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庭院里毫无风息，也听不见鸟声。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摸着黑回房去。
回到榻上，窗前漏下淡淡的月光。
她侧身躺下，脸枕在手上，却是再也无眠了。
于是翻身，闭上眼。
夜风轻轻拂过窗棂，窗纱微微颤抖。
她突然睁眼，低声唤道：“阿春。阿娘。”
周遭寂静灰暗。
她觉得眼睛酸胀，摇摇头，又闭上了。
明知没有回应，却还是没法相信她们都不在了。
本来还咬牙想着明日还要见人，泪水却还是不管不顾流了出来。
次日清晨，丫鬟入房来唤她早起用饭。
她打量着四周锦绣布置，一时竟有些恍惚。
丫鬟伶俐，见她没回过神，便偏过头来同她说话，一边掸着妆镜台前的灰尘。
“娘子昨夜睡得可好？阿郎他惦记着娘子，唤娘子一同用饭呢。”
她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多谢郎君挂心。”
便立刻要起身下榻。
丫鬟正在镜前清扫，见她动作，连忙放下手里的拂尘：“娘子别动，阿郎吩咐我来服侍娘子更衣。”
这话一出，她倒也真就不动了，由着丫鬟把她扶到镜前坐下。
经过这丫鬟一番打理摆弄后，她坐在镜前凝视那张脸，突然开口道：“有劳你了。”
丫鬟正比较着她发髻上两根钗子，一听这话，倒是讪讪地缩了手：“娘子何必说这话，日后我还要长长久久地服侍娘子呢。”
听到“长长久久”几个字，她心里一动。
丫鬟却像是毫不在意，满意地打量着镜中面孔，语调轻快：“娘子日后叫我春香便是。阿郎把我拨到娘子房里，日后我便是娘子的人，任由娘子差遣。”
她嗯地应了声。
春香这名字让她想起了阿春。
这张没有心眼的圆脸，也让她想起了阿春。
等到头发梳毕，衣服也换好了，春香起身叫道：“娘子，随我来。”
跟随着穿过漫长的回廊，又经过一座木桥，终于来到一间临水的亭榭。
耳边掠过潺潺水声，鼻尖嗅到湿润的水汽。
她附耳询问身旁春香：“阿郎平日里便在这里用饭？”
春香却没回头理她，信口道：“阿郎平日里率性得很，也没什么大的讲究。今日不知怎么想起来，就叫人在这里备饭了。”
见她沉默低头，又笑着劝解道：“娘子放心，阿郎虽然面上冷些，待人最是温柔好性的。”
到了亭子里，远远便见漫漫海棠丛中，他一身月白袍子盘腿坐着，手托下颌，却似未动箸，果然一副散漫随意的样子。
春香在旁提道：“阿郎，宋娘子带到了。”
倒像审讯犯人似的。
韩晔点了个头：“宋娘子请坐。”
她默默地在他对面坐下。
案上摆着些清淡饮食，固然比寻常人家做得略精致些，却也不太出格。
却听对面他淡淡道：“娘子若是不嫌弃，就请下箸吧。”
摆明了是要等她先用过。
她瞟他一眼，慢慢拾起案上玉箸，袖边手指微微颤抖。
倒不是嫌这玉箸太重拿着不趁手。
他明显察觉到了，却装作若无其事，转头看向槛边。
“花开得真盛，大约是今年的春气较往年都早。”
淑气催黄鸟，海棠花下鸟鸣啭啭。
她低头夹了一箸酿鱼送入嘴里，细细咀嚼一番。
“郎君怎么不动箸？”被这样眼睁睁地盯着怪不好意思的。
见她不慌不忙下箸，他垂睫微微一哂。
“娘子倒是不怕我在饭里下毒。”
就连海棠花间蜜蜂振翅声似乎也变得清晰可闻。
她脸挂笑容，慢慢放下玉箸。
“郎君不必试探我。”
这种试探，不是君子所为。
他们之间总有许多隔膜，然而本该是两小无猜的。
他睫毛震颤了下，像也意识到失态，嗓音低沉下去：“韩某给娘子赔个不是。”
顿了顿，又主动关心道：“娘子眼下似乎有些发青，是昨夜没睡好么？”
怎么谁都问她有没有睡好？
她皱着眉抬手抚了抚眼下，原本还认为今早起床时气色算不错。
“不劳郎君挂心，我昨夜睡得还好。”
用完饭后，韩晔吩咐春香领着宋娘子下去歇息。
又转头叫侍从备马，午后再回去宋家一趟。
宋观花被春香挽着手臂往回走，却扭头问他：“郎君要再回去一趟？”
他点头。
“我是宋家长女，家里丧事还等我操办，还请郎君带上我。”
旁边侍从见阿郎不语，便在旁帮腔：“娘子昨日才遭浩劫，如今心神消耗，还是留心将息着才好。”
她转头看向韩晔。
他眸光暗了暗，低声道：“依娘子说的办。”
宋家早已门庭冷落，人去楼空。
就连官府嘴里说着要继续侦办，却早已连人影也不见。
韩晔下了马，问守在门口的家丁：“找到宋家二郎了么？”
家丁连忙躬身，状似难以启齿：“阿郎，长安城里四十八条街道全都摸遍了，确实没有宋二郎的线索。”
他皱眉。
“还能叫他飞了不成。城外找过了么？”
“城外……”家丁头埋得更深，底气也不足，“城外正着人搜索。”
韩晔不置可否，绕到车边，伸臂扶从车里探身出来的娘子下车。
她今日换上素色衣裙，发间只取了一根玉簪。
薄施脂粉掩住惫色，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肝肠寸断。
宅子里又小步跑出一个家丁，见到他的面躬了躬身。
“阿郎，凶肆的人已来打点毕了。”
韩晔点头，转面向她：“进去看看么？”
她颔首谢过他：“没有不进去的理。”
进门去，周遭气氛突然凉下来。
她被眼前情景震得眼皮跳了跳，几乎本能地想挪开目光。
正勉力维持面上无波，又听旁边幽幽一句：“娘子可还受得住？”
她转身看他，连睫毛也没颤抖一下：“当然。”
人生譬如朝露。
只是这结局来得太快，太匪夷所思。
纵使她表面上假扮得再无波无澜，也禁不住心潮澎湃。
“娘子不要憋着，还是哭出来的好，免得落得一个不孝的名声。”
简直难以置信，在这样场合下还有心思和她说这种话。
她看向他。
“这里没有外人，莫非出去以后韩舍人便会宣扬我不忠不孝？”
何况她早已是独身往来，就算搏得孝名也无用处。
他倒也没再追问下去。
“凶肆的人已经办妥，后日便可发丧。”
她朝他福身：“有劳韩舍人了。”
“本是分内之事。”他摇摇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出门以后，他命车夫先送她回府，自己骑马离开。
也不好问他到底有何事在身，她上了车便垂眼靠着枕，准备小睡一会。
马车颠簸得颇不安稳，睡意却像潮水一般扑面袭来。
突然觉得有人摇着她的手臂：“娘子，娘子。”
她闭着眼嘟囔了句：“阿春，别闹。”
又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春香那张有些陌生的脸。
春香见她醒转过来，忙凑近贴在她耳边道：“听说阿郎去裴府了。”
裴府是长安城里声名赫赫的高门，世代簪缨。
他在朝为官，应酬交际也很平常。
她像赶蚊子一样挥了挥：“干我何事。”
见她睡得迷迷糊糊，连眼睛也睁不开，春香恨不得骂这主子一句不争气。
“娘子，娘子，阿郎最近五天里总有三天往裴府跑。”
见她还不醒，索性狠狠心，又道：“听说阿郎与裴府三娘子关系匪浅呢。”
“哦。”她的眼睑终于支撑不住，“他都二十四了，再不娶亲，皇上也要来催了。”
殊不知皇帝其实已经私下问过他，只不过被他含含糊糊敷衍过去了。
春香圆睁着眼，难道府里那些猜测真就落了空了？
阿郎把这宋娘子大张旗鼓接来府上，就只是为了报恩不成？
“娘子！”
春香皱眉抱怨一声，却也无可奈何，慢吞吞挪到一边去了。
马车回府时，阿郎也还没回来。
而且不久便派人来传话：今日就留在裴府用饭。
消息传到她耳里时，她正坐在客房里用饭，春香在一旁服侍。
春香仔细打量这宋娘子神色，见她面无波澜，心里一阵哀嚎。
这位娘子，究竟是真无知还是假天真。
明明是近水楼台，又有旧谊在先，她倒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却听她出声道：“春香，将才前厅里等着那人是卢将军么？”
春香手里正在添菜，随口道：“正是他。听说他好像跟阿郎约好要说个什么事，结果没料到阿郎又去裴府了。”
她哦了一声：“他还在前厅等着？”
春香把碟子轻轻放在案上，撇嘴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大约坐了一阵子就走了。”
宋观花沉默不语，心里转着念头。
如果可以，她倒想求这位卢将军一件事。
可求人便要付出代价，而她心里却还没有全盘打算。
春香突然回神过来：“娘子为何问起他？可是要找这卢将军有什么事？”
她放下箸：“无事。”
又托着腮，若有所思道：“我只是在想，他性子倒挺好。韩晔这样晾他，他都不恼。”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摸着黑回房去。
回到榻上，窗前漏下淡淡的月光。
她侧身躺下，脸枕在手上，却是再也无眠了。
于是翻身，闭上眼。
夜风轻轻拂过窗棂，窗纱微微颤抖。
她突然睁眼，低声唤道：“阿春。阿娘。”
周遭寂静灰暗。
她觉得眼睛酸胀，摇摇头，又闭上了。
明知没有回应，却还是没法相信她们都不在了。
本来还咬牙想着明日还要见人，泪水却还是不管不顾流了出来。
次日清晨，丫鬟入房来唤她早起用饭。
她打量着四周锦绣布置，一时竟有些恍惚。
丫鬟伶俐，见她没回过神，便偏过头来同她说话，一边掸着妆镜台前的灰尘。
“娘子昨夜睡得可好？阿郎他惦记着娘子，唤娘子一同用饭呢。”
她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多谢郎君挂心。”
便立刻要起身下榻。
丫鬟正在镜前清扫，见她动作，连忙放下手里的拂尘：“娘子别动，阿郎吩咐我来服侍娘子更衣。”
这话一出，她倒也真就不动了，由着丫鬟把她扶到镜前坐下。
经过这丫鬟一番打理摆弄后，她坐在镜前凝视那张脸，突然开口道：“有劳你了。”
丫鬟正比较着她发髻上两根钗子，一听这话，倒是讪讪地缩了手：“娘子何必说这话，日后我还要长长久久地服侍娘子呢。”
听到“长长久久”几个字，她心里一动。
丫鬟却像是毫不在意，满意地打量着镜中面孔，语调轻快：“娘子日后叫我春香便是。阿郎把我拨到娘子房里，日后我便是娘子的人，任由娘子差遣。”
她嗯地应了声。
春香这名字让她想起了阿春。
这张没有心眼的圆脸，也让她想起了阿春。
等到头发梳毕，衣服也换好了，春香起身叫道：“娘子，随我来。”
跟随着穿过漫长的回廊，又经过一座木桥，终于来到一间临水的亭榭。
耳边掠过潺潺水声，鼻尖嗅到湿润的水汽。
她附耳询问身旁春香：“阿郎平日里便在这里用饭？”
春香却没回头理她，信口道：“阿郎平日里率性得很，也没什么大的讲究。今日不知怎么想起来，就叫人在这里备饭了。”
见她沉默低头，又笑着劝解道：“娘子放心，阿郎虽然面上冷些，待人最是温柔好性的。”
到了亭子里，远远便见漫漫海棠丛中，他一身月白袍子盘腿坐着，手托下颌，却似未动箸，果然一副散漫随意的样子。
春香在旁提道：“阿郎，宋娘子带到了。”
倒像审讯犯人似的。
韩晔点了个头：“宋娘子请坐。”
她默默地在他对面坐下。
案上摆着些清淡饮食，固然比寻常人家做得略精致些，却也不太出格。
却听对面他淡淡道：“娘子若是不嫌弃，就请下箸吧。”
摆明了是要等她先用过。
她瞟他一眼，慢慢拾起案上玉箸，袖边手指微微颤抖。
倒不是嫌这玉箸太重拿着不趁手。
他明显察觉到了，却装作若无其事，转头看向槛边。
“花开得真盛，大约是今年的春气较往年都早。”
淑气催黄鸟，海棠花下鸟鸣啭啭。
她低头夹了一箸酿鱼送入嘴里，细细咀嚼一番。
“郎君怎么不动箸？”被这样眼睁睁地盯着怪不好意思的。
见她不慌不忙下箸，他垂睫微微一哂。
“娘子倒是不怕我在饭里下毒。”
就连海棠花间蜜蜂振翅声似乎也变得清晰可闻。
她脸挂笑容，慢慢放下玉箸。
“郎君不必试探我。”
这种试探，不是君子所为。
他们之间总有许多隔膜，然而本该是两小无猜的。
他睫毛震颤了下，像也意识到失态，嗓音低沉下去：“韩某给娘子赔个不是。”
顿了顿，又主动关心道：“娘子眼下似乎有些发青，是昨夜没睡好么？”
怎么谁都问她有没有睡好？
她皱着眉抬手抚了抚眼下，原本还认为今早起床时气色算不错。
“不劳郎君挂心，我昨夜睡得还好。”
用完饭后，韩晔吩咐春香领着宋娘子下去歇息。
又转头叫侍从备马，午后再回去宋家一趟。
宋观花被春香挽着手臂往回走，却扭头问他：“郎君要再回去一趟？”
他点头。
“我是宋家长女，家里丧事还等我操办，还请郎君带上我。”
旁边侍从见阿郎不语，便在旁帮腔：“娘子昨日才遭浩劫，如今心神消耗，还是留心将息着才好。”
她转头看向韩晔。
他眸光暗了暗，低声道：“依娘子说的办。”
宋家早已门庭冷落，人去楼空。
就连官府嘴里说着要继续侦办，却早已连人影也不见。
韩晔下了马，问守在门口的家丁：“找到宋家二郎了么？”
家丁连忙躬身，状似难以启齿：“阿郎，长安城里四十八条街道全都摸遍了，确实没有宋二郎的线索。”
他皱眉。
“还能叫他飞了不成。城外找过了么？”
“城外……”家丁头埋得更深，底气也不足，“城外正着人搜索。”
韩晔不置可否，绕到车边，伸臂扶从车里探身出来的娘子下车。
她今日换上素色衣裙，发间只取了一根玉簪。
薄施脂粉掩住惫色，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肝肠寸断。
宅子里又小步跑出一个家丁，见到他的面躬了躬身。
“阿郎，凶肆的人已来打点毕了。”
韩晔点头，转面向她：“进去看看么？”
她颔首谢过他：“没有不进去的理。”
进门去，周遭气氛突然凉下来。
她被眼前情景震得眼皮跳了跳，几乎本能地想挪开目光。
正勉力维持面上无波，又听旁边幽幽一句：“娘子可还受得住？”
她转身看他，连睫毛也没颤抖一下：“当然。”
人生譬如朝露。
只是这结局来得太快，太匪夷所思。
纵使她表面上假扮得再无波无澜，也禁不住心潮澎湃。
“娘子不要憋着，还是哭出来的好，免得落得一个不孝的名声。”
简直难以置信，在这样场合下还有心思和她说这种话。
她看向他。
“这里没有外人，莫非出去以后韩舍人便会宣扬我不忠不孝？”
何况她早已是独身往来，就算搏得孝名也无用处。
他倒也没再追问下去。
“凶肆的人已经办妥，后日便可发丧。”
她朝他福身：“有劳韩舍人了。”
“本是分内之事。”他摇摇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出门以后，他命车夫先送她回府，自己骑马离开。
也不好问他到底有何事在身，她上了车便垂眼靠着枕，准备小睡一会。
马车颠簸得颇不安稳，睡意却像潮水一般扑面袭来。
突然觉得有人摇着她的手臂：“娘子，娘子。”
她闭着眼嘟囔了句：“阿春，别闹。”
又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春香那张有些陌生的脸。
春香见她醒转过来，忙凑近贴在她耳边道：“听说阿郎去裴府了。”
裴府是长安城里声名赫赫的高门，世代簪缨。
他在朝为官，应酬交际也很平常。
她像赶蚊子一样挥了挥：“干我何事。”
见她睡得迷迷糊糊，连眼睛也睁不开，春香恨不得骂这主子一句不争气。
“娘子，娘子，阿郎最近五天里总有三天往裴府跑。”
见她还不醒，索性狠狠心，又道：“听说阿郎与裴府三娘子关系匪浅呢。”
“哦。”她的眼睑终于支撑不住，“他都二十四了，再不娶亲，皇上也要来催了。”
殊不知皇帝其实已经私下问过他，只不过被他含含糊糊敷衍过去了。
春香圆睁着眼，难道府里那些猜测真就落了空了？
阿郎把这宋娘子大张旗鼓接来府上，就只是为了报恩不成？
“娘子！”
春香皱眉抱怨一声，却也无可奈何，慢吞吞挪到一边去了。
马车回府时，阿郎也还没回来。
而且不久便派人来传话：今日就留在裴府用饭。
消息传到她耳里时，她正坐在客房里用饭，春香在一旁服侍。
春香仔细打量这宋娘子神色，见她面无波澜，心里一阵哀嚎。
这位娘子，究竟是真无知还是假天真。
明明是近水楼台，又有旧谊在先，她倒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却听她出声道：“春香，将才前厅里等着那人是卢将军么？”
春香手里正在添菜，随口道：“正是他。听说他好像跟阿郎约好要说个什么事，结果没料到阿郎又去裴府了。”
她哦了一声：“他还在前厅等着？”
春香把碟子轻轻放在案上，撇嘴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大约坐了一阵子就走了。”
宋观花沉默不语，心里转着念头。
如果可以，她倒想求这位卢将军一件事。
可求人便要付出代价，而她心里却还没有全盘打算。
春香突然回神过来：“娘子为何问起他？可是要找这卢将军有什么事？”
她放下箸：“无事。”
又托着腮，若有所思道：“我只是在想，他性子倒挺好。韩晔这样晾他，他都不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