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瑶死于脑瘤,她选择平静地和朋友告别,为了见爱人一面也做出过最后的努力。

    “阿爸,到时候我就想静静地顺着流水飘走。”

    “阿妈,到时候你记得给我换上衣柜里靠右的裙子呀。”

    那是魏亭送给她的,她放在柜子里一直舍不得穿,现在想穿也没力气了。

    天蒙蒙亮,周一她们紧赶慢赶,正赶上仪式的最后一环。

    山高谷深,大河静静地流淌。

    远处经幡猎猎作响,近处经文低诵,气氛沉闷。密密麻麻的人将河滩堵住,衣着肃穆,神情悲悯。

    她们三人无法挤进人群,只能远远地站在外围,看着这场仪式完成最后的收尾。

    木筏随着水流慢慢飘远,隐隐只能听见孙瑶母亲压抑的哭泣。

    近处的河滩上冒气黑烟,让风一吹,打着旋儿向四面八方飘去。

    火光渐盛,旧物付诸一炬。

    世间,再也没有孙瑶这个人。

    葬礼上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去,河滩边只剩下夫妻两人。

    他们并肩而立,视线绕过群山,顺着河流向远方眺望,不愿收回。

    身后的动静惊动了孙瑶的母亲,她身形消瘦,眼窝深陷,不久前才见过的一头乌发白了大半。

    手中念珠默默转动,她的双眼如悠悠河水,毫无波澜。

    只见她快步上前,手中提溜着一个黑色的小包,似乎早有准备。

    “这是拉姆留给你们的。”

    说话这句话,她彷佛完成了最后的重托,朝身后的男人招手,示意可以走了。

    送别寂静又短暂。

    周一她们三人河边静立,悠悠河水将三人间的安静氛围放大。

    此后山水一程,孙瑶,这就算是永别了。

    “走吧,也该回去了。”魏娜娜出声打破沉寂的画面。

    王濛似被惊扰,兀自蹲了下来,抱头痛哭。

    “这家伙,也不早告诉我们。”

    “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下辈子不要和她做朋友了。”

    她撒气般拾起一粒石子,向着远处丢去。

    石子落地,她立马又悔。

    扇自己一嘴,被泪打湿的眼转而落到虚无处,慌乱解释:“瑶瑶,你是知道的。我这张嘴最不值钱。”

    “我说的都是气话,下辈子我们还要成为朋友。”

    魏娜娜将她扶起,轻声细哄:“回去吧。我们不要打扰她啦。”

    起风了,空气中仍带有汽油焚烧的余味。

    “我想再住两天,最后到处再看看。”

    看看这片生育她的土地,看看令她留恋的地方。这是周一最后能做的事情。

    时光无情,她想多添加一些记忆的碎片。毕竟,死亡不是终点,对人的遗忘才是。

    “那我留下来陪你吧。”王濛揉揉眼睛,想要阻止流淌的泪,她不想哭地太过狼狈,她可是老师啊。

    周一摇摇头,视线在王濛和魏娜娜脸上扫过:“你不想我,家里还有等待你回家的父母。大过年的久不回家,她们会担心的。”

    魏娜娜摊手,借着橙色天光看着飘动的彩色经幡,“我留不了了。之前死犟着没跟老头低头,这下借人借车的,我得回去有个交代。”

    这次回去不死也要褪层皮。

    周一打开黑色小包,里面层叠着三封信。

    看来孙瑶早就料准了这天。

    “麻烦大哥送我去县城了。”黑衣大哥默不作声,只微微点头,算是应了周一的请求。

    返回县城,天光大亮。

    周一就近住在县城酒店,入住的时候,前台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姑娘还在值班。

    “办理入住。”周一拉着行李箱道。

    这个时间点很少有外地人过来,不都在庆祝新年么。

    “您要住几天?”

    周一将身份证递给她,盯了一眼前台的招财猫,憨态可掬,忍不住伸手拨弄一下。

    “四天。”

    “这是您的房卡,请收好。酒店每天早上七点半到九点提供早餐。”

    新春第一天,2月13号,距离藏历新年还有7天。

    街上来往行人很多,都是些衣着华丽的年轻姑娘和老阿妈。

    偶有一两个背包客,闯入这片世界,在这条孤独的旅途上做着和周一同样的事情。

    她一夜没合眼,头脑却异常清醒,像是被人上了发条。

    孙瑶留给她的信要厚些,不知道什么缘故。

    白色的信纸上方印有大学标志性建筑老图书馆,“自强、弘毅、求是、拓新”的校训标在信纸下方。

    【周一,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在这里留几天。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看到这封信。不然我还可以详细列出一份观光指南。没办法,我虽然直到自己死期将近,却没有办法算准自己真正消失的时间(无奈摊手)】

    酒店的窗户大开,洮河上空吹拂过的风,从洞开的窗牖而过。

    【最后的时间里,我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你知道的,我大学就喜欢看铁生书,没想到轮到自己和他有一样的烦恼。我恼恨这样的疾病怎的偏找上了我,难不成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

    【可我做过最坏的事儿,也只是多吃了几根王濛的旺旺碎冰冰。】

    【后来我想这大概就是神明对我的考验,我于是不再怨恨,专注于过好每一天。我很幸运有爱我的阿爸阿妈,还有你们这一帮好友,此去勿念。】

    周一将悲痛交给清晨7点的风,收拾好行李大步出门。

    县城街道的景象与上次大有不同,沿街两侧的枯木上红灯笼高挂,男女皆着盛装。

    街边商铺俱开,赶制的新装,难见的鲜花,还有堆成小山的油炸卡塞。

    周一走到一摊贩前,案板上绿油油一片,花盆里的青草长势极好。

    “扎西德勒。”

    摊主是个面容黝黑的中年男人,背微驼,略略俯身,表示欢迎。

    “德勒德勒。”周一指着其中的一盆青苗,问道:“老板,这是什么?”

    老板看着面容美丽的女子,刚张口就被另一道年轻的声音抢白。

    “这是洛浦,也就是青稞苗。”

    周一猛地转过身去,一高大人影站在她的身后。

    他穿崭新的花袍,脚下是一双登山靴,身量极高,星眸澄澈,脸上比摊主大叔略微白净。

    “你是......”

    年轻小伙见周一明显困惑的眼神,不免有些失望。

    旋即又为自己打气,过了这么久,她忘记自己也是正常的。

    “我是次旦啊。上次你和朋友坐大巴车,我们见过的。”他说的有些急切。

    周一慢慢有了印象,脸上挂着常见的疏离浅笑:“是你啊。”

    “你记起来了!”

    “是我。”

    “你要买洛浦?在我们这儿它寓意来年获得丰收。”次旦的目光落在周一捧着的青稞苗上。

    难怪老阿妈手上几乎人手一盆。

    “老板,我要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记得你说过自己的家在玛曲县来着,怎么会到这儿来?”

    两个县城之间距离可不短。

    因为想见你呀。

    分别近一年,他有想过,去周一所在的地方见她,可他不知道地址,发给她的微信消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倘若不是窗台上一日比一日腐烂的红苹果,他会觉得与周一的相遇,只是一场自己编造的幻梦。

    上次匆匆一别,以后每次随车来到碌曲,他都会在那个拐角停留几分钟,期待着美丽姑娘的身影。

    次旦选择将话永藏心底,因为他看见了周一手上戴的戒指。

    他飞扬的浓眉委屈地落下,眉间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的姐姐嫁到了这儿,我和爸妈这次来看看她。”

    怀里的青稞草摇摇晃晃,周一身旁的小伙说个没完。

    “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次旦想象不出农历的大年初一,她孤身一人行走在县城里的意图。

    她的眉眼间笼罩着乌云,对他的笑脸并不是发自内心。

    他看得清,那只是阿姐说的社交场合敷衍的假笑,她的眼睛没有光。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周一沉默,指着另一处摊贩的案板问:“这是什么?”

    次旦知道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再提。

    “这是切玛。等我们过新年的时候,会一边装上青稞,一边装上糌粑。上面会插满酥油花、红穗花还有青稞穗。”

    “我家就有,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过藏历新年。”

    来往的路人不断和他们擦肩而过,有六十多岁的老妪佝偻着腰,手上戴着红宝石戒指,手中的银质转经筒悠悠飞旋,风霜凿刻的面容上是见惯世事的通透平淡。

    嘴唇无声的低诵,一路朝拜的父女,都让周一恍如置身般若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不用了,我过几天就要回去。恐怕赶不上新年了。”

    “那我陪你这几天好好逛逛。这几个县城就没有我不熟的。”

    次旦自动充当导游的角色,热情地让人难以拒绝他的好意。

    “真是可惜了。你多留一段时间的话,就可以看藏戏了。”

    他挺拔的肩垂落,遗憾至极的模样。“要是你不赶时间的话,我可以带你炒人参果饭,去吃古突。”

    “下次吧。”

    “下次有时间我一定来。”周一承诺道。

    人群熙攘,好友已不在身旁。街头的店家老板还是旧人,白色的小牛长得肥壮。

    周一走到洮河旁,想着和孙瑶上一次见面随口的约定。

    她将手搭在栏杆上,问道:“能麻烦你载我去郎木寺吗?”

    次旦脑子没转,嘴就应了。

    马上他又想到什么,脸瞬间涨红,支支唔唔道:“我的车阿爸在开,只有摩托车,你怕冷吗?”

    周一噗嗤笑了,“肯定怕冷啊。不过我穿的厚,没事儿。”

    她取出背包里的墨镜,又将颈间围脖戴好,安静地坐在后座。

    次旦感受到身后的人,他从未想过能有和她如此亲近的一天,紧张地同手同脚,摩托车第一次竟没打着火。

    他不安地想扭头看她一眼,人又不自觉地结巴:“天气太冷——冷了,很快就好。”

    一连尝试三下,没有一次成功。

    次旦怀疑这车在和他唱反调。

    他紧握离合,轻踩变速杆挂好一档,铃木摩托车终于动了。

    目的地——达仓郎木寺。

    路上积雪很厚,摩托车一路走走停停的,开得分外小心。

    从一个急刹周一紧抓他的腰开始,他的脑子就不太会转动,像被什么东西支配一般。

    他一动也不动,锋利的眼目视前路,丝毫不敢分心。

    风呼呼地刮过,劲道十足。

    平原上的暖风和这雪山孕育的风全然不再一个频道,一个缠绵,一个凛然。

    周一不清楚需要多少时间,想着聊点什么打破沉寂的气氛。

    “次旦,你多大了?”

    围巾包裹的严实,只留下周一艳丽的眉眼。

    骤然听见她的声音,他悄悄攥紧车把,冷静回答:“20啦。”

    要不是怕摔下去,周一绝对会伸出手掏掏自己的耳朵。

    才20!

    搁城里还是个大学没毕业的孩子呢!

    观面相他长得十分成熟,这也总算能解释,有时候他言语上的稚嫩,和长相上的成熟混合出的矛盾感。

    感情还是一小孩。

    随后的问题脱口而出,“你不用上大学吗?”

    次旦高大身形一僵,彷佛被人戳中命脉似的。

    他家境不算差,是能有机会念个好大学的。可那时候贪玩,念完高中就回去帮阿爸放牧了。

    现在和他一同读书的几个小伙伴,看见他总是要笑话两句,他有些抬不起头。

    次旦透过反光镜偷偷去瞧周一,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等待答案的双眸,睫毛上飘落风雪。

    远远地已经能看清寺庙的大门。

    他试探着问:“没上过大学是不是很丢人啊?”

    他喜欢不受拘束地过活,喜欢躺在草地上看着小羊吃山坡的青草。书本上的知识他一看就头疼的厉害。

    读大学不读大学,难道不是取决于个人的选择吗?

    周一收拢眺望雪地的视线,目光凝在次旦的后脑勺。

    黑乎乎的,自有智慧。

    学与不学这是个简单的自我选择问题。

    在更高级别问题的掩盖下,我们早忘了回头去看,深夜去想,早丧失了一切的思想,成为屠宰场即将待宰的牛羊。

    必须学会前进,黑夜能承载眼泪,但回避为思想提供住所。

    半晌,呼呼的寒风中飘来周一的声音,坚定有力。

    “不丢人。人一辈子无论作出多少决定,当胸膛内的烈焰不灭,这些决定也只是三万多天中微不足道的水花。”

    “上还是不上,我们不都要活着,难道不是吗?”

    周一没管他听不听得懂,只是在这特殊的时刻,碰上一个有趣的问题,说出自己的想法,仅此而已。

    “也是哦。”她说的话和他阿爸很像,听不懂但莫名感觉有道理。

    小时候,每次听到阿爸说话后,他都会很开心,和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

    “你去寺里是干什么呢?”

    周一下车,风将她的头发吹的凌乱。她搓搓冻得通红的手,“当初和好朋友随口一说,这不有时间去瞧瞧,顺便祈福。”

    “不信仰神佛的人,现在跑来祈福,有用吗?”

    这是周一最担心的问题。

    佛祖面前会不会区分先来后到,资历老嫩。

    有事拜佛,无事财神。

    功利地祈福会不会遭到佛的鄙薄。你这个贪心势利的小人,平日不见三炷香。

    大雪覆盖着远处的红石崖,冰天雪地之中。次旦眉眼温柔,似有佛性,“那要问问此刻你的心诚不诚。”

章节目录

白月光与咖啡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四时有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四时有风并收藏白月光与咖啡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