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便有仆从探头来请她过去。

    宋观花跟在那仆从身后进了扇门,又穿过一条回廊,隔着屏风便听见了交谈声。

    她下意识地攥住了衣裾。

    却听一个爽朗的男子声音道:“玉郎真不老实,若真是心悦于那小娘子,我卢某出面替你摆平便是。虽说是有这样一段缘故在里头……”说到一半,突然刹住。想是仆从进去告诉门口来了人。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一个含笑的男声道:“卢子西,今日你也真在这搅扰够了,还不嫌在人家小娘子面前丢人么?”

    她不禁捏紧了指间的布料。却又听见那男声道:“还不快请进来。”

    仆从忙应了声,又转过来对她道:“娘子,这边来。”

    她跟进去。

    榻上坐着两位年轻郎君,不约而同地向她看来。一个穿白袍,肤色微黝,懒懒地靠在垫子上,不着戍衣也颇有武将气概。另一个还没换下上朝穿的绯色袍,面容清俊,脸上有淡淡的倦意,托着脸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熟人间松弛懒散的气氛还没完全褪去,她立刻察觉到自己像一滴墨汁落进清水里般突兀。

    “叨扰了……”

    两位郎君对视一眼。

    “娘子何出此言。该说这话的应当是卢某。”穿月白圆领袍的郎君向她点头致意,又转头对榻上的人露出一个“你懂的”笑容,在他肩上用力推搡一把,便走出门去。

    榻上的绯袍郎君假装低头饮茶,等到走廊上人影都看不见了,还一味低着头。

    这便是二弟口中那该死的韩四了。

    宋观花轻咳几声,正要张嘴。

    榻上的人却同时出声:“娘子请坐。”

    她愣了愣,抬起头来想行礼。

    几乎又是同时道:“娘子不必多礼。”

    气氛突然不可言说起来。

    那郎君也没想到他的每一句话都踩在点上,学着她的样轻咳一声。

    然后慢慢道:“娘子可别来无恙?”

    她默默地打量着面前人的脸,显然是大变了。

    虽然还是那张清俊面孔,目光柔和的眼睛,可被浅绯色圆领袍一衬,确是仿佛从未见过。

    也对,从前谁肯正眼瞧过这寄人篱下的韩四郎?

    他被她看得不自在,勉强露出几分笑意,问道:“娘子,恩公府上可好?”

    宋家的现状他其实早有耳闻,可就想听从她嘴里再说一遍。

    她颤抖着嘴唇,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却只憋出来一句:“托韩舍人的福,奴家里一切都好。”

    话一出口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嘴撕下来。

    若真是一切都好,又岂能上门来求他看顾?

    明明就是来上门求情的,还要什么脸?

    对面倒连眼皮也没抬一抬,道:“那就好。”

    他一边专心注视茶杯上蒸腾的雾气,一边话里带笑道:“幸亏恩公府上平安,若是真有什么好歹,又只派娘子一人来登门求情,韩某可真替恩公臊死了。”

    说完两人俱是沉默。

    他尴尬地又咳了一声,暗中调整了下心态,放缓了语气向她道:“某跟娘子一别,竟已有五年了。这五年里也不知道娘子在做什么,某可是一直挂念着娘子。”

    这是想缓和他将才的话,她也听出来了。

    于是平静开口道:“奴倒并没做什么,自从家里阿爷下世后,阿娘就卧病不起,便只有尽孝于阿娘榻前。”

    他配合地道了几句同情,又叹气道:“娘子将才说家中一切都好,可现下看来,恩公家中境地,与一切都好,恐怕有些出入吧?”

    果然是存心跟她过不去。不,是跟宋家过不去。

    却没料到,五年过去,她的脸皮早已像磨刀石一般厚了。经过将才那一番,平素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状态也早已恢复。

    她只是淡淡道:“确是奴说错了。奴只是不想让韩舍人过于担忧,才敷衍说家里无事的。”

    过于担忧?却怕他只会担忧宋家跌得还不够惨吧。

    此时两人间的气氛已如同死水凝滞了般,他伸手搅了搅热腾腾的茶盏,推到她面前:“方才只顾说话,竟忘了请娘子吃茶了。”

    她深深地瞧了他一眼,两手颤抖地接过茶盏。

    朦朦的白雾凑在鼻尖。

    边沿还是滚烫的,她两手止不住地颤抖,越要按耐,反倒越是颤抖不住。

    最终还是忍不住松开手指,茶盏从手中滑落,清脆地跌在案上碎成几瓣。

    滚烫的茶水在案上流淌开来,白茫茫的雾气也如火焰一般蒸腾。

    她赶紧连声抱歉,一边慌慌忙忙掏出手绢来补救。对面的人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嘶了一声,“娘子真是作孽。”

    却没有半点要传人进来帮忙收拾的意思。

    真是百无一用啊。

    真是百无一用。

    她咬着牙一边低头擦着,心里一边恨恨地数落自己。她这是怎么了?坐了半天,非但连一句正题都没提到,还净丢人现眼。

    他打量着她的动作,突然开口道:“其实,韩某大致猜到娘子此趟来意了。”

    她手上一滞,抬起眼来看他。

    “令尊救济韩某于危难之际,恩情没齿难忘。”

    他面上毫无波澜,眼睫垂下,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勾勾嘴角。

    “韩某苦于无从报答,想必娘子也能体谅礼轻情意重的道理。某看娘子也是个爱茶的,便赠给府上几饼刚从剑南来的蒙顶茶聊表谢意吧。”

    背后只听家丁咣当一声关上大门。宋观花提着茶叶,从韩府门口出来解马,她满脸泪痕,脸色通红,手上不住地哆嗦。

    进门时尚还是上午,此时西市的锣已打过好些时了。

    叫她还怎么敢回家?一头撞死在韩家大门口算了。

    也只怪她自己不争气。韩晔本就无意扶她家这一把,她还扭扭捏捏不肯开门见山,偏还闹出这种笑话。

    这下好了,不仅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来,还用句轻飘飘的“礼轻情意重”就给打发了。

    她翻身上马,伸手擦了擦哭花的脸,又重新把帏帽给系上。

    也罢也罢,若那韩晔恨她家确是恨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又岂是她一上门就能说动的。

    想来想去,给的茶叶只怕也不会是太便宜的货色,便趁着这趟出门干脆折去西市当了,省得带回家去二弟又闹翻天。

    西市还是像往常那样喧沸,她透过蒙蒙泪眼,全无半点心思欣赏街上彩旗招展的各路商贩。

    质库里朱掌事原先正和人相谈甚欢,一见她进门,倒是奇得睁大了眼:“宋娘子。”

    来得也太频繁了些。不知又是哪里要急用钱,便从箱底里摸出了什么破烂。

    她慢慢卸下帏帽,朱掌事心里更是悚然一惊。

    平日里也听说过这宋家娘子不重仪表,懒得摆弄胭脂水粉,却没想到她顶着副哭花的面孔也敢出门,还在这车水马龙的西市若无其事地行走。

    “朱掌事。”她没有半点笑容地点了个头。

    朱掌事还没回过神来,旁边那中年商人却推推他的肩发话道:“这就是你跟我提的那宋娘子?”

    朱掌事一惊,忙道:“啊,这这……”张着嘴支吾半晌,宋观花却早已将茶叶放在柜台上,“朱掌事,您看看这茶叶值几个钱,连同上回我向您支的钱一并算了。”

    看着无精打采的,想必又是到哪个高门上去求情碰了钉子。

    朱管事看看她,又扭头看看一脸晦暗的中年商人,急得抖着两手道:“嗳嗳,好!这就帮你算。”说着便赶紧钻到柜台后边去了。

    那中年商人站在一旁,偷偷打量这宋娘子的脸。

    别说,刚才进门时虽然着实给他吓了一跳,细看却是别有风味,连满脸红红的胭脂也怪可爱。

    再一层,听说这宋娘子是官宦人家出身,如今虽然没落了,到底是个名头,若真能娶回去,也能给自家商人门楣添些光彩。

    正思量间,却听那朱管事抖着嗓子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娘子,你说实话,这茶叶是哪儿来的?”

    宋观花和那商人几乎同时回过头去。

    她当然不可能说实话,眼珠一转,皱眉看他道:“还能是偷的抢的不成,自是从家里带过来的。”朱管事张着嘴动了动舌头,最后只憋出几句:“娘子莫要哄我,我这可收不了,娘子还是另找人吧。”

    那中年商人闻言也诧异,凑过来用手掂了掂道:“朱二,不会是故意为难人家小娘子吧。”

    宋观花也忙在旁帮腔道:“就是。”

    要是质库不收,她这跑一趟才真是白费了。

    朱管事竖起两道粗眉,鼻孔里喷出气道:“朱某跟娘子什么交情,故意为难是从哪说起!二位若是信不过朱某的眼光,尽可以拿着到别家铺子里一家一家地问。”

    宋观花拧着眉头,朱管事从柜台上掂起一饼茶叶,用手点着道:“朱某虽不是精通茶道,却也知这蒙顶茶却是只有王公贵族才吃得起的,何况这一饼绝不是一般货色。”

    又放回柜台上,“朱某敢说一句话,这茶叶,就放在整个长安城来看,也都是有价无市。”

    说完,朱管事和那中年商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宋观花身上。

    她被他们看得脑后发麻,谁知这韩晔这样鬼头鬼脑。

    却只得硬着头皮道:“朱管事这话真是吓煞奴了。奴家阿爷确是爱茶的,可真也猜不到他私藏的茶叶竟然这等名贵。”

    那中年商人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莫可名状,她察觉到他暧昧的目光,耳后起了层鸡皮疙瘩,连忙福了一福,敷衍几句,脚底抹油地出门去了。

    才刚进怀德坊的门,就远远望见自家门口围了一圈人。她心里跳了几下,却也想不出个什么道理,在马肚子上蹬了下向前冲去。

    近前了看,人群中间却是个眯眼睛的小厮叩着门高声道:“是宋娘子府上吗?”

    无人应门。

    想必阿娘还在榻上歪着下不来,宋观涛又是个最怕给生人开门的,所以门内一片死寂。

    她还坐在马背上,邻居王娘子就连忙贴过来握着她的手道:“大娘赶紧瞧瞧这小子是谁,在门口叫了好半晌了。我们都商量着要报官了,又还是想着得等大娘回来。”

    她点了个头,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

    那小厮见无人应门,便把门环撞得咣咣响,使出吃奶的力气叫道:

    “请问,这里是宋娘子府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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