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卷来江水潮润的气息。

    顺带也吹起她鬓边碎发。

    她抬起眼来看他。

    “郎君这是在罚我站不成?”

    语气虽然柔和,却带了不依不饶的劲。

    春香在旁攥紧衣角,心里暗暗叫苦。

    “娘子,外头风大,咱们上车再叙罢。”

    偏生这两人一个低垂眼睫,一个两眼发直,均是犟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韩某不敢。”

    他面容像尊雕塑,似乎毫无情绪,只剩下与生俱来的平静。

    春香瞧瞧阿郎,又回头来瞅瞅娘子。

    这两人,竟像连话也不会说了,非得在风里傻站着。

    她简直恨得跺脚,却无法置足,只得向娘子福身告退:“娘子,那我先去了。”

    谁料娘子没搭理她,两眼怔怔道:“你去罢。”

    春香退下以后,他不禁往车马方向扫了眼。

    仆从们忙完了事,又无人管束,纷纷欣然而坐,权当踏青。

    “娘子,既然葬仪已毕,就早些回去吧。”

    他低声劝道。

    却只见她嘴唇动了动,像要说点什么又憋回去了。

    他心想,终究还是打了自己的脸。

    将才确是他不加思考冲口而出,但他也并不后悔。

    一见她那副死了亲娘还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心里就止不住燃起怒火。

    即使知道了缘由,也还是压抑不住。

    一时间无法多想,他按了按酸痛的额头,问她道:“娘子可听过一句话吗?”

    她看着他:“什么话啊?”

    “孝在于质实,不在于饰貌。”

    她说:“没听过。”

    他恨恨地笑了:“那娘子还需多读些书。”

    她觉出他温润面容沁出的凉意,瞪大眼睛道:“要是多读书便能举进士出仕,我会读的。”

    心里却在奇怪,不知哪一句话又拨动了他的逆鳞。

    岂料他听了她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的语调,心里一股无名火烧得更高了,只皱着眉头道:“娘子快回车上去吧,纵然是没心没肺,受了风也会肺热的。”

    奇了,这人,竟然在恨自己没心没肺。

    她越发觉得好笑,便故意一本正经向他点头道:“那便听郎君的。”

    殊不知他连看她一眼都觉得烦,只挥了挥手:“快去罢。”

    上了马车,一路回城,到了韩府大门口。

    马车停下,春香掀起帘子,探出头去。

    又坐回来对她道:“娘子,阿郎他回衙门去了。”

    她靠在枕上闭着眼,像没听见般,一动也没动。

    春香见她脸色不对,便凑近来咬耳朵道:“娘子又和阿郎闹不快了?”

    三天两头就要拌嘴,每次看着要好上了,又不知不觉黄了。

    她蜷了蜷身子,迟疑地开口:“春香,我觉得阿郎和我,始终不对付。”

    不论与他说什么,总觉得他堂皇的话语里面藏着讽刺。

    就连她原本打定主意要讨好他,最后被他激得话里也不由得带了刺。

    却不料春香叹了口气道:“娘子也是的,该掉眼泪时掉掉眼泪就罢了,怎么非要强撑着。”

    她一下子撑着软枕坐起来:“就连你也这样说。”

    春香扁着嘴道:“娘子,人家士大夫死了母亲,不落眼泪也还要叫人戳脊骨呢,何况娘子。”

    怪哉。

    她咽不下这口气,咬牙道:“方才我眼泪就没断过,你们这都是看不见了?”

    春香一时无语。

    方才她确实也见到娘子眼圈红了,可不知怎么,就是觉得这眼泪差点火候。

    当然这话可不敢和娘子说。她只好软下声来,搬着娘子手臂劝道:“娘子别气了,待会好好和阿郎说说,阿郎定能回心转意的。”

    *

    韩府后苑的竹榭里,日影流转,林间越发幽静。

    一道身影踏着石板铺就的小径,走到门前,抬手轻叩门环。

    门内并无应答声。

    叩门人顿了顿,抬起手,准备再次扣响。

    手再次放在门环上时,却听到门里传出寒声。

    “怎的,偏就我的话不是话么?还是非要吃我一脚才记得教训?”

    叩门人突然弯腰,用手搭在脸上,像是被逗笑了。

    又贴近门板,压低声道:“娘子,是我。”

    门内半晌没了动静。

    不多时,便听见有下人前来,一开门便福身赔礼:“卢将军实在对不住了,我家娘子正在气头上。”

    卢恢抬手摇了摇:“无妨,下次叫你家娘子选个好点的时候在气头上。”

    他迈步进门,绕过一道屏风,只见窗前伏身坐着个背影。

    只着白色中衣,竟连外裳也懒得披。

    他虽然习以为常,还是装着撇撇嘴:“湄娘好不见外。”

    韩湄闻声,终于放下手上的活计,侧过身来没好声气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敢问卢将军,为何要来登我这三宝殿。”

    语气很冲。

    然而他们自小青梅竹马,这等唇枪舌剑早已不见怪了。

    他拍拍身上的灰,在蒲团上坐下来:“玉郎今日大约很忙?”

    韩晔的字便是玉致,卢恢有求于人时便唤他玉郎。

    全长安城里,大约也只有他一人这样叫。

    韩湄两手伸到背后挽了个髻,又插上根木簪子:“卢将军还惦记着我阿兄呢。”

    他咳了声:“那是自然啊。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了,卢某对湄娘也甚是想念。”

    还是这张混迹平康坊的油嘴。

    韩湄笑了笑,走上前来,与他相对坐下。

    卢恢抬眼瞅了她一眼,却又被她身上那股慑人气焰弄得垂下眼去。

    她开口道:“怎么,又叫河东公府给脸色看了?”

    近日里京城传得轰轰烈烈的裴家与韩舍人结亲,其间的裴三娘便出自河东公府这一家。

    卢恢急忙抬头:“他敢!”

    又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哦,娘子说的是玉郎的亲事啊。听说老河东公倒是殷勤,一心想要顺水推舟。只那老夫人脾气怪,简直跟头倔驴一般。”

    听到这里,她不禁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

    “卢将军,当着人还是你岳母,背后便成了倔驴?”

    卢恢顿了顿,肤色微深的面颊上毫无脸红之意。

    “娘子胡说什么。我这是都在替玉郎操心。至于我自个儿,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

    韩湄也像不介怀,只笑了笑,“说吧,求我什么事?”

    卢恢听了这话,便如得了大赦般,向前膝行两步握住她的手:“好湄娘,就等你这句话呢。”

    虽说京里的贵女他都是了如指掌,可要提起他这人花心萝卜的名声来,几乎没有一个不捏起鼻子。

    算来算去,也只有这常年身居内院的韩湄娘肯让他上门来求了。

    他叹了口气,道:“你和那裴家臻娘可相熟?”

    裴臻娘便是那裴二娘子,裴府嫡出长女,京中万家求娶的明珠。

    她鼻子里哼了声,抽出手,用手巾擦了擦。

    “我道是谁呢,竟是她呀。”

    “难道卢将军不晓得,她一向最看不惯我的么?”

    他又叹了口气,眼里刚燃起的光又黯淡下去。

    来的路上他也曾料到,凭裴臻的性子,定与韩湄无太多交集。

    只是毕竟还抱着万一的希望,现在就连这希望也被她一句话给敲碎了。

    他低声道:“湄娘啊,最近她一直不肯见我。”

    但凡他的马到了裴府门口,她就出府去了,身子不舒服了,或是陪老夫人说话去了。

    从前也都还不是这样的。

    裴臻娘固然性子端方,可也还偶尔搭理他的鸿雁传书。就是他宴席上大献殷勤,她也会远远地冲着他点个头。

    韩湄睫毛抻直了,嗓门也立起来:“那与我何干。”

    他吸了口气,声量越发放得低:“湄娘,你知她妹妹婵娘吧。”

    “近日里不是正商量婵娘与玉郎结亲么……我想着,莫不是臻娘她见玉郎要成亲了,心里不快活了?”

    话音还未落,额上就被结结实实敲了一下。

    这一下着实用力,他脑内都嗡嗡作响了。

    他吃痛地抬手揉着,看见她手里举着瓷花瓶,横眉立目。

    又轻轻吐了口气,放下花瓶,半笑不笑地瞧着他。

    “卢子西,你自个那些腌臜事,莫把我哥也牵扯进去。”

    *

    韩晔从皇城里出来时,天幕已经泛出幽蓝色。

    长安城里已是万家灯明,暮鼓声声催人归。

    身边庞三递上裴府的帖子。

    他拆开来看完,脸上泛起苦笑。

    自己这个人还没被卖给裴府呢,就叫人使唤得像陀螺一样团团打转。

    他对庞三道:“不去了,备马回府吧。”

    庞三愕然:“阿郎,真不去了?”

    裴府那人把帖子交给他时,还特意叮嘱说这是三娘子的意思,三娘子一直盼着他来。

    “不去了。”

    话一出口,神清气爽的感觉油然而生。

    想到裴府宴席上那些油光满面的面孔,无穷无尽的推杯换盏,纵然他心性坚毅,也难得地生出畏惧之感。

    他突然感觉肩膀酸坠,不由得抬手揉了揉肩。

    庞三在旁瞧见了:“阿郎,不如哪天请白医师上门来瞧瞧。”

    他皱了皱眉头:“无妨,今日坐得久了些。”

    哪有那样娇贵,回去自己揉一揉便是了。

    庞三哦了声,乖乖退到一边去。

    手上牵着马绳,心里却突然生出个念头。

    话到嘴边,好不容易才咽下去。

    到底什么时候,府里才能有个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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