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洛推开酒吧的大门,走到吧台前向酒保要到了事先寄存在这里的彩纸,便径直穿过大堂来到海滩上。

    沙滩上支着一顶不大不小的天幕,刚好可以容纳下两张桌子。两张桌子正中央分别摆放着一盏营地灯,在漆黑的夜色中照亮了一方小天地。

    两个人围坐在木桌旁,其中一人翘腿坐在板凳上,抱着一把吉他正在弹奏当下的流行乐曲。舒缓的旋律从她的指尖流泻而下,伴随着海浪的沙沙声,一齐钻入卡米洛的耳中,合奏出和谐而温暖的圣诞歌谣。

    浅金发色的女孩微微低着头,专注的目光落在怀中的吉他上。她一边拨动着吉他弦,一边轻声哼唱,脚尖也颇具节奏感地在半空中晃动。

    昏黄的灯光柔柔地打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精致的面部轮廓,显得那双流光溢彩的松绿色眼睛愈发动人心魄。

    路德维希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扭过头正巧和卡米洛的目光撞上,便朝卡米洛挤挤眼睛,示意他赶紧过来在西尔维娅的旁边坐下。

    卡米洛没有立即上前,只是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微微摇了摇头,拒绝了路德维希的提议 ,又扬了扬手中那叠彩纸。

    路德维希嘴一撇,也懒得管卡米洛,便继续当西尔维娅优秀的听众。

    卡米洛静静倚在门框上,从那堆彩纸中抽出一张蓝色的纸片,熟练地按压出几道折痕。他动作算不上很快,但灵活的手指给人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那张蓝色的纸在不断的翻折中逐渐被捏合成一只小小的鸟。

    他轻轻呵了一口气,盯着那只小鸟看了好一会,小心翼翼地拈起它的尾巴放在自己手心,手掌虚虚合拢将小鸟的身形遮盖住。

    正好西尔维娅也唱完了一首歌,路德维希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即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十分捧场地用力鼓掌,大声称赞着西尔维娅的歌声。

    “西尔维娅,你不愧是艺术家的女儿,你的歌声像夜莺一样动听。”

    路德维希向来不吝惜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的脑海里似乎有多得数不清的俏皮话,是这条街区最为热情友好的男孩。所有人都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源源不断的活力所感染,从而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就像现在这样。

    虽然路德维希的说法过于夸张,使得西尔维娅的脸颊因为羞恼而染上浅浅的绯色,她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路德维希的肩膀,但还是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那种由内而外的喜悦如同潮水一般溢出来,将站在不远处的卡米洛一点点淹没。

    卡米洛垂下眼,他真的很羡慕路德维希可以自如地表达赞美和喜爱,随心所欲地将自己的快乐展露在人前。这种能力是他所不具有的,他无法像路德维希一样随便几句话就使西尔维娅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西尔维娅,路德。”卡米洛整理好情绪,将藏有小鸟的那只手背在背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西尔维娅面前,掩住唇清了清嗓子,“刚刚的歌很好听。”

    西尔维娅顺手将吉他递给路德维希,从板凳上直起身,眯起眼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向卡米洛摊开手。

    “那我们亲爱的珀尔德准尉听了我的现场表演是不是要付出点代价?”

    卡米洛一怔,从身后拿出那只小鸟放在西尔维娅手心,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吧,这是给你的演出费。”

    西尔维娅捧起那只小鸟凑到眼前仔细观察,不太确定地问:“这是知更鸟吗?”

    “嗯,圣诞节送知更鸟。”卡米洛在西尔维娅旁边坐下,伸手将有些歪斜的知更鸟扶正,看着她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圣诞快乐。”

    在基督教的传说中,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是知更鸟来到耶稣身边唱歌为他舒缓痛楚,耶稣的鲜血染红了它胸前的羽毛,因此知更鸟被称为上帝之鸟。

    路德维希随手拨弄了一下弦,目光在卡米洛和西尔维娅之间逡巡一圈,突然打了个响指,食指一抬直直地指向卡米洛。

    “我怎么记得知更鸟有个寓意是——”

    “是自由和迁徙。”卡米洛把彩纸分了一部分递给路德维希,又拨了几张放在西尔维娅面前,“马上就要毕业了,送知更鸟也算是鼓励西尔维娅追求自己的医生梦想吧。”

    “未来的拜伦医生。”他偏头看向西尔维娅,眼睛里有暖黄的灯光晃动,“加油。”

    西尔维娅听见卡米洛的解释,感到自己的心脏有些痒,像是被小猫柔软的爪子轻轻挠了挠,下意识抬起眼同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

    她被那双眼睛所迷惑,仿佛看见月亮拨开烟灰色的雾霭探出身形,高悬在阿尔卑斯山白雪皑皑的山巅,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如何回答,就直愣愣地望着卡米洛。

    卡米洛听见自己心脏传来的巨大轰鸣声,也能感觉到自己耳根的温度也越来越灼热,几乎就要把他整个人点燃。他相当狼狈地别开脸,抓起桌上的啤酒猛地灌了一大口,企图浇熄那股从心底燃起的火焰。

    “我……”卡米洛试图向西尔维娅解释,却发现西尔维娅半阖起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将他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

    “希望1941年一切顺利,大家也能在一起过圣诞节。”

    西尔维娅拿过一张彩纸,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将它折成小船的模样放在海中,手指轻轻一拨,看着它晃晃悠悠地被海浪送向更远的地方。

    “路德你呢?”西尔维娅直接跳过卡米洛,朝路德维希递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我?”路德维希还在回味刚刚卡米洛和西尔维娅之间的异样,他总觉得卡米洛想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但卡米洛的说法又相当合理让他抓不到漏洞。他挠了挠头,抓过彩纸随便写了一句,十分快速地将它叠成小船丢到海里。

    “那就世界和平吧,欧洲那边早日结束战争。”路德维希拍了拍卡米洛的肩膀,朝他使了个眼色,“我去找我老爹喝一杯。”

    路德维希交代完,就故作潇洒地将手垫在脑后朝室内走去,没有看见自己写好愿望的小船被一个海浪打翻,很快沉下海底。

    卡米洛侧眸看了看西尔维娅,发现西尔维娅还是没有理他的意思之后就十分颓丧地坐在板凳上开始鼓捣彩纸。

    他注意力很快集中在折纸这件事上,过了一会桌子上就出现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长尾山雀,但他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着取来下一张彩纸继续折纸玩。

    “米洛,教教我怎么折吧。”西尔维娅拿了一张彩纸坐到卡米洛身旁,朝他十分温和地笑笑,盈盈的眸光落在那张粉色的彩纸上,“我一直很好奇知更鸟怎么折。”

    卡米洛手上动作一顿,心里的那股烦闷突然就消失了,唇角微微一翘,轻声说:“好。”

    “对了,今天的潘妮托妮也很好吃,我很喜欢那个味道。”

    “我下次可以再做。”

    路德维希自认为自己得为两位朋友的爱情添砖加瓦,他作为卡米洛和西尔维娅的共友把气氛烘托到这份上也该体面退场。

    他余光瞄到海德里希独自一人坐在吧台旁边闷头喝酒,本着关怀老父亲的心态,顺便有话要问海德里希,便一屁股坐在他爸身旁。

    “和你的好朋友们玩腻了?”海德里希感受到身旁的动静,微微侧了侧眸,伸手向酒保要来一杯威士忌,“怎么突然过来了?”

    路德维希接过酒杯,朝气氛正好的两个人抬了抬下巴:“我坐在那里似乎有点多余。”

    海德里希心下了然,举起杯子同路德维希的杯子碰了碰:“还算有自知之明。”

    “老爹,我没去陆航团你是不是有点失望?”路德维希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开门见山。

    路德维希日前寄到圣佩德罗的信件提到自己选择了第一步兵师作为自己服役的部队,但是海德里希并未在信中对此事做出回复,只是表示自己已经知晓路德维希的选择,并简单询问了一下他的近况。

    所以路德维希惴惴不安地等到了圣诞假期,海德里希的归家让他终于有机会开口询问此事。

    “怎么,觉得自己因为恐高没能子承父业而感到内疚?你小子可不是这种性格。”

    海德里希挑眉,伸手弹了弹路德维希的额头。他用劲颇重,路德维希顿时疼得呲牙咧嘴,捂住额头不满地大叫出声。

    “海德里希你果然是想谋杀独子!”

    “好吧,偶尔是会有这种想法。”海德里希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酒,随即支起脸睨着路德维希,“为什么会这么想?”

    路德维希挠挠下巴,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想当飞行员,你也有意让我向这方面发展,但是我最后还是放弃了。毕竟恐高这个原因相当荒谬,显得我之前为了成为飞行员所付出的努力是如此可笑。”

    “就这样?”

    “就这样。”路德维希点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准备听候海德里希的发落。

    海德里希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上下扫了路德维希一圈,突然伸出手。

    路德维希早有准备,身子一矮,洋洋得意地说:“我就知道老爹你要敲我脑袋——”

    话音未落,一只手就重重落在路德维希的头上,毫无章法地将他的金发揉弄一通,原本精心打理的发型变成乱蓬蓬的草丛。

    路德维希悚然一惊,慌忙把那只作乱的手从自己头上扒下来,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快四十的男人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没心没肺地笑得十分开怀,路德维希狠狠剜了他一眼,凉凉开口:“老爹,你再笑得这么猖狂,小心明天报纸头版头条刊登社会新闻。”

    海德里希轻咳一声,努力压制不断上翘的嘴角:“好吧,我可不希望莱希特家成为大家日后谈起家庭教育的反面教材,怎么你和珀尔德家的小子一起长大就没学到别人的优点。”

    路德维希张了张嘴,下意识准备反驳海德里希,他长成现在这副模样这可不好说是因为谁的教育出了问题。

    海德里希显然早有预料,他打了个响指,使路德维希生生憋住即将出口的话语。

    这是他们两人约定俗成的事情,每当海德里希要给他讲正事的时候总会这么做。

    路德维希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向海德里希,俊美的男人懒洋洋地倚靠在吧台上,单手撑着下颌,目光沉沉地落在路德维希的脸上,冰蓝色的瞳孔中卷起他看不懂的情绪。他不明就里地摸上自己的脸,以为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却听见海德里希漫不经心的声音。

    “路德,我说过的吧,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

    路德维希瞪大双眼,仓皇拉过自己的酒杯灌了一大口酒试图掩盖自己的手足无措,却因为喝得太急被呛了几口,弯着腰不断咳嗽,脸也涨得通红。

    海德里希嗤笑一声,伸出手拍了拍路德维希的背给他顺气,语气平静:“我没有决定你人生的权力,而且目前为止你做得很好,我也没有必要对你的人生加以干涉。”

    在海德里希看来,过多地干涉路德维希的人生并不能为他的成长带来什么,反而会加重路德维希的负累。

    路德维希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的孩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为那个目标而奋斗。

    既然路德维希自己放弃了陆航团,他这样选一定有他的道理,那海德里希为什么要强求路德维希和自己走上相同的路。

    同一根藤蔓上也开不出完全一样的花。

    至于路德维希未曾说出口的那个真实原因,海德里希心里隐隐有几分猜测。

    海德里希笑了笑,从坐椅上拽起路德维希,轻轻把路德维希向外一推:“祝你和你的朋友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圣诞夜。”

    路德维希转过脸,认真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那你呢,老爹?”

    海德里希坐回吧台旁边的座位,举起酒杯朝他微微一笑,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下次有机会一起钓鱼。”

    路德维希刚想答应,转念一想海德里希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凑到一起的轮休假期,顿觉泄气,忍不住嘟哝一句:“得了吧,下次我俩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也是,但不管怎么说会有机会的。”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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