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主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春香心里暗自嘀咕，却只有从榻上起身，拖声拖气应道：“是，这就去。”
不论怎么说，既然阿郎拨她侍候宋娘子，她就是宋娘子的人。
心里头再有千万个不情愿，也只有照做的份。
宋观花见她脸色阴翳，便在她背后轻拍一下。
“好啦，要是在宋娘子那里碰了壁受了委屈，回来我给你赔罪。”
春香推门出去，嘴角却还耷拉着。“娘子，我才没那么薄的脸皮。”
又不是小丫头了，不至于受了韩娘子一木屐就捂脸哭着回来告状。
她气的是，娘子竟察觉不出自己在这府里的境况岌岌可危。
纵使阿郎愿意接济娘子一辈子，可寄人篱下直至终老，无疑是凄凉得很。
再一层，倘若来日阿郎迎了新妇，娘子的地位就愈发名不正言不顺。就是再心宽的主妇，也难免不把她当眼中钉。
春香吁了口气，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但愿这宋娘子是个有打算的，早早醒悟过来，给自己谋个归宿才是要紧。
屋里。
宋观花倚在榻上，拾起刚才那卷书，翻了几页。
思绪纷繁，眼前的文字终究不过脑。
方才门前那场面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再过十年，不，五年，她也会像高娘子那样，哭着喊着往门上撞，最后被仆役连拽带拖地赶开。
而坐在阁子里用饭的，会变成韩晔和他的夫人。
他们甚至不会因为这噪声停下手里的调羹。
想到这一幕，牙齿不知不觉抵住嘴唇。
高娘子绝不会是她的前车之鉴。
绝不会的。
可她的处境甚至比高娘子更糟糕，也没有一个受待见的姓氏。
雨中西市街道那骑马的身影，突然在眼前闪动一下。
又立即被她摇头驱散。
她与卢恢青梅竹马，算得上知根知底。
但凡了解他的人，都不会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他的花花肠子上。
想着想着，她在榻上躺下来。
不知是春气太过和暖，还是由于出了汗，脸上一阵阵发热。
她动手脱了外裳，侧身躺下来，用手枕在脸下。
至于韩晔，又怎样想的呢？
门外传来脚步响声，她立马从榻上坐起。
“娘子。”
是春香推开门，脸上隐隐带着喜色。
谁能想到呢，这韩娘子竟一反常态。
不仅没有一木屐照面朝她飞来，似乎还心情不错，同她闲聊了几句。
春香心想，娘子果真不会平白无故坑了她，既然叫她去趟火，想必也是早预料到了的。
她大步走到榻边坐下，声音不由得昂扬起来。
“娘子猜猜韩娘子怎么说的？”
宋观花看着她，只是顺从地摇摇头。
“韩娘子说，告诉你们宋娘子，她想过来，我随时奉陪！”
宋观花听了问：“看上去没生气罢？”
“不会。”春香拍胸保证，“韩娘子当时正在摆弄她那个，唔，什么表什么尺的，她门边的人还说没空见我呢，是韩娘子亲自把我叫进去的。”
这可是个好兆头了。
她舒了口气，两臂围抱上来。
“春香，你是功臣，我要重重赏你。”
春香没料到她这样肉麻，连忙缩脖子躲开：“娘子快别这样！”
又尴尬地咳了声：“为娘子奔走是春香分内事，难道还图娘子的赏不成。何况娘子这样，也不像是赏得动人的！”
她笑眼弯弯，也不计较春香话里有话，就算是应下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她重新捧起书打发时间，春香也静下来做针线。
眼见着日头一寸寸西移，终于挨到金乌西坠。
窗纱颜色渐趋昏暗，府里灯火通明。
她瞧瞧窗外，像是自言自语：“春香你说，阿郎大约什么时候到家呢？”
春香没抬头道：“说不准呢，昨日才叫裴府留了，今日想必不会再留了吧。”
她低声自语道：“那也说不准的。”
原先她认为自己不再肖想韩晔，可如今看来，还真不能不讨好他。
他对她并非铁石心肠，她很清楚这一点。
也许只要嘴上软一些，他会思考着给她找一个归宿的。
既然寄人篱下，就该有弃脸面不顾的觉悟。
但凡是为了自己，放低姿态也舍得。
屋内灯烛摇曳，春香注视光影在娘子脸上跃动，眼里也好像有星星般火光闪烁。
“娘子别担心，阿郎他大约就要回来了。”
明明还没出阁呢，就已经大致有了怨妇的轮廓。
又过了一阵，前院果然传来声响。
脚步声，马声，还有门开的声音。
春香在窗边凝神谛听，突然喜得跳起来：“娘子，阿郎回来了！”
她贴在窗边，心怦怦地跳动着。
春香还在牵着她的手，摇着：“娘子，阿郎回来了，往咱们这边来了。”
耳边门外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她也忍不住坐直脊背。
“阿郎心里是有娘子的，肯定会来看娘子。”
两人都把耳朵凑在窗纱上屏住鼻息。
谁知脚步声到几十步外，却像是突然转了向，竟越发低微，最后逐渐消失了。
两人面面相觑，春香瞪大眼：“这不成，我得看看去！”
她拉住春香：“算了。”
却被春香挣开手，还是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推门进来，讪讪地向她回报。
原来是韩晔和卢恢一同回来，已经到书房去了。
她听了只有点头。
见春香一脸不甘，她叹了口气：“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躲也躲不掉的。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韩晔那边派人来请。
那时她早已装束好，听到那家仆的话却不由得诧异。“韩舍人也要去吗？”
听家仆的回话，竟像是他也要跟去。
“阿郎说，老夫人于他如再生父母，老夫人生前虽然没福在身边侍候，身后这份孝心还是要尽到的。”
她扫了眼那家仆，见他神色恭谨，便也客气地答几句话。
直到出了韩府的门，她在车里卷起帘子，发现车边有人骑马同行。
她暗暗留心，果然便有韩晔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虽然不戴重孝，却也换了素色衣袍。
俗话说带孝三分俏，换着素色后，却又与平日里浅绯官袍有所不同。
韩晔却似乎意识到她的目光，侧过身来，向她点头致意。
热孝期间这般打量男子，无疑是失仪了。
她也不避讳，向他点头回礼，低声道：“多谢韩舍人肯替观花操持，郎君对宋家之恩，观花无以为报。”
平日里很少有人称她闺名，她也从不这样自称，一下子倒显得非常突兀。
他觉得出乎意料，不由得偏过身去，皱眉尴尬道：“韩某分内之事。”
说完抖抖缰绳，快马行到前头去。
到了宋家时候尚早，车马歇在院里，仆从原地修整着。
他也下了马，到马车边，手指敲敲她的窗棂。
“娘子出来吧，有几句话要对娘子说。”
一阵窸窸窣窣后，春香扶着她从车厢里下来。
“韩舍人有什么话。”
她抬头看他，脸色异乎寻常的温和，语气也很柔软。
他还没开口，不自觉地扫了眼她一身穿着打扮。
戴孝期间不施脂粉，再衬着孝服，越发显得人如一枝栀子花般淡雅。
他清了清嗓，默默挪开目光。
“先前的事我已派人去查过了。”
她抬眼等待下文。
“目前还没有令弟音讯。”
见她眼底一黯，他又追问道：“令弟可与坊里子弟有什么来往？”
她心里咯噔一声。“倒确实是有的，二弟他醉心炼丹求仙，平日也常聚在一起谈论这些。”
他问：“就只谈论这些么？”
她冲他笑笑道：“大约也就只这些了。我不曾旁听过，也不大清楚。”
他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进门去了。
宋家这事算凶死，因此也没敢大张旗鼓地办。
生前本就差不多是孤家寡人了，死后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上门。
场面冷冷清清，只还算有韩家请来的小厮在堂上嚎哭着撑场面。
一直到出了城，这种凄清的气氛更甚。
长安城里还不觉得，到城外才真觉得春气袭人。
曲江边又来了些踏青的人，趁着春风饮酒作诗，江边送来阵阵笑声。
他低头对着漠漠黄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一个人待在府里，一定很闷。
过去常在西市看见的活跃身影，如今却被困在府里，像一只金丝雀。
“郎君在想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她眼睛红红的，鼻尖也泛红。
这下不用假装，也是孝女了。
当然这时候不可能和她开玩笑。
他知道该说什么，向她颔首道：“娘子节哀。”
她原本似乎想说点什么，也只好回礼：“多谢郎君关心。”
一牵一动，像两个木偶。
他说：“娘子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她盯着黄土畔的青烟，信口道：“我什么也没想。”
他心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何况刚才哭成这样，怎么能什么也没想。
旁边春香见两人沉默，忙插进来道：“娘子，外头风大，仔细着凉呢。”
她还是像是没听见，木胎泥塑般对着坟头，没答话。
韩晔突然在旁出声道：“那就再站一会儿吧。”
春香心里暗自嘀咕，却只有从榻上起身，拖声拖气应道：“是，这就去。”
不论怎么说，既然阿郎拨她侍候宋娘子，她就是宋娘子的人。
心里头再有千万个不情愿，也只有照做的份。
宋观花见她脸色阴翳，便在她背后轻拍一下。
“好啦，要是在宋娘子那里碰了壁受了委屈，回来我给你赔罪。”
春香推门出去，嘴角却还耷拉着。“娘子，我才没那么薄的脸皮。”
又不是小丫头了，不至于受了韩娘子一木屐就捂脸哭着回来告状。
她气的是，娘子竟察觉不出自己在这府里的境况岌岌可危。
纵使阿郎愿意接济娘子一辈子，可寄人篱下直至终老，无疑是凄凉得很。
再一层，倘若来日阿郎迎了新妇，娘子的地位就愈发名不正言不顺。就是再心宽的主妇，也难免不把她当眼中钉。
春香吁了口气，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但愿这宋娘子是个有打算的，早早醒悟过来，给自己谋个归宿才是要紧。
屋里。
宋观花倚在榻上，拾起刚才那卷书，翻了几页。
思绪纷繁，眼前的文字终究不过脑。
方才门前那场面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再过十年，不，五年，她也会像高娘子那样，哭着喊着往门上撞，最后被仆役连拽带拖地赶开。
而坐在阁子里用饭的，会变成韩晔和他的夫人。
他们甚至不会因为这噪声停下手里的调羹。
想到这一幕，牙齿不知不觉抵住嘴唇。
高娘子绝不会是她的前车之鉴。
绝不会的。
可她的处境甚至比高娘子更糟糕，也没有一个受待见的姓氏。
雨中西市街道那骑马的身影，突然在眼前闪动一下。
又立即被她摇头驱散。
她与卢恢青梅竹马，算得上知根知底。
但凡了解他的人，都不会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他的花花肠子上。
想着想着，她在榻上躺下来。
不知是春气太过和暖，还是由于出了汗，脸上一阵阵发热。
她动手脱了外裳，侧身躺下来，用手枕在脸下。
至于韩晔，又怎样想的呢？
门外传来脚步响声，她立马从榻上坐起。
“娘子。”
是春香推开门，脸上隐隐带着喜色。
谁能想到呢，这韩娘子竟一反常态。
不仅没有一木屐照面朝她飞来，似乎还心情不错，同她闲聊了几句。
春香心想，娘子果真不会平白无故坑了她，既然叫她去趟火，想必也是早预料到了的。
她大步走到榻边坐下，声音不由得昂扬起来。
“娘子猜猜韩娘子怎么说的？”
宋观花看着她，只是顺从地摇摇头。
“韩娘子说，告诉你们宋娘子，她想过来，我随时奉陪！”
宋观花听了问：“看上去没生气罢？”
“不会。”春香拍胸保证，“韩娘子当时正在摆弄她那个，唔，什么表什么尺的，她门边的人还说没空见我呢，是韩娘子亲自把我叫进去的。”
这可是个好兆头了。
她舒了口气，两臂围抱上来。
“春香，你是功臣，我要重重赏你。”
春香没料到她这样肉麻，连忙缩脖子躲开：“娘子快别这样！”
又尴尬地咳了声：“为娘子奔走是春香分内事，难道还图娘子的赏不成。何况娘子这样，也不像是赏得动人的！”
她笑眼弯弯，也不计较春香话里有话，就算是应下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她重新捧起书打发时间，春香也静下来做针线。
眼见着日头一寸寸西移，终于挨到金乌西坠。
窗纱颜色渐趋昏暗，府里灯火通明。
她瞧瞧窗外，像是自言自语：“春香你说，阿郎大约什么时候到家呢？”
春香没抬头道：“说不准呢，昨日才叫裴府留了，今日想必不会再留了吧。”
她低声自语道：“那也说不准的。”
原先她认为自己不再肖想韩晔，可如今看来，还真不能不讨好他。
他对她并非铁石心肠，她很清楚这一点。
也许只要嘴上软一些，他会思考着给她找一个归宿的。
既然寄人篱下，就该有弃脸面不顾的觉悟。
但凡是为了自己，放低姿态也舍得。
屋内灯烛摇曳，春香注视光影在娘子脸上跃动，眼里也好像有星星般火光闪烁。
“娘子别担心，阿郎他大约就要回来了。”
明明还没出阁呢，就已经大致有了怨妇的轮廓。
又过了一阵，前院果然传来声响。
脚步声，马声，还有门开的声音。
春香在窗边凝神谛听，突然喜得跳起来：“娘子，阿郎回来了！”
她贴在窗边，心怦怦地跳动着。
春香还在牵着她的手，摇着：“娘子，阿郎回来了，往咱们这边来了。”
耳边门外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她也忍不住坐直脊背。
“阿郎心里是有娘子的，肯定会来看娘子。”
两人都把耳朵凑在窗纱上屏住鼻息。
谁知脚步声到几十步外，却像是突然转了向，竟越发低微，最后逐渐消失了。
两人面面相觑，春香瞪大眼：“这不成，我得看看去！”
她拉住春香：“算了。”
却被春香挣开手，还是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推门进来，讪讪地向她回报。
原来是韩晔和卢恢一同回来，已经到书房去了。
她听了只有点头。
见春香一脸不甘，她叹了口气：“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躲也躲不掉的。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韩晔那边派人来请。
那时她早已装束好，听到那家仆的话却不由得诧异。“韩舍人也要去吗？”
听家仆的回话，竟像是他也要跟去。
“阿郎说，老夫人于他如再生父母，老夫人生前虽然没福在身边侍候，身后这份孝心还是要尽到的。”
她扫了眼那家仆，见他神色恭谨，便也客气地答几句话。
直到出了韩府的门，她在车里卷起帘子，发现车边有人骑马同行。
她暗暗留心，果然便有韩晔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虽然不戴重孝，却也换了素色衣袍。
俗话说带孝三分俏，换着素色后，却又与平日里浅绯官袍有所不同。
韩晔却似乎意识到她的目光，侧过身来，向她点头致意。
热孝期间这般打量男子，无疑是失仪了。
她也不避讳，向他点头回礼，低声道：“多谢韩舍人肯替观花操持，郎君对宋家之恩，观花无以为报。”
平日里很少有人称她闺名，她也从不这样自称，一下子倒显得非常突兀。
他觉得出乎意料，不由得偏过身去，皱眉尴尬道：“韩某分内之事。”
说完抖抖缰绳，快马行到前头去。
到了宋家时候尚早，车马歇在院里，仆从原地修整着。
他也下了马，到马车边，手指敲敲她的窗棂。
“娘子出来吧，有几句话要对娘子说。”
一阵窸窸窣窣后，春香扶着她从车厢里下来。
“韩舍人有什么话。”
她抬头看他，脸色异乎寻常的温和，语气也很柔软。
他还没开口，不自觉地扫了眼她一身穿着打扮。
戴孝期间不施脂粉，再衬着孝服，越发显得人如一枝栀子花般淡雅。
他清了清嗓，默默挪开目光。
“先前的事我已派人去查过了。”
她抬眼等待下文。
“目前还没有令弟音讯。”
见她眼底一黯，他又追问道：“令弟可与坊里子弟有什么来往？”
她心里咯噔一声。“倒确实是有的，二弟他醉心炼丹求仙，平日也常聚在一起谈论这些。”
他问：“就只谈论这些么？”
她冲他笑笑道：“大约也就只这些了。我不曾旁听过，也不大清楚。”
他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进门去了。
宋家这事算凶死，因此也没敢大张旗鼓地办。
生前本就差不多是孤家寡人了，死后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上门。
场面冷冷清清，只还算有韩家请来的小厮在堂上嚎哭着撑场面。
一直到出了城，这种凄清的气氛更甚。
长安城里还不觉得，到城外才真觉得春气袭人。
曲江边又来了些踏青的人，趁着春风饮酒作诗，江边送来阵阵笑声。
他低头对着漠漠黄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一个人待在府里，一定很闷。
过去常在西市看见的活跃身影，如今却被困在府里，像一只金丝雀。
“郎君在想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她眼睛红红的，鼻尖也泛红。
这下不用假装，也是孝女了。
当然这时候不可能和她开玩笑。
他知道该说什么，向她颔首道：“娘子节哀。”
她原本似乎想说点什么，也只好回礼：“多谢郎君关心。”
一牵一动，像两个木偶。
他说：“娘子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她盯着黄土畔的青烟，信口道：“我什么也没想。”
他心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何况刚才哭成这样，怎么能什么也没想。
旁边春香见两人沉默，忙插进来道：“娘子，外头风大，仔细着凉呢。”
她还是像是没听见，木胎泥塑般对着坟头，没答话。
韩晔突然在旁出声道：“那就再站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