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洵半束发戴银冠,正气定神闲的与宋砚畅快对饮。

    玄天松柏长袍衬得他面如美玉,出尘若仙。一双潋滟桃花眼,因吃了几盏酒,面颊起了层晕红,越发显得醉山颓玉,龙章凤姿。

    宋砚一身青碧山水纹常服,玉簪挽起墨发,清冷透澈的眸子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眉间的风雪悄然化开,越发衬得他朗目星疏,气质如玉,温润不失风骨。

    当真是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君子如斯。

    栾宁的心口倏地狂跳一阵,察觉到人群中射来的目光后,她脸上浮现出些许慌乱,顺势端起案前的酒杯,以袖挡面,微微仰头轻呷了一口。

    等她再回过神来,喉咙里已经有了一股辛辣的酒味儿。

    她瞪大眼睛,面上掠过一丝错愕。

    糟糕,她一紧张……下意识就端起来喝了。

    栾宁面色难看,偷偷将金瓯永固杯藏于手心,企图掩盖自己方才的行径。

    宫中设筵席座中女眷不可沾酒,此之谓失礼在前。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席间歌舞升平,一片祥和安泰,除了捧着果盘点心穿梭而过的宫娥,能注意到她方才之举的……

    栾宁心下一动,偏移了几下身子,顺势将目光飘向对面的男席。

    相里洵此刻正提着酒盏,好整以暇的注视着她,四目相觑,气氛一时凝固了。

    栾宁愣了愣,继而朝他点头一笑。

    相里洵剑眉微挑,盯着手中的福酒不禁低笑出声。

    宋砚面色存疑,视线在他与栾宁之间来回梭巡,薄唇下意识抿起。

    “子石兄这是怎么了?”相里洵佯装关切道。

    宋砚勉强收回思绪,仍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无事。”

    相里洵眸光一闪,嘴角微微扬起,“诗会那日,在下还要多谢子石兄慷慨解围。”

    “诗会那次……”宋砚思索片刻,才恍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宋某不过举手之劳,何处挂齿。质子殿下不远万里,来我夫施,宋某多多帮衬也是应当的。”

    “再者,夫施素来重礼重孝,殿下身份特殊,有些时候总要心存顾忌,恪礼慎行才是,否则殿下在夫施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宋砚话中有话。

    “子石兄所言甚是。”相里洵敛住笑意,眼中透出几分惶恐。

    期间,有小宫娥低着头走到宋砚身侧,默默替他添了一杯福酒。

    后又踱步到相里洵跟前,正欲倒酒时,却见他的酒杯仍是满着的。

    小宫娥不由得一愣,端着金镶青玉酒壶的两手微微发颤。

    相里洵见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又将金瓯永固杯移到小宫娥的面前。

    “劳烦。”

    小宫娥的头埋得低低的,恭顺地替他满了一杯。

    “多谢。”相里洵双目弯弯,眸间藏着一汪幽潭。

    “我来夫施也有些时日了,早前就曾听人道,子石兄是夫施数十年来不可多得的才俊。”相里洵伸出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金瓯永固杯的杯壁,盛满酒水的杯子随着敲击的动作,洒出来了不少。

    随后他端起只剩半杯的酒盏,满意的瞧了两眼,仰起头径直送了一口。

    “宋某一介臣子,哪里担当得起这些?他人之言,大多言过其实,殿下勿要当真。”宋砚眉眼隽秀,全然一副谦逊之态。

    相里洵不以为然地笑了,“子石兄整顿刑部狱有功,如今权责分等,上行下效,使得狱监不敢徇私枉法,罪囚不敢贸然生乱。夫施有子石兄这般的清流,实乃天下之幸。”

    “宋某不过是得刘大人启发,照搬前人旧制罢了,岂敢居功自傲,质子殿下谬赞。”宋砚淡然应对。

    这厢栾宁凝视着席对面气定神闲的二人,眼睛睁得像铜铃一般大,好似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相里洵什么时候和宋砚这么熟稔了?

    她眉尖若蹙,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的心绪在悄悄蔓延。

    突然,一抹霜色的五爪龙纹刺金绢袍挡去了她的视线,袍子的垂坠感极好,腰束月白沧海纹的绦带,其上挂着一枚玉质极佳的青龙墨玉,玉玦上的龙雕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实为世间罕见。

    栾宁神情惊异,心中陡然升起一抹疑色。

    顺着衣袍往上攀去,只见三皇子栾柯摆出一副横眉冷眼的嫌恶样儿,正仰着鼻孔睨着她。

    这又是闹哪样?

    “三哥,四哥。”栾宁连忙起身行礼,声如蚊呐。

    “五皇妹别介意,三皇兄方才被母后训了话,并不是有意针对于你。”四皇子栾晖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柔声说道。

    栾宁低着头一声不吭。

    “三皇子来女眷这边做什么?莫非是对我们女儿家的俏皮话感兴趣?”刘如岚掩面偷笑。

    座下未出阁的女郎听了这番话,皆是含羞露怯,悄然红了脸。

    唯有薛君柔旁若无物地同侍女说着话。

    栾柯闻言眉头紧锁,眸中闪过一丝不快。

    栾晖见状,忙解释道,“刘姑娘有所不知,王后娘娘唯恐此次设宴招待不周,特命三皇兄前来过问一二。”

    栾晖适时搬出凌王后,众女眷一时之间噤了声。

    “咦,楚姐姐今日怎么这般安静?”栾辛忽然提了一嘴。

    看她那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儿,莫非真被吓掉了魂?

    “县主前些日子可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刘如岚对此事也有耳闻,于是试探性地问。

    “宫中何曾出过这等事?”李昭婉这时也凑了过来。

    “王城上空自有龙气护体,从来都是趋福辟邪的福地。怕是丹阳县主体弱气虚,引得魇魔乘虚而入,这才闹出此等乱子来。”栾玉秀眉微拧,难得开口道。

    栾宁颇为赞赏的望了她一眼,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眼见瞧过来的人愈来愈多,王静楚神色微妙,勉强挤出一丝得体的微笑。

    “六皇女说得有理。”

    众女眷见状,一时失了兴趣。

    “坊间传闻说柳树易招阴,县主如今住在西宫柳苑,许是有此缘故。”李昭婉沉吟片刻。

    “这传闻倒是新奇。”栾辛双手托腮,觉得有些稀奇。

    栾宁听着她们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心里不禁想笑。

    “你的酒杯呢?”栾柯下颌抬高,神态倨傲。

    栾宁的心咯噔了一下,丝毫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问。

    “怎么不说话?”

    “我……”栾宁全身紧张得像一块石头。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栾柯奇道。

    呃呃呃……这都能被你看出来?

    栾宁双眸受惊似的半垂半闭,缓缓摊开葱白的五指,露出那盏金瓯永固杯。

    “我……一不小心将福酒弄洒了。”

    栾宁垂着脑袋,脸上现出懊恼的神情。

    “切,洒了就洒了,再叫人满上便是,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栾柯嗤之以鼻道。

    “三哥说得对。”栾宁呲着一口大白牙赔着笑,颊边梨涡依稀可辨,脸上厚重的脂粉隐隐被鬓边滚落的汗珠打湿,腮边的两坨红晕染开来,衬得她宛如戏台上全脸涂满彩墨的丑角。

    栾柯神色无比复杂的瞪了她一眼,眉心顿时拧成了一团疙瘩。

    “常嬷嬷就是这么教你的?”

    栾宁想起了那段艰难岁月,瞬间垮下了脸。

    好端端的,提那老婆子做什么?

    栾晖眼睁睁看着自家兄长又要和五皇妹掐上了,忙笑着从中调和,“三皇兄,母后方才交代过……”

    栾柯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不如早些……”栾晖语气颇为无奈。

    “知道了知道了。”栾柯掸了掸袖袍,没好气地开口。

    他今日可不是来同这群女眷闲谈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接近那位赫赫有名的商贾之女,传闻徐家一品阁依靠一匹十祥锦打败了唐家的宝衣坊,成为今年当仁不让的新贡商,父皇特命其为王室制衣。

    由于追捧者无数,徐家织物一经问世,很快便会一扫而光。这两年来,高门贵女皆以穿徐家织物为荣。如今徐家成了皇商,名气大了,阁内成衣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如今是为拉拢徐家而来,要知道,唐家凭着祖上出了个护国功臣,不废吹灰之力便摘得了贡商大权。这么多年来,可没少从宫中捞油水。

    徐家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迅速壮大,最终能力压唐家,一举夺得魁首,到底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母后特意递了帖子以制衣为由请了徐家女郎前来赴宴,这事,他还是在前一晚才得知。依照母后的意思,若是他能娶了徐家女郎做侧妃,日后上位定能多上几分胜算。

    他知晓母后自从胞兄不慎夭折后,就一直把祈清宫那位当做今生的宿敌,如今这般苦心孤诣,全是因为那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四岁稚子。八皇子栾川受父皇疼爱不假,可惜他母族势大,即便父皇首肯,朝中元老也断然不愿看着赵家这个外戚独大。

    母后原是为他好,为此还拉来了栾晖与他同去,他总不好拂了母后的好意。至于娶那徐家女郎做侧妃这种事,他当真是一点想法也没有。

    早听人说,徐崇左经商数十载,一直将爱女带在身边,从小耳渎目染,爱女也渐显露出了经商之才。如今坐落在今周城的一半徐家铺面皆由这位年方二九的女郎打理。

    如此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他早就想见识一番了。

    “三皇兄还有什么事啊?”栾辛一脸八卦。

    “不该问的别问。”栾柯径直戳了戳她的脑袋。

    栾辛鼓着腮帮子瘪嘴瞪他,“不说算了。”

    殿阶上,凌云音听着断芝的回话,唇边多了一丝笑意。

    “陛下。”

    “怎么了?”栾术饮了一杯福酒,清俊的脸上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温和。

    “祈清宫的宫女禀报说,八皇子突然起了风疹,当下又发了热,颖妃看样子被吓得不轻。”

    “请了太医没有?”栾术放下了手中的酒盏,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前段日子不是已经大好了吗?”

    “太医们正在去的路上。臣妾听祈清宫的人说,八皇子的症状貌似比之前还要严重些。陛下可要去看看?”凌云音眼睛里流淌着温柔的笑意。

    “寡人又不是太医,去了又有何用?”栾术双目微敛,似赌气般摆弄着食指上的玉扳指。

    “是。”凌云音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夫施历代国君没有在宫宴上喝大酒的,毕竟宴饮的目的在于取意,而非买醉。君王一般在宴上只提三巡酒,酒过三巡后君王就该退席了。一场宫宴,君王停留的时间长短可从三杯之内看出。

    “黎玄国师何时才到?”栾术揉了揉太阳穴。

    凌云音沉吟片刻,“大概还需半个时辰。”

    栾术点点头,随手指了指御前的一道菜扭头吩咐道,“这道百合芦笋很是鲜嫩清口,你去给秦美人送去。”

    “是。”孙昌荣忙不迭伸手接过。

    凌云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果不其然,栾术仰头痛饮了一杯福酒,随后将金瓯杯重重落在桌上,起身对孙昌荣沉声道,“孙昌荣,随寡人去趟祈清宫。”

    “是。”孙昌荣迅速反应过来。

    “寡人去去就回。”栾术笑着牵起她的手,揉了揉她的手心以示安慰。

    “好。”凌云音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栾术顿了顿,脸上现出犹豫不定的神色,“若是寡人路上耽搁了,之后的祈福仪式就全凭王后做主。”

    “臣妾明白。”凌云音的指甲深深掐入肉里,脑海里全是赵颖真那张明艳跋扈的面庞。

    很快,栾术就乘着龙辇离开了。

    “娘娘……”断芝忍不住开口。

    “怎么这般沉不住气?”凌云音斜了她一眼。

    断芝低头不语。

    “祈清宫的宫女如今身在何处?”凌云音扶了扶发髻上的凤钗。

    “奴婢将她留置了,娘娘可要问些话?”断芝小心的瞧着她的脸色。

    凌云音望了望不远处的栾玉,哂笑道,“不用。”

    濯光殿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然而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人人都无聊得紧,彼此之间不过是无所事事的闲谈。云胡曲下绝妙的歌舞,在经历过无数次的演绎后,也成了宫中屡见不鲜的乐舞,再没了初时的惊艳。

    夫施自建国以来,历经过数次礼乐改制,如今的礼乐制度尚不完善,宫廷乐舞除了云胡曲配以绿腰舞,再没有什么乏善可陈的雅乐了。

    “咦,父皇怎么走了?”栾辛瞥见一抹匆匆离去的背影。

    栾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我且问你,这几日功课习得如何?”栾玉突然想到了什么。

    栾辛脸色微变,捏着蟹粉酥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六姐姐怎得突然要问这个?”

    “昨日偶遇余夫子,夫子说你近来学无精进,功课也落下了不少。”栾玉一脸肃容。

    栾辛低着头心里一阵发虚。

    “七妹,你如今正值贪玩的年纪,平素里有姚嫔娘娘替你遮掩。可余夫子与常人不同,为人最是刚正不阿,若他如实禀明父皇,父皇免不了要罚你。”

    “五姐姐,你误会了。”

    这余夫子当真是好生讨厌。

    “我只是……”

    “只是什么?”

    “余夫子的学问讲得很好,只是政学一篇过于晦涩难懂,我学得慢忘得又快,因此功课差了些。”

    “你前段时间总来我永宜宫,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这事?”栾玉疑惑。

    栾辛目光闪躲,“呃……我不好意思说。”

    “我听闻余夫子曾是端王的旧部,七皇女同县主走得近,有县主说情,余老先生说不定……”刘如岚不动声色的瞟了王静楚一眼。

    栾辛抬头注视着刘如岚,并未搭话。

    孟禾媛眉眼弯弯,轻笑出声。“岚姑娘怕是并不清楚余老先生的为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刘如岚闻言,面色一僵。

    孟禾媛只当是看不见,继续说道,“我最近入宫勤了些,倒有好几次瞧见七皇女在碧波亭外与一位面容姣好的郎君说着话……”

    “碧波亭?那是何处?”李昭婉凑上前询问。

    王静楚愣了一下,抬眼朝栾辛看去。

    “碧波亭倒是离永宜宫不远。”

    意味深长的口吻,引人浮想联翩。

    在场女眷皆是一愣,随即哄笑开了。

    “想来,那位小郎君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刘如岚揶揄道。

    栾辛的脸颊微微发红,?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桌案,仿佛被人戳穿了心思。

    十二三岁的少女哪里会隐藏自己的心意?

    栾宁看着一脸羞愤欲死的栾辛,不禁回想起敬神礼后回宫途上那次,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好巧不巧,栾宁的反应比其他人慢了半拍,女眷们才刚掩住笑,席间就又传来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栾辛蹭的一下怒了,心中如同生了一团火,不断往外喷涌着火苗。

    “……”

    “六姐姐,你看她。”栾辛杏眼圆睁,气鼓鼓得去牵栾玉的衣袖。

    栾宁尴尬的摸摸鼻子。

    “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我不过是同附近的宫人说上过几句话,并无半分逾越之举。哪里比得上当初你对宋大人做的那些事……当真是上不来台面。”栾辛话里话外无不透着委屈不满。

    栾辛的话深深刺痛了她,栾宁脸色煞白,紧紧咬住下唇,藏在广袖下的两手微微发颤,指甲深深掐入肉里,她的心口倏地狂跳一阵,眼中划过一抹沉郁的痛色。

    “辛儿。”栾玉眉尖若蹙,急忙出声制止。

    “六姐姐,你看她今日穿的那身桃色衣裳,我可记着呢,那分明和你当初穿得一模……”栾辛指着栾宁的位置,一副替他人鸣不平的凛然之态。

    “栾辛。”栾玉沉声责问,“你真是越发口无遮拦了!”

    栾辛撇撇嘴,眼底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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