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守将拦住练南池,询问其身份来意。

    南池在台阶下趋膝纳福,发上的球形银珠步摇微微一动,如若清风拂波,似她稳中谨慎的姿态。丹唇吐音。“民女福仁堂练府的五姑娘练南池,自荐来为大将军治头痛失眠的病症。”

    守将居高临下打量她。“你治病?练南泊是你兄长?”他满眼的不屑和质疑。

    “是。”南池叠再身前的双手紧握了握,银珠步摇在风中一荡。

    守将回头回脑的进府找管家通传。管家出来看了一眼,一见是个面容貌美气派风流的少女,这也不能全然不信她就没法子治疗大将军的头痛失眠?女子的招数总是很多的。又将这事一字不落的学舌与大将军近身伺候的亲将听。二人商榷着拿主意。

    南池沉住气的等在一旁。

    亲将问道:“你可说得出将军之病,是何因故?”

    “说得出,只是不能说。”南池欠身道:“将军有疾,兹事体大,不可为外人知。民女不敢在此风口之下喙言,还望官爷宽恕则个。”又道:“官爷放心,我是不会拿身家性命罔顾的。”

    亲将一想也是,见她举止有度,不似狂放孟浪之流便将她带入将军府,交给管家安置。“将军此刻正忙于公务,得了空便会传你。”

    “是。”南池跟随管家来到一个抱厦里,一杯茶放在一旁的茶桌上,人便被撂在这里。

    须臾,进来一位嬷嬷作势就要搜她的身,应该是看她身上有没有刺杀将军之物吧。南池乖乖的展开袖子。她穷困潦倒的很,就连这身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睡轻罗纱衣,桃红色百褶裙,都是去岁四姐姐穿腻了给她的。

    还有就是头上这支步摇,她在妆奁匣子里挑出了这支银珠子步摇的原因,一来是庄重些,二来是银珠里是空心的,却巧妙的装进一粒小银珠,大幅度晃动起来发出匀称的单调的颗粒感的声音,很像她在给人催眠时用的节拍器。

    实在寒酸,连这嬷嬷都瞧不上眼。摸她骨骼,三两轻重,又手无缚鸡之力,实在身无长物,不禁咧咧嘴走开了。

    到底是大将军,见一面还要过五关斩六将,一层层的通传。果然哪个年代的高官都‘生人勿近。’她合目养神。

    南池再睁眼时已是暮色西沉。她起身来到廊屋下,落日熔金,庭院前种着一株西府海棠,海棠花粉的像霞,小蕾轻吐数点红心,花蕊繁复,枝干错综,重重的压在垂花门上。院中则是种了两株玉兰树,白羽织妖,春风含笑,暗影浮动。南池忍不住伸手去托白玉兰的花瓣。

    “将军有令,传你过去呢。”

    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声,还是刚才那个嬷嬷。

    南池赶紧收回刚碰到花瓣的手,掖在宽袖中,福身道:“有劳嬷嬷带路。”

    南池一路不敢抬头,直到进了一间诺大的正屋,她轻盈的步子,云头锦的白鞋面停在乌漆光亮的地板上,不敢走上地毯。屋中前后通风,甚是凉爽。屋中昏暗,只一盏半人高的素影纱宫灯吊在屋顶。

    嬷嬷揖礼后退下。

    南池顿首。“民女练南池叩见大将军。”宽袖如一只展翼的蝶。

    “听说你能给本将治失眠头痛的毛病?”一个优雅悦耳的声音,听上去虽透着冷漠却不残暴。南池心中减少了几分恐惧。

    “是。民女斗胆,愿意一试。”南池仍低着头。

    “先说说你对本将的病有多少了解?”他问的随意,并不指望她能说出真东西。

    “将军除了失眠头痛,是否还伴有入睡多梦,梦到战争时的场景,经常从梦中惊醒。抑郁、恐惧、焦虑、幻觉、妄想等症状?”

    男子不语,面容凝重。

    南池抬头,看着座上这位锦衣玉带,眉目高贵雍华,面容丰神俊朗的男子。既然不言,便当他是默认了。又道:“迫举之战大捷,大军于一月前班师回朝,民女想问将军这病是一月前发的还是一月后发的?”

    那男子仍然不语,面色越发凝重,一副不知自己该不该听下去的尴尬。

    南池又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接着道:“民女斗胆判断,将军是患上了战后综合症。就是因战争留下的阴影,恐惧,回避与战争有关的人和事,说不得碰不得。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紧张不安、极度害怕的状态中。有时还想不起来发生什么,有时那些画面却突然闯进脑子里……”

    “你走吧!不送。”

    突然的一个雷霆般震慑的声音唬得南池差点跌倒。声音是从练南池右侧的暗角里传出来的。那儿怎么会有个人?她自进来到现在,竟然从未察觉。

    “他是在让我走。”锦衣男子悠然起身道:“他才是大将军。”

    那这两个人……

    南池瞪大眼睛跌坐在原地,失神的看着一段金纹云袖从自己的面前飘过。一股清冽的冷凝香让她醒了醒神。隐约觉得是一抹修长的身影从门口出去。只留下了她和恐惧在原地。

    片刻后,随着裴夙起身的声音,南池重新跪好。

    裴夙一身厚重多层的玄色锦服。衬得他身形高大压迫感十足,向一屏之隔的内堂走过去。

    南池忐忑,按在地上的手心下已经渗出冷汗,地板上潮出两个掌印。这些高官对隐私的看重她最清楚,从前也有签保密协议的时候。一国的大将军得了这样的疾病,这事传出去轻则朝局动荡,引发内乱。严重的若是被敌军知晓,只怕会引外敌趁机入侵。

    一群丫鬟小厮鱼贯进来,将里外的宫灯逐一点亮,却能做到不发出一点儿动静,又鱼贯出去。宫灯的暖光很快代替了内外昼夜交替时的清冷和暗浊,宫灯的长情足以驱散清冷月光的不安。

    南池看着那面紫檀云石插屏,她的目光穿不过那紫檀云石的插屏,窥测不出他的喜怒,像一泓瞧不出深浅的池水。

    但他毕竟是病人,自己是心理医生,自然要主动的先安抚他,让他的情绪停在舒适区。

    南池顿首道:“将军恕罪,民女不该逞一时之能,让将军的隐疾被外人知道。民女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万死难辞其咎。”

    少顷,插屏后传来一阵起身走步的声音。南池再抬头时,裴夙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站在和她同一束的光影里,居高临下的审视她,目光在她脸上凝了片刻。

    “将军。”她如小鹿的眼睛看着裴夙。

    好一张棱角清俊的面容,一双丹凤双眸正邪难辨,清远疏漠的目光中蕴藏着锋锐深沉之感,既有文臣的内敛儒雅,孑然独立间又透着浓浓的金戈铁血之气。微抿的薄唇,孤傲上扬的下颚,绷出了一抹刺骨的凉薄。敞开的领口,露出线条完美的脖颈。

    怔愕的凝滞后,她和煦的一笑,似阳光般令人周身一暖。

    “跟我来。”声音落下时,他已经走出几步。

    南池看着那抹玄色背影,想要跟上他时,裴夙已经出了门口。

    一路上她都好奇裴夙会带她去哪儿,这个男人,她连一分都揣测不出,更别说什么看透。

    他没有多余的举手投足,他的心思让人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争取活的这么完美的人,是会得这样的病的。追逐完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绝顶的聪明,让他看似心思简单,不过问,实则已经过了复杂的判断分析,落到了如指掌的结果上。却仍是那样不露蛛丝马迹。看似闲庭自若,云淡风轻,实则内耗的很累。

    “这里可以吗?”他负手立在房间的正中央。

    南池知道这里是府中一处僻静的院落,他刻意带她来这里,是已经认同她的判断,就让她直接上手了吗?

    她环顾了一眼四周,简单朴素的房间,床,榻,案几。跟来的随从也都守在院外。“可以。”

    “本将多久会痊愈?”

    “一般三到六个月。”她淡笑:“还要看将军的配合程度。”

    “可以开始了。”裴夙转身坐在案前,撑鬓看着她。

    南池露出一抹安抚的笑。“还不能开始,因为将军还不够放松。”

    裴夙仍撑着鬓,不为所动的看着她。

    “不若,将军脱了外衣吧?”她想着如何能让他放松些。

    裴夙闲若的目光里瞬间涌出薄怒和不屑,隐隐的寒意沉在眸底。

    南池立刻解释:“将军放心,民女不是那种女人,不会唐突将军。”

    “哪种女人?”

    “孟浪之人,民女不是,将军大可放心。您现在是我的病人,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将军能尽快恢复如常。”她说的中规中矩。“我会用催眠,回忆,面对,适应战后生活,也就是精神分析疗法和认知行为疗法,改善认知功能和行为习惯。期间将军可能会有不像坚持下去的情况,民女会在您身边,陪着您坚持下去。”

    裴夙站起身,脱的只剩下中衣。“若本将还是没有放松,你还有什么法子?”他半是好奇半是打趣的问。

    南池眼底滑过一丝机敏,活泛的对答道:“将军已经较刚才放松很多了,都能跟民女说笑了。”她拍拍旁边的卧榻。“请将军到榻上来吧。”

    裴夙略迟疑。

    这次南池没有开口解释,安抚,而是耐心的等他想通后主动信任自己。

    裴夙过来躺在卧榻上,还是那样撑着鬓,宛如谪仙一样的姿态。

    而南池跪坐在一旁略显疲惫。“将军,还是靠着吧,选个您舒服的姿势。”

    她去床上拿来薄被盖在裴夙身上。“就要开始了。感觉到您有任何不适我会立刻停止。”

    她取下头上的银珠步摇在裴夙的眼前晃动。银珠缓慢而匀称的摆动着,发出单调且匀速的声音。“让您的身体放松,呼吸放松,小腿放松,脚踝放松……”南池的语音平抑,语调平和,音量小而清晰。语句重复直到裴夙彻底放松。“我要你想象,你站在战场上……想象硝烟,想象厮杀,想象手里有武器……去帮助你的士兵,你看到了谁?”

    “江成林。”

    “他在做什么?”她观察裴夙微微颤抖的睫羽。

    “他断了双腿奄奄一息,求我杀了他!”

    “过去吧。做你认为对的事儿。”她观察裴夙的呼吸情况。看见他放在胸前的双手快速的动了一下。

    片刻后。

    “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杀了他。”他的眼角有难以察觉的湿润,南池离得近所以看得到。

    “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感受?”

    裴夙的嘴唇蠕动的厉害,但就是不发出声音。

    南池继续道:“很心痛?很自责?还是怕别人知道了你手刃了战友,怪责于你?”

    “心痛,自责……”他的嘴唇颤抖的厉害,鼻翼大幅度的收缩……

    “现在请你记住此时此刻的心情感受,七,八,九,十,睁开眼睛,恢复如常。”南池的声音停下,一双宁静无波的水眸等着裴夙的意识归来。

    裴夙缓缓睁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湿润。他还沉在方才的心情里……

    “将军,结束了……”南池没法体会他的心情,只能说:“这次短暂的催眠很顺利。”

    突然,裴夙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是谁?你究竟是什么人?谁教你的这些?”

    南池被掐的说不出话,只能愤力的击打他扼喉的铁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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