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时已经晨光熹微,窗边隐隐透出点亮光。

    她在枕上转过头去:“春香。”

    春香正低头簪花,一听见声便趿着鞋过来:“娘子醒了呀。”

    她皱着眉头,活动了下眼皮:“嗯。”

    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夜屋子里发生的事。

    真像一个骇人的梦。

    又闭上眼睛,想了想还是问:“阿郎他起了么?”

    春香偏过头去照镜子,边道:“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阿郎他每天都是半夜就起来了,赶着进皇城去呢。”

    又吃吃地笑着添上一句:“不过我可听说,阿郎他今日头痛得很。”

    他头不头痛她不关心,只撑着要坐起身来。

    春香从镜子里见她动作,忙上前来扶着:“时候还早,娘子再睡一会也不妨。”

    她摇摇头:“不早了,我寄人篱下的,起晚了叫人笑话。”

    春香撇嘴,走过来顺势在榻上坐下。

    “娘子,这话就说得差了。按府里规矩,每日的朝食是要和娘子们一起用的。若是抢了先,又叫那几位怎么想呢。”

    果然,只见她低眉考虑一阵,又坐回了榻上。

    “春香,这府里现在还有哪几位娘子。”

    韩府当真是深似海,明明被抄后人丁凋零,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堆娘子来。

    春香无辜地瞪大眼睛:“还有哪几位娘子?阿郎有个姐姐,嫁到卢家了。又有个妹妹,还未出阁。”

    她问:“还有呢?”

    “就没了呀!”

    那又是哪里来的娘子们?

    兴许是韩晔房里的侍妾。

    她想了想又放松下来:“我就随口一问。”

    洗漱打扮后,春香便领着她出房去。

    辗转到了一间阁子里,远远瞧见韩湄已经坐在案前托着腮,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一见她坐过来,便立刻拥上前来,拉着她的手甜蜜蜜地笑道:“嫂子,叫我好等。”

    她任由韩湄握着,脸上却有点挂不住。

    就连与他这样亲近的人,也不了解那裴府三娘子的事么?

    她低下头,没说什么。

    想必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况且韩家虽也是清贵门第,到底不如裴家,是京中首屈一指的高门,就男方而言便是高攀,自然不好到处宣扬。

    可他的婚事,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她摇了摇头,默默把不该有的念头赶出脑子。

    又是寄人篱下,家里又衰败至此,自惭形秽的念头时常咬啮着。

    不多时,菜便一道一道上来了。

    还微微冒着白气,但也多是清淡一挂的,想来是韩家一贯口味。

    她不动声色瞄了眼韩湄,韩湄倒也不避讳地反瞧着她,一边大喇喇地道:“嫂子请下筷子罢,我们家里面没那么多规矩。”

    一面说,一面自己举箸,毫不手软地夹了一块,投到嘴里嚼着。

    主人既然发话,也不好再推让了。

    正在用饭时,门外突然传来踢打声。

    还有衣裾窸窣的摩擦声,间杂着丫鬟们的惊叫。

    “高娘子,高娘子进不得呀。”

    她条件反射般放下箸,扫了一眼韩湄。

    这位当家娘子却连眉毛也没抬,只扁扁嘴:“嫂子只顾吃你自己的,外头有人拦着呢,进不来的。”

    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两人又埋头用饭。

    期间身体撞击门板的砰砰声,厮打响动与哀声劝慰都清晰可闻。

    韩湄又在碗里剜了勺冒着鲜气的鱼羹,咀嚼一阵,终于发了话。

    “嫂子是不是想问那人是谁啊?”

    既然都开口了。她点点头。

    “是原先指给我大哥的。”

    她“哦”地答应了声。

    愣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回神过来。

    方才春香口中的娘子们,竟是这样的来头。

    对面的胃口却丝毫没有被打断,依然吃得起劲。

    等她撂下筷子都有一阵了,才肯放下碗用手巾抹了抹嘴。

    “我大哥他……他身体不好。”

    韩湄说完又紧了紧下颌,似乎勉力忍住一个饱嗝。

    “家里原先想着再养上几年,等他身子硬朗了才娶亲。”

    她说话时眼神跳跃,嘴角还带着笑,几乎像个局外人。

    “结果根本就用不上……是不是很可笑啊?”

    时至今日,据韩府获罪,不过数年。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固然是搬回宣阳坊,门楣恢复光鲜,暗里的伤疤却再无可能结痂。

    宋观花想起那寄居自家的少年,那沉静的眼神,不由打了个激灵:“不会,不会。”

    对面却飘来一记白眼。

    “嫂子,你这样憨笨的,真难为阿兄他看得入眼。”

    说罢站起身,两手交叉着抻了个懒腰。

    侍女见状忙上前来,左右簇围着韩娘子,浩浩荡荡出门去。

    留下她一人坐在案前盯着碗碗碟碟发呆。

    那年她虽年幼,却已听闻韩家获罪,震动朝野。

    隔过几年,圣上再次降怒世家。期间高家遭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竟连未过门的女儿也要托付于人。

    就连当时做着起居舍人的阿爷,也因日常与世家交游过密,连带着受了贬黜。

    而后阿爷心胸郁结,不久便吐血离世,自然也与此事脱不了干连。

    天子一怒便如此。

    高门世家况且战战兢兢,何况庶民百姓。

    她低声道:“春香,我们走吧。”

    身旁春香显然也有些怵这韩娘子,嗯了声,乖巧地随她出了门。

    出了门,才发现那高娘子还倚在门边,抱着柱子嘟嘟囔囔,嘴边还挂着条唾沫。

    春香皱了皱眉,上前护住她的耳朵。

    “娘子别听。”

    没的沾染上晦气。

    她沿着走廊向前,头也不回。

    身后的喃喃低语却像鬼魅一般萦绕在耳际。

    你这个狠心短命的……杀千刀的……只当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回了房,她闷闷不语,拿了卷书在榻上坐下。

    春香暗道她是被那高娘子吓没了魂,面上讪笑着走过去:“娘子今日倒有闲心。”

    尚在宋家时,她从早到晚为生计奔波,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尚嫌腾不出手。如今上了韩府有人伺候,又不知不觉地拾起这个爱好。

    她合起书卷,脸上露出笑容。

    “不过是随意翻翻。”

    幼时阿爷迂腐,时常逼她背些圣贤书,可从来没过脑。如今有的选,自然只读自己喜欢的。

    春香也陪她笑了笑。

    “娘子,阿郎今早起来还嘱咐我呢,明日老夫人就要下葬了。”

    她眉心跳了跳。

    一直试图逃避这事,终究还是躲不掉的。

    但是很可笑,并没有感到钻心剜骨的痛。

    “有劳阿郎费心了,替我谢过他。”

    宋家那一幕突然浮现在眼前。

    他和她并肩在两具白布担架前。

    明明她没有眼泪,他却让她别憋着。

    他说,娘子还是哭出来的好,免得背上个不孝名声。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并没有觉得酸痛。

    春香却只道她又要下泪了,连忙插嘴道:“娘子,娘子你节哀啊。老夫人她在天有灵,肯定也不想见着娘子哭的。”

    这一哭,脸上脂粉又要冲刷掉,更别提到时候又要磨破嘴皮苦苦劝说。

    她从脸上拿开手,嘴角却控制不住牵动几下。“放心,我还没到那地步。”

    原先她还在担忧二弟去了哪里,现在想来,若是看不惯韩晔的人下的手,二弟这条命可能也早没了。

    若说是韩晔自己所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不至于此。为了积年旧恨落下一个灭门的话柄,不像是他所为。

    又突然冒出个邪恶的念头。

    若是抛开这些不谈,那么到韩府上这段日子,是阿爷去世以来她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她用书卷一下一下敲打着膝头,突然转念道:“春香,卢将军近日来府上了么?”

    春香才刚松了口气,一听她问起卢恢,眉头立刻皱得能吊秤砣了。

    这又是什么话!

    昨夜阿郎来房中倾吐心意,难道还不能叫这主子回心转意!

    更何况现在可是身处韩舍人的地盘,处处都得顺着韩舍人的意,就这样急着攀附那花心将军不成!

    忿忿地想着,从鼻孔里喷出气道:“卢将军?哼,他可不缺人惦记。最近常跟韩舍人结伴到裴府上,听说跟那裴府二娘子腻歪得很呢。”

    想了想,又故意翘着鼻子道:“听说这裴家娘子,一个个模样都跟天仙似的,又会弹琴又会作画的,把那卢将军迷得迷迷瞪瞪的。”

    刚来个惦记韩晔的裴三娘子,又冒出个裴二娘子来。

    她叹了口气,道:“就是随意问问,你当我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么。”

    春香一听,坐下来抱着她的手臂,摇摇晃晃道:“娘子,阿郎对你那样好,你可不能许了别人!”

    傻丫头。

    她叹了口气,没接话。

    眼看着窗外日头还高,又推了推身旁的春香。“既然这样替我打算,就帮我办件事。”

    春香正抱着她的手臂,懒洋洋接口道:“去找卢将军?我可不干!”

    她忍不住笑:“想到哪里去了。”

    又把春香的手臂挪开:“是想让你去问问韩娘子有空没有,有些事想当面和她说。”

    春香脊背立刻绷直了,吃惊得一下子坐起来。

    “娘子糊涂了?那韩娘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说完又急忙捂住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直望着她。

    她摇摇头,面容认真起来。

    “韩娘子不是坏人。你上门去,就直接问她愿不愿意和我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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