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宅子里并无翻拣痕迹,并不似强盗所为。

    死者的身上也没有挣扎搏斗迹象。

    坊里武侯的人查看过,说是误食毒物毒发身亡。

    官府的人在宋家进进出出期间,宋观花就一直抱着脑袋坐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

    韩家的家丁在旁提心吊胆地守着,偷眼瞧着阿郎。

    自从结束刚才的问话后,韩晔就一直默不作声,脸上也毫无表情。

    终于,那个黑脸家丁小心翼翼地探身问:“阿郎,你看这……要不要带宋娘子回府?”

    宋家一门连上阿春四口人,如今死了两个,还有一个逃逸在外。

    今晚就留宋娘子一个人在家,怎么也说不过去。

    韩晔回过神来,淡淡地开口道:“还得看宋娘子的意思。”

    虽说早先商议过,这一家子不日之内便会搬到韩府,可如今宋家惨死的情状实在太过诡谲,原先尘埃落定的事,也变得莫测不定起来。

    他俯身向她,低声询问道:“娘子,可愿意到敝府上歇息一晚?”

    没有答话。

    见情形尴尬,黑脸家丁又在旁帮腔:“宋娘子肯定是受了惊吓,加上一直在这门口,吹风着了凉,一来二去就中了邪了。”

    却被他斜眼瞥来,冷冷扫了一眼。

    黑脸家丁立刻噤了声,作势扇着自己的嘴。

    韩晔见她脸色苍白,便侧过头去吩咐:“去把白大夫请到府里,待会儿给宋娘子瞧瞧。”

    旁边的随从见阿郎脸色不妙,连声答应着,忙不迭地退下了。

    韩晔回身,看着身后的一群家丁:“你们也先回车上去。”

    宋家在怀德坊里算是破落户,名声也招人嫌。

    官府里的人在宅子里查了半天,也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便偃旗息鼓,准备打道回府了。

    门口围观的邻居见韩家随从散开,早已泄了七分兴致。

    如今又见官府也要甩手,一下子作鸟兽散,纷纷嘟囔着各回各家了。

    宋观花仍旧抱膝坐在门口,额角磕着门框,两眼空洞。

    官府的人要出门,向她叉了叉手:“烦劳娘子稍一稍。”

    “郎君,这案子不查了么?”

    她突然回过头来注视着他们,嗓音涩哑,却出奇平静。

    被问的人尴尬地愣住,又笑了笑:“人命关天的事,哪能说不查就不查了。”

    “娘子放心,我们回去后就立马登记在册,定查到把杀人者捉拿归案。”

    宋观花哦了一声,又继续把头磕在门框上。

    眼瞧官府的人浩浩荡荡出了门,门前逐渐冷落下来,韩晔目光动了动,又落回她身上。

    “娘子若有什么话想对韩某说,如今便可开口。”

    如今她这副近乎失心疯的模样,看着叫他背后莫名发凉。

    她抱着两膝弓着背,脸上静谧如春水无波。

    他站在门边,不由俯身观察她的发髻,竟然连轻微的颤动都没有。

    一时间他以为她没听见,正要重复,却听见极其细微的声音。

    “我没有什么要对韩舍人说的。”

    宋家不过四口人,二郎又离奇失踪,官府里的人咬定了找到宋观涛,这案子便能破了。

    可是在她心里,这凶手从来只是一个人,也只能是他一人。

    宋观花突然抬起头来看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

    “郎君你相信么,我还曾向阿娘保证,我们一家不可能被一桌子毒死。”

    那时她刚去了韩府,回到家刚卸下帷帽,一进门便被阿娘与那官媒娘子惊得几乎魂飞天外。

    她答应过阿娘,到了韩府上会请大夫,再不必为延医问药忧虑。

    她又慢慢低头,喉里发苦,鼻子也逐渐塞住。

    这不是真的。也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了。

    直到归家的路上,她都还在为怎么向阿娘交代绞尽脑汁,战战兢兢。

    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她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交代了。

    她脸上的神色虽如假面般空滞,发间却早已暗暗汗湿。

    若她今日留在家中,如今早已成了官府簿册上一个死去的名字。

    韩晔低头深深注视她,却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娘子,人死如灯灭。”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阿娘的脸蒙上白布,跪在榻前,咬牙流着眼泪,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的,就是这句话。

    虽然并不是安慰的话。

    “对于韩舍人而言,当然。”

    她仰起头来与他对视。

    他索性拂了拂袍子,也靠在她身边坐下。

    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郎君还是莫要学我,我是街头泼妇,不比郎君身份贵重。”

    韩晔由她避让,也没再近前。

    却有一个疑问如阴影般盘桓在他心头。

    她怎么不哭?

    “娘子若有什么话想说的,尽可以向韩某倾诉。”

    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大可不必如此生疏。

    她突然转过头,与他的面孔近在咫尺。

    固然是颊如花光,笑靥温柔,可近看才觉得出,眼底毫无笑意。

    “郎君见了今日宋家这幅情景,可有什么感慨呢?”

    她又偏过头去,像是自顾自地说起来:“阿爷在朝里为官,虽然性情爽直些,可决说不上有什么政敌,会在他过世几年后想置我们于死地。”

    可还能是谁呢?

    “今日之事蹊不蹊跷,又是何人所为,想必郎君心里定如明镜一般,不必多言。”

    她继续开口,却突然被身边的人冷声打断。

    “娘子今日受了惊,胡言乱语实属正常,不如由我送娘子到府里早些歇息,再寻个大夫来给娘子诊断。”

    她低头笑了笑,又摇摇头。

    “郎君放心。我从小到大很少生病,也没有晕倒过。”

    今日也不会。

    出门延请大夫的车马才骨碌碌地回到韩府,阿郎的车马就到了大门。

    “白大夫请来了么?”

    他翻身下马,一边拍了拍衣袖。

    接应的侍从俯身应道:“在前厅候着。”

    韩晔点头。

    身侧又有侍从跟上来:“阿郎,宋娘子应当安置何处?”

    “按待客的规矩来。”

    侍从答应着,低头退下去,暗里却忖度不已。

    这么说来,这位宋娘子身份尴尬,原先府里那些风言风语倒是传错了。

    韩娘子还信誓旦旦地夸口,不日之内阿郎便会把这宋娘子迎过门,就连卢将军到府上做客时也在旁煽风点火。

    如今看来,竟实在是夸大其词了。

    洗浴完后,韩晔披着中衣读了一阵书,读不进去。

    他不由得放下书卷,凝视烛光,眉间却逐渐紧锁。

    “宋家那二郎可有了消息?”

    被问的人一愣,忙低下头:“今日已派人去寻……想来明日总能有些眉目。”

    “时刻留意宋家宅子里有无人进出。”

    宋家之事过于蹊跷。

    他不甚了解宋二郎如今为人,印象中似乎仍是个跋扈小儿。

    可若说要在饭菜中下毒,做出弑母举动……很难令人信服。

    也许另有人了解到他与宋家早先关系匪浅,欲往他身上泼脏水。

    高处不胜寒,朝堂上本就暗流涌动,这种手段也不应引以为怪。

    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又披了件大氅,自己挑着灯,沿长廊向客房走去。

    长夜漫漫。

    他最终驻足客房门前,贴在窗边。

    没有抽泣声,也没有呜咽声。

    按他从前对她的了解,宋家人似乎从没在意过这个长女。

    甚至有时她在家中受到的冷遇,比他这个寄人篱下者更甚。

    她不为宋家落泪,若落在外人眼里便是不合情。

    只有他知道这很合理。

    终于还是抬手,在窗棂边敲了敲。

    原先以为会没有回音,岂料屋里传来一声隐含哭腔的问话。

    “谁在门外?”

    终究死的是她的家人。

    他压低嗓音,在窗边低声道:“是我。”

    听见屋里的脚步声,又压抑着音调道:“别点灯,不然整个府里都要知道了。”

    在门边等了一会儿,便见她披着衣裳出门。

    夜里空气寒冷,虽然过了霜露季节,寒气还是浸人肌肤。

    他下意识用袖子掩住灯。

    月华映照下,她哭肿的眼睛已经足以被他看清楚了。

    她却瞥了眼他的灯:“你不也点着灯么?”

    他没有回嘴,垂眼看着她脂粉不施,满布泪痕的脸。

    正是眼前这人,在今日里没了阿娘,也没了唯一的好友,阿弟也不知所踪。

    “娘子今夜可是做了噩梦?”

    他低声问道,嗓音的温润甚至出乎他自己意料。

    夜里寒气侵人。

    她不由得裹了裹外袍,冻得清醒过来,回话也似乎浸染了寒气。

    “该做噩梦的,恐怕还轮不上我。”

    他们两人之间隔着黑暗,她无法瞥见刹时间他脸上掠过的神情。

    终究还是怀疑到他头上了,这也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

    “娘子家里的事,韩某会派人追查到底。”

    而她甚至没有理会他,连头也没点。

    还能说什么?不过贼喊捉贼罢了。

    他握紧手中灯柄,低声道:“宋家此事,韩某替娘子心痛,还望娘子节哀。”

    依旧是没有回音。

    他又继续絮叨,一边觉出自己可笑。

    “早先大夫诊断了,说是娘子心神消耗过度,还望娘子早日歇息,用药的事,我已嘱咐下人去办了,娘子不必挂心。”

    “韩某这就告退。”

    说完便行了礼,提着灯,沿着长廊徐徐踱回卧房。

    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在黑夜里逐渐淡去。

    那盏灯也逐渐随他融入无垠的夜幕之中。

    一时竟想不到说什么,闭上眼睛,泪水突然沿着睫毛落下,擦过脸颊。

    还能说什么?

    不过做贼心虚,贼喊捉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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