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雳不外如是。

    周一浑身的血液都冷下来,她下意识大声反驳:“不可能。”

    苏舟被她推了个仰倒。

    新年愁云惨淡,王濛泣不成声。

    她一个人躲在房间,被子捂住脑袋,张口声音嘶哑:“真的。我刚刚给她发视频,接视频的人是她妈妈。”

    泪水成串滚落,墨绿色的被褥出现一片泪痕。

    周一撑着衣橱,勉强不让自己滑落下来。

    清瘦的身形、苍白的面容,还有保安室前一反常态的决绝,一切都有迹可循。

    当时她怎么就不多问几句。

    透过只言片语,苏舟大概拼凑出故事的原貌。

    他收敛心神,静静地站在周一身后,伸出去的手,有些惧怕触碰微颤的身躯。

    她一贯爱笑,待人接物自有章法。

    他从没见过她那么无助、脆弱的神情,彷佛上帝带走了她最珍贵的礼物。

    “还好吗?”他轻轻拍拍周一的肩。

    周一吸吸鼻子,极快地抹掉眼泪,转过身来。

    她拉住苏舟的手,双眼充斥着红血丝,一字一顿道:“你听我说。晚上的团年饭我就不去了,我要去送瑶瑶。”

    “我可以陪你去。”

    苏舟双手抓住周一的肩膀,似是难以相信,这种时候她也要撇下他独自一人。

    “你听我说,妈还在这儿。我们不能抛下她一个老人在这儿,之后的拜年访友也要麻烦你了。”

    她说的果断,没有半分更改的机会。

    苏舟也不再坚持。

    的确,在这千万人的大城市中,他是他母亲唯一的亲人。

    除夕夜将母亲丢下,他也良心难安。

    碌曲县城最近的天气实在糟糕,室外零下十几度,天天都有风雪。

    他忙从角落拉出黑色行李箱,一言不发的为她收拾行李。

    也不知道这一去需要多少天,他手脚麻利地往箱子里塞了两件含绒量高,保暖性好的衣服。

    等周一洗了把脸,行李也收拾好了。

    “买到票了吗?”

    苏舟蹲在行李箱前,拉开外包放了几片暖身贴。

    “娜娜已经买好了。到了市里,会有专门的车送我们过去,你不要担心。”

    苏舟站起身,拉着行李箱,“走吧。我送你去机场。”

    沿江大道附近,仿古灯盏全替换为红色中国结,行道树上的彩灯闪亮。

    道路上很少看见行人,估计这会儿都在阖家团聚。

    这个新年的雪,比去年还要大些,雨刮器左右摇摆,竭力清扫出一条看得见的前路。

    车速缓慢,周一刚降下车窗,就见有人仰望漫天飞雪,高呼:“瑞雪兆丰年啊!”

    “好兆头!好兆头!”

    寻声而望,胡子花白的老头提着条鱼,溜溜达达的和家人有说有笑。

    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背影渐渐模糊。

    车刚入停车场,周一眼尖地发现了王濛。

    分明还在新年,她们都不约而同穿上了黑衣的衣裳。

    王濛一身及膝的黑衣,将人包裹的严实,脖颈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围脖,还是孙瑶大学送的。

    料峭寒风中,她冻得手脚冰冷。

    素来闲不住的人,竟也能变了一副模样。

    冷冷清清的,像外面的天。

    苏舟将行李拉下车,还没等周一说话,小跑几步打开驾驶室的车门,“晚饭都没来得及吃,面包路上带着吃,别饿着自己。”

    出来的匆忙,他只顾着给她收拾东西,腿上的裤子还是居家的薄裤,上身是随意套上的外衣,颇有些潦草。

    周一接过他手中的面包片,双眸定定瞧他几眼。

    她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时机不对、场合不对。便只能挥手告别,然后转身向着王濛走去。

    她承认,自己的心从未如现在一般为他疯狂跳动。

    *

    “娜娜呢?”

    周一将行李箱与周一的靠拢。

    “说快到了。”

    一个人的等待是孤独的。

    周一来后,王濛所有的胡思乱想全部中止。

    她宛如沉入深海的人瞧见一棵浮木,瞥见最后的生机,奋力抓住。

    “你说我今天是不是不该打那通电话?”

    “还是今天这一天开启的时机不对?”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咱们都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呢?”

    王濛盯着周一的双眸,她的影子倒映其中,有些恍然和不解:“我是在做梦吧。一定是。”

    “今天可是过年啊。”

    万家欢乐的大好日子,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日子传出死讯。

    是她忘了。

    人世间所有的节日,只因人赋予它独一无二的概念,它才有了意义。

    无人信奉无人追捧,它和平日别无二样。

    正如基督徒有其复活节、圣诞日,穆‖斯林也有开斋节、古尔邦节。

    人也只是活在观念中的动物而已。

    死亡面前,任何言语都会显露苍白。

    周一没有力气,也不知如何安慰王濛。

    人纵使手眼通天,终究无法掌神灵之能,管起死回生之事。

    她只能用尽力气,轻轻抹掉王濛脸上的泪,然后头转向出入口,只让风瞧见她的狼狈与痛心。

    “娜娜到了。”

    远远地看去,它如同一团火焰。

    白手套拉着黑色商务箱,活像去参加商务会谈似的。

    “啧啧啧!至于吗?一个两个哭丧着脸。”

    她手贱的脾气一点没改,逮着机会就要揪一把王濛的脸,软乎乎的带点儿婴儿肥,手感超棒。

    百捏不腻。

    她身板儿挺直,往那儿一站,多年秀场积攒的气势总会露出一些,引人侧目。

    “我们可是新时代的青年,可不兴哭哭啼啼这一套。”

    “喏,擦擦眼泪和鼻涕。”

    她嫌弃地将随手携带的手帕丢给王濛。

    “你还好吧?”她戳戳周一的背,“你看着也不像个脆皮糖心的,倒省我安慰的功夫。”

    刚哭过的周一......

    要坚强,不能被她笑话。

    “人都齐了,还杵着干吗?飞机都快飞了,我可没长翅膀啊。”

    魏娜娜走到两人中间,一左一右牵住她们的手,“走吧。”

    最好嬉笑玩乐的一个人,此刻心性成熟的令她们惊叹。

    *

    飞机落地,三人刚出机场。

    一辆加长版林肯缓缓停靠在路边,车中下来一个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娜娜,好久不见,瘦了。”

    “江姨,好久不见。”

    魏娜娜落落大方地与女人攀谈,“这是我的朋友,周一,王濛。”

    女人淡淡飘过来的视线锐利,看着无波无澜实则极有压迫感。

    三秒打量,一秒脸上绽出笑容。

    “你们好啊。”

    周一微微颔首,“江姨好。”

    王濛双手把住行李箱,回道:“江姨好。”

    “你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你们今晚上要赶到碌曲县城。”

    “江姨这么久不见娜娜宝贝儿,这会特意抽时间来看你的。”

    女人与魏娜娜家看来是老相识。

    言谈举止风流婉转,气度不凡。

    王濛趁着前面谈话的空档,头朝着周一低语道:“你别说,娜娜现在端着的那股劲儿,还真有上市公司千金那味儿了。”

    周一视线落在魏娜娜身上,此刻的她找不出平日懒散松懈的样子。

    一举一动彷佛最为精密的器械,挑不出一点儿差错。

    真正的豪门,真正接受顶尖教育培养的人,应该就是她现在的模样。

    “她一直都是千金大小姐啊。”

    “你不会忘了吧?”

    王濛闻言将颈间的围脖松松,不说话了。

    她不就是忘了。

    谁能将一个抢她猪蹄膀的人,和眼前这个进退有度的家伙联系起来。

    女人半路下车乘坐另一辆车走了,似乎真的只是来瞧瞧几年没见的侄女。

    “江姨什么来头?”王濛刚刚可看见了。

    人左脚还没下车,就有带墨镜的男人为她撑着黑伞,生怕雪花沾上一点儿,金贵非常。

    “联姻对象他妈。”

    概括简洁、准确。

    王濛心头的阴霾驱散些许,稍微起了一丝兴趣:“小说里写的都是真的?”

    “你们还真联姻啊?我以为都是骗人的。”

    小说里不都写这个集团,和那个集团强强联手,做大做强,一跃成为什么龙头企业。

    男女主个顶个的牛叉普拉斯呢!

    现实生活中一个也没瞧见,原来联姻公主竟在我身边。

    魏娜娜跟看傻子似的,反问周一:“她到底是怎么当上老师的?”

    “当初是不是给她放水了啊?”

    显然对王濛的智商大有怀疑。

    三言两语,沉重的气氛稍稍退却。

    周一双手交叉抱臂,解答王濛的疑问:“初中语文没学过,艺术不就是来源生活又高于生活?”

    打小语文偏科的王濛,默默退出群聊。

    西北的夜晚极静,车窗外是呼呼的风声,剧烈的摩擦有些变调。

    开出一段路后风雪渐停,明月高悬,笔直的路像一柄利刃破开山峦,撕出一道口子。

    周一偏头瞧着车窗外飞速闪过的高山,距离路边不远的石堆坟茔,嘴唇抿得越发紧了。

    “明天下葬吗?”她问。

    “明天下葬。”

    “说什么水葬。她们这地儿的风俗我也搞不清楚,水葬?怎么个水葬法?像汉市将骨灰洒在大江大河里?”

    祖国疆域辽阔,各地风俗不同。

    王濛这么多年待在汉市,对各地的习俗完全不了解。

    周一的手轻点车窗,目光随着窗外裸露岩石线条不断起伏。

    “她们这儿属于安多藏区。”

    “有人选择天葬。让雪山秃鹫啄食躯体,追求灵魂不灭。”

    “有人选择水葬。要么整尸投江,要么分解抛撒,追求生命的轮回,万物的循环。”

    王濛和魏娜娜听的云里雾里,直到真正见过那场面。

    所有飘渺的文字全部具象化,对于生与死的观念,才有了全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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