第一位弟子,大师伯陶通樟首徒,不仅功夫了得,模样也极为周正,他头戴黑檀天枝簪,长眉丹凤眼,蓄着长须。”

    “大师兄早些年便已成婚,大师嫂原是绣院绣娘,绣院没了后,她盘了间铺面专卖绣品,全是她自己绣的。他俩虽成婚多年,但一直没要孩子。”

    邵馨也抓起一把瓜子嗑起来,探头好奇问:“为何没有孩子?”

    难不成是有什么隐疾,她想。

    “大师嫂说谁规定人这一辈子就一定要生孩子,她不想让孩子出生后受这人间疾苦,便一直没要,大师兄是个顶好顶好的人,他很尊重大师嫂的想法,他俩又都有各自的兴趣爱好,就算没有孩子,日子过得也很美满。”

    玄机满眼敬佩,每次大师嫂去道院,她都会同她说上许多话,每次都受益匪浅。

    “竟是这样,有这种想法的人当真不多见。”

    邵馨把嗑出来的瓜子仁全都放置在掌心里,此时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山丘状,她仰头将手中的瓜子仁全部倒入口中,嚼起来又香又爽。

    口中的瓜子仁还在嚼着,手上又开始剥下一堆,她迫不及待地朝玄机说:“接着下一个。”

    玄机见状也学着她的法子把嗑出的瓜子仁存在手掌心里,一心二用地答着:“二师兄杨玄珏,是二师伯葛通桂的大徒弟,平日沉默少言,一门心思钻研炼丹术法。他头戴白玉仙鹤簪,蓄长须,中等偏瘦的身材,腰间挂一玉葫芦,里面装着他自己炼的丹药。他并未婚配,虽年近四十,也没见他心仪过谁。”

    邵馨嘴里嚼着瓜子,点头示意她说下一个。

    “三师兄孙玄书,是大师伯的第二个徒弟,他戴的是黑檀如意簪,上斜眼,砍刀眉,八字胡,个头不高,年过三十,未婚配。”

    玄机特意把师兄们最常戴的道簪也一并说上,想着以后邵馨见着簪子便能知道谁是谁。

    瓜子仁越堆越高,玄机的语速也越来越快:“四师兄周玄珀,二师伯的第二个徒弟,他气宇轩昂,高大魁梧,是我们鹤山个子最高的弟子。他戴的是白玉飞羽簪,蓄着长须,只是潜心于符箓咒术,年近三十,也未婚配。”

    “五师兄林玄墨和六师兄吴玄青今年皆是二十有五,是大师伯的三徒弟和四徒弟。”

    玄机将剥出的一小把瓜子仁全部放入口中,边嚼边道:“五师兄如琼林玉树,为人潇洒坦率,不拘小节,他很爱笑,一对圆眼笑起来弯弯的,他戴的是绿檀挽月簪。六师兄生得浓眉大眼,戴的是绿檀游鱼簪,他身似白杨挺拔健壮,为人宽和,成熟豁达,很是缜密稳重。”

    邵馨坐在石凳上,石凳难移,她把上半身往玄机身旁凑了凑,认真听她讲述。

    玄机将口中瓜子吃完只觉口干,遂提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水,仰头一口喝尽。

    喝完茶水,她又拿了块桂花糕,掰出一半给邵馨,自己将余下的那半块一口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渣,说道:“五师兄和六师兄都擅医术,我大师伯喜琴棋书画,有两个已成年的女儿,大师伯母是位琴娘,便把技艺传授给了大女儿,大女儿现在也是琴娘,小女儿则由大师伯亲自教习画技,现在是位画娘。”

    “大师伯的大女儿和六师兄定了亲,小女儿和五师兄定了亲,两对皆是才子才女。”

    邵馨两眼放光:“琴以游鱼,画以挽月,当真让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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