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眨了眨眼,笑着接口道:“正是呢,卢将军真是好性的。我们府里面常说,就打他三百拳,也休想他回你一拳。”

    她挑了挑眉毛,心想这可未必。就算面上软些,好歹也是金吾卫的郎将。若真是这样一个软柿子,又怎能扛得起枪,使得动刀剑。

    “卢将军经常来府上找阿郎么?”

    春香正收拾茶具,听了努努嘴:“我们私底下都说这卢将军,简直是把韩府当他第二个家了,有事没事都往这跑。”

    卢恢倜傥风流,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韩晔却总是那一副冷面佛相,清心寡欲的样子。

    若非卢家与韩家是世交,还真猜不出他为何会与韩晔这样要好。

    她颔首道:“有劳你,下回卢将军再到府上来时,能告诉我么?”

    春香瞧她的眼神逐渐诡异莫测起来。

    这位宋娘子,还真是奇了。

    晾着身边好好的韩舍人不顾,硬要去贴这个著名的花心大萝卜。

    心里既然鄙视,声音也不由得冷了两三分:“既然娘子吩咐,那下回自然会告给娘子知晓。”

    她点点头。

    直到华灯初上,前庭才隐隐传来车马声。

    大门吱嘎打开,家丁迎上去,步履声细碎。

    她在窗边凝神谛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摆弄灯花。

    “这是阿郎回来了么?”

    春香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到门外响动,只睁开一只眼,嘴里含混不清道:“兴许吧。”

    她顿了顿,又缩回手。

    不一会儿,便听见步履声越来越近,估摸着已到了长廊外。

    听这脚步声,竟像是朝着客房来的。

    “阿郎不该回卧房睡下了么?”她自言自语道。

    榻上却没传来应答声,像是好梦正酣。

    又停了一会儿,她按捺不住起身,慢慢上前,在春香鼻尖探了探。

    却被一把捉住手腕。

    春香吊着她的手腕,眼也没睁,只有声无气地抱怨:“娘子,白日里已经跑得够累了,还不叫我好好歇息会儿。”

    她无法,只好抽回手。

    嘴里喃喃着:“真有劳你了。”

    门外脚步声愈发清晰可辨,每一声都像确认,笃定地落在她的侥幸心上。

    直到本白色窗纱上,陡然映出一个黑影。

    那黑影摇摇晃晃地到了门前,突然就静止了。

    后背隐隐透出凉意。

    她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只花瓶,背手藏在身后。

    正一步一步向橱边蹭去,却突然听见窗纱边传来低声道:“宋娘子睡下了么?”

    这声音……她瞪大了眼。

    又回头望望榻上春香,还是回身,向门口轻轻缓缓走去。

    脸凑近窗纱往外瞧,门边却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可思议。

    那人见无应答,却仿佛大为失望,打算转身离去。

    情急之下,她只好伸手低声呼道:“韩舍人!韩郎!”

    他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来。

    真是奇了怪了。

    堂堂韩舍人在自家府邸里,还需这副做贼似的模样。

    她探出窗外,左右张望:“此地还有别人么?”

    黑暗中他提着盏灯,把面庞都映亮了:“没有,单只有我。”

    姑且相信。

    她缩回脖子,打量他的神色。“韩舍人找我何事?”

    他倒像是不急于切入正题,竟生生沉默了半晌。

    黑暗包裹了他,灯下的面影如一尊雕刻得用心的佛。

    又像是貌似坐怀不乱的僧侣,沉静地垂下眼睫,心里却隐隐怀着期待。

    实在受不住这番沉默,她撇过头望向屋里。好在貌似春香睡得正熟,还发出了微微鼾声。

    “韩舍人,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一边说一边皱眉,这窗外的寒气几乎全钻进屋里了。

    春意虽然静悄悄来了,可却还离不了炭盆。

    偏她又畏寒得像只鼠,一碰到冷气就恨不得往回缩,此时更是不断搓手跺脚,完全不顾在这位韩舍人面前的形象。

    “宋娘子。”

    他突然凑近前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皱眉往后缩了缩。

    一身酒气。

    定是刚从裴府酒宴上回来,也不知身边怎么就没个家丁扶着他。

    “郎君身边难道就没有人照看着么。”

    她赶紧抽出手,语气带了自己也没想到的嫌弃。

    “宋娘子。”

    他说完这一句就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眼瞳里也有灯烛绰绰摇动,荡漾着一潭酒似的。

    莫不是席上被人给下了药了?

    她心底一阵恶寒涌过。

    又左右瞧了瞧,确定附近没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烫烫的。

    难道府里就没个大夫来给他瞧瞧?

    她摸不出什么门道,只好直接问他:“是在席上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么?”

    他没有回答。

    “我看也不像。”她又自己答了。

    于是索性关窗,进屋到榻边摇了摇春香的手:“醒醒。醒醒。”

    一阵沉默。

    又听见榻上人鼻子里哼了声:“娘子,你就饶了我吧。”

    她吸了口气,伸手拍拍春香的脸颊。

    “春香。”

    “阿郎,阿郎就在门外!”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微变了调的鼾声。

    她恨恨地长出一口气,从榻上起身走到窗前,划地一下拉开窗。

    那人还像原来一样地站着,木胎泥塑似的。

    “韩舍人,你先进来罢,外面冷。”

    得了这句话,他终于抬起眼,眼里水波漾漾。

    这样的目光直让她心里发毛。

    难道席上裴家娘子叫他当众吃瘪了?

    “……更何况冻坏了你,我可担不起干系。”

    他肩上的大氅叫她脱了下来,熟练地搭在旁边。

    这人一进门,原先温暖如春的室内都像凛冽起来。

    偏他还跟没事人似的,垂着眼睫:“多谢娘子。某不大冷了。”

    说罢整了整衣装,顺势坐了下来。

    手肘还撑着几案,样子非常困似的。

    正以为要睡着了,他又像突然惊醒似的,抬起头来,撑着睡眼打量四周。

    总不该醉得连自家客房都认不出了吧。

    见他扫了眼沉睡的春香,她急忙上前来,主动给他倒茶。

    “郎君,这茶解酒再好不过了。”

    他用手抵着太阳穴,露出一副半笑又犯困的神情,也没接过她递来的茶。

    “哪有丫鬟睡着,主子来服侍人的。”

    她没接话,心中默默掠过一串名字。

    卢恢不在,早早就打道回了府;韩湄也不成,那副性子平日还需她阿兄看顾。

    只可恨她到韩府上来这么久,连总管是谁都不知道。

    一边想,一边绕到他背后拍了拍他:“韩舍人,早日回房歇息吧,不然明日起不来了。”

    屋里这两人都睡得跟死猪一般,若不是有人陷害简直说不过去。

    她在旁边站了会儿,终于蹲下来,一手搭在他肩上,把他扶起来。

    不知是由于失去重心还是怎样,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娘子。”

    她咬着牙,默默用力。

    又忍不住嘴角上扬:今日不知叫那裴娘子奚落得有多可怜。

    好不容易把他扛到门边,终于停下来喘口气。

    窗纱后面又隐隐传来人声,她忙凑过去贴在窗上。

    竟是乌央乌央一群人疾走在长廊上,有的还举着火把,远远便传来争辩声。

    “方才阿郎就是到了这里……”

    “……硬打发我走,说他自己有脚……”

    韩家的家丁总算寻主来了。

    正要过去开门,背后却多了个声音:“是庞五他们么?”

    她连忙蹭开:“是,郎君该回房歇着了。”

    他摇了摇头:“我还没那么醉。”

    方才那一番早已使她失去耐心,没空搭理这番醉汉常谈,只皱起眉道:“我扶郎君出去。”

    说完便搬起他一条手臂扛上肩,半搀半扶地送出门去。

    正要关门,却听见门外喑哑难辨的声音:“我原先……从没有想过和别家结亲。”

    门哐当一声关紧。

    门外也没了动静。

    她吐了口气,径直走向榻边,低头瞧着被窝。

    “不用跟我玩什么把戏,若是醒着便睁眼,若是没醒,我这一巴掌可就要上来了。”

    榻上春香果然睁开眼,两手捂住嘴,却连音调都透出惊喜:“娘子,你果真……阿郎心里果真有你!”

    府里那些人偷传的竟然没错,她伺候的这位娘子,果真便是阿郎心尖上的人儿!

    心里有又什么用?

    她两手叉腰,不依不饶:“你先起来再说。”

    春香满面笑意都快沿着脸颊淌下来了。听到她这话,连忙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嘴里直嚷着:“娘子饶过我这回吧!这也是为了娘子好!”

    眼看着春香蹦蹦跳跳,喜气洋洋,像交上了天大的好运。她心里却像颗石子沉入潭底,叮咚一声响。

    “你也闹够了,还不赶紧睡觉去。”

    春香笑着哎了一声,又道:“那韩娘子的眼光果真是不错的,世上怎会有比妹妹还了解哥哥的呢!”

    不等她追上前来,便赶紧溜走了。

    她坐在榻上,慢慢吁出一口气。

    也顾不着许多,自己拔了簪子弄散发髻,和衣便倒在榻上。

    原先从前那些预感都不是一厢情愿。

    他是真的曾经对自己有意。

    她闭了闭眼想,可到底喜不喜欢他呢?

    有点吧。

    不能说是很多。

    不过成为韩夫人……做这么大一座宅子的主人,这前景倒是着实诱人。

    不过……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不过这早已是过去的价码了。

    如今韩夫人这个头衔,十有八九早已落入裴府三娘子手中,于她早已是无价也无市。

    她就像一个乞丐,站在街边仰望着韩家的朱门,夸口说自己曾可能买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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