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臣望着车窗外,拖着鼻音不满地抱怨,“我们一直窝在车里也不是个事儿啊,这等雨停得等到啥时候,你车上没伞么?”

    趴在方向盘上的蒋司南看着窗外的雨,“伞在后备箱,一会儿等雨小点再去翻。谁叫你非要当那二十四孝大哥,拖着病躯也得来跑这一趟,麻爪了吧,孩子不在家……”

    “我有她家备用钥匙。”

    蒋司南突然缓缓地坐了起来,视线锁在窗外某处,周青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斜前方隔着一排车的停车位上,有个身量跟他差不多的男子刚打开后备箱,从中拎出一个硕大的购物袋后,扣盖朝单元楼走去。

    几道闪电接连在天际晃过几下,在蒋司南瘦削的侧脸上映出一副难以捉摸的神色。他魔怔了一样推门下车,大步朝那人跟了上去。

    周青臣惊诧他的突发神经,“喂……”

    蒋司南却置若罔闻,仿佛刚才那个嫌雨大的人不是他,一路尾随到单元门外,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开口叫了声,“廷安。”

    雨势始料未及地突然加大,大有荡涤一切的气势。

    厉廷安收伞,转过身来。

    蒋司南对着厉廷安沉静的目光,想说的话攒了这么多年,连本带利还真是挺多的,可这会儿争先恐后地都想往外喷,反倒乱成一锅倒不出去的疙瘩汤。

    俩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只不过一个说的是,“你搬哪儿去了?”

    另一个说的是,“小北还好吗?”

    天地滂沱的大雨中,蒋司南胸口贲张而出的情绪汹涌到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想宣泄还是想报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而残酷,“如果她还在的话。”

    亓官鹄浇了点雨,窝在孟许的外套里眯得昏昏沉沉,孟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探手过来,试她的脑门的温度。亓官鹄对他的“小题大做”暗觉好笑,她心里透亮,自己肯定没发烧——女汉子彪悍的人生里不需要发烧。

    就在孟许温热的掌心再一次贴上她的脸颊时,亓官鹄突然睁开了眼,恹恹道,“我就是有点晕车……”话一出口,自己觉得口气有点硬,然后假装缓了口气,又加了个语气词做后缀,“哦……”

    没什么力气的声音能强硬到哪去,偏生又给她加了个婉转娇糯的“哦”,在旁人耳朵里听进去就变了味道,像是在撒娇。

    孟许笑笑,没说什么,倒是放缓了车速。

    他的体贴悉数落在她眼里,亓官鹄心里除了困惑就是惶恐——他眼下这般的行事风格有些不按常理出牌,让人看不透他的意图。

    瞥了眼窗外,车下了四环往东走,亓官鹄不由诧异,“这是到去哪儿?”

    孟许不以为意地解释,“顺路先去我家避避雨,吃完晚饭我再送你回去。”

    一听这话,亓官鹄的眼不睁也圆了,“去你家?!”

    孟许不禁对她吃惊的反应觉得好笑,“是啊,我家离这儿就一脚油的功夫……”

    亓官鹄从座位上撑起来一点,“我还是回我家吧。”

    什么都不跟她商议,他凭什么事事自作主张?!

    孟许怎么说也是浸淫社会好多年的人了,没点察言观色的本事怎么混。他听得出来,这是急了,想必是一早攒下的火儿,这会儿终于忍无可忍一块爆发了,他看了眼她那边的后视镜,“嘴撅得能栓驴了。”

    亓官鹄用眼角觑着他,飞快地摁了摁嘴。

    “雨太大了,现在市区里好多路都堵住了,行车不安全,雨要是不停,还会堵到半夜,先去我家,你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别感冒……”

    什……什么?!还要在他家洗澡睡觉?!亓官鹄整张脸都红透了,瞠目结舌地瞪着他。

    孟许打了个转向,扭头一瞅亓官鹄的呆相,忍俊不禁地戏谑道,“你……是不是想歪了?”

    亓官鹄很窘,红着脸辩道,“不是想不想歪,而是不合适,哪有随随便便在别人家洗澡的?!……无缘无故地洗什么澡……”说完,亓官鹄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无缘无故?你要是想\'有缘有故\'也可以……”他有意揶揄,成心把话搁在容易叫人浮想联翩的地方吊人胃口,“你淋了一身脏水就上我的床,你不嫌脏,我也没意见。”

    上他的床……

    亓官鹄恼羞成怒地“喂”了一声。

    “如果换是在周青臣家,这澡你是洗还是不洗?”孟许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亓官鹄张了张嘴,“那不一样。”

    周青臣抱着螃蟹上楼,窸窸窣窣掏钥匙的时候,正赶上邻居大妈听出门,一瞧是他,分分钟挂出跟看自家女婿一样的和蔼笑容,“哟,又来给小送东西啦?听着她一早就出门了。”

    周青臣不动声色地客套,“可不是么,这大的人了,还成天介跟个疯丫头一样叫人不放心,”说着,似若无心地念叨,“也不知跟谁疯去了……”

    大妈笑得意味深长,一拍手,“嗨,儿大不由娘,何况是做哥哥的。”

    周青臣迭声道是,瞅着大妈一副要将思想教育工作铺展开来的势头,抓紧时间摸钥匙。

    果不其然,就在他扭着劲儿在另一边裤兜里摸到钥匙的一瞬,大妈慢慢悠悠地过渡到正题,“小伙子,你有对象没啊?”

    回答这种问题,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如果撒谎说有,那接踵而来的肯定是“在妹妹身上投入这么多,女朋友不吃醋啊?”类似的问责;可如果照实说,恐怕接下来就是要电话给介绍了。

    细思极恐,周青臣索性缄口不答,努力憋出一个“羞涩”的笑丢给大妈,由她发挥想象,手上毫不拖泥带水地换手掏钥匙开门。

    “内啥,阿姨,我先进去了哈,东西怪沉的。”其实男人比女人更擅长撒娇耍赖,如果长相上再能加点分,那简直是绝杀之技——周青臣的一句“怪沉的”进到大妈耳中,非但没有违和感,还马上勾起大妈的慈爱心,恨不能上前搭把手。

    周青臣跟条抹了油的泥鳅一样慌不择路地钻进门去。

    反手锁上门,这才吐出一口浊气,自言自语道,“死丫头去哪疯了!”

    “死丫头”正忙着跟人斗智斗勇。

    孟许把车拐上辅路,靠边停了车。

    亓官鹄有些紧张地揪着他的外套,只露出一双眼,戒备地觑着他,小声地问,“干嘛?”尾音稍稍拐了个弯,听上去酥酥麻麻的,猫爪一样挠得人心痒痒。

    孟许啼笑皆非地解开安全带,“我去买点东西。”说着,用下巴指了指窗外。

    亓官鹄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是家药店。

    药店?!再一联想方才他说的话,亓官鹄的脸轰地就红成一只烧猪头,再看孟许的时候,眼神里都充满了戒备。

    孟许取了伞下车,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朝她促狭一笑,抬手把车门给锁了。

    亓官鹄整个人彻底呆掉了,脑子里抓住的最后一丝意识是,他,他,他,该不会是去买“小雨衣”去了吧?!

    车外面电闪雷鸣,亓官鹄脑子里风雨大作。

    很快,孟许就回到车里,撕开了一个什么包装,朝亓官鹄倾身就凑了过来。

    亓官鹄下意识就避开了他的手。

    孟许动作一滞,当即有些哭笑不得,至于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么?想到这里,男人的自尊难免有些受挫,再开口声音就显得有些生硬,“麻溜儿地把耳朵露出来!”

    亓官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懵懵登登地觑着他,见他面上似乎挂起了怒意,更不像要做“坏事”的样子,这才半信半疑地把头发往后别了别,小心翼翼地朝他支了支脑袋。

    孟许又贴近了些,觑着她小气吧啦地露给他的耳朵边,心里全是不满,一不做二不休地自己上手,将她耳后的头发悉数别到脑后,拈着指头就给扯到自己跟前。

    没了头发的遮挡,亓官鹄敏感地察觉到喷在耳廓上的温热呼吸,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白嫩的耳朵很快便镶上一层粉红边,青桠般的毛细血管在底下若隐若现,娇嫩得好像青崖上长出来的一从鸡冠花。

    孟许手上正忙着揭晕车贴后面的纸,他手指头粗,又没指甲,试了半天也没找到突破口,亓官鹄红通通的耳朵就晃在他眼皮子底下,瞧得他一时怔忡起来。

    亓官鹄的心久悬不落,闭着眼等了半天,也没见孟许接下来要做什么,小心谨慎地掀开一只眼,恰好从后视镜里瞧见二人贴得暧昧的姿势。亓官鹄下意识又往车门边缩了缩。

    她这一动,反倒叫孟许回了神,眼底一沉,二话不说抬手重新揪回来,惹来亓官鹄又一声抗议,“轻点!又不是狗耳朵!”

    孟许张嘴就是一句讥诮,“当然不是,狗可比你听话!”说着,出其不意地就出手捉住她尖俏的下巴,另一手同时扣住她的后脑勺,略带惩戒性地微微使力,把她的后脑勺扳向自己,干净利落地在她耳朵后面糊上了一块药膏。

    亓官鹄抬手就要去挠,被孟许一把攥住手腕。

    “你就不能老实点?!“

    亓官鹄的倔劲儿就上来了,不吱声,不依不饶地抬手去抠。

    孟许啼笑皆非,好整以暇地把她两只手悉数捉在手里,摁在车顶上,啧了一声,“你又不晕了是不是?给你贴个晕车贴而已,你当是什么?!“

    晕车贴三个字一砸过来,亓官鹄果然消停下来,但还是戒备地瞪着孟许。从她眼神里孟许就没瞧见好,不由地又被她气得笑出来,松开她的手,把那晕车贴的盒子丢给她。

    亓官鹄理亏,迅速在那盒子上扫了一眼,再不敢辩驳,瘪了瘪嘴,红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雨势小了,天色却骤然黑了下来,远处天空不是滚过几声闷雷,一场大雨卯足了劲在酝酿。

    晕车贴的药效渐渐发挥,压下了亓官鹄胸口想吐的感觉,她缩在座位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昏昏欲睡。

    孟许担心她这么睡着会着凉,于是一边把空调温度稍稍调高,一边对她轻轻喝道,“起来!跟我说话!”

    迷迷瞪瞪的亓官鹄撅了撅嘴,又往门边缩了缩,全然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

    孟许啼笑皆非,也见着离他家越来越近,愈发起了闹她的心思,“到家了!回家再睡!” “回家”二字一脱口,熟稔得像是说过很多次,在孟许心念间生出几分圆满。

    车子很快就驶进了孟许家的小区,孟许一手拿着东西,一手擎着伞,瞥眼一瞅,就瞧见亓官鹄在自己身边缩成可怜的一根,不住地点着脑袋,身子轻飘得直打摆。

    孟许皱了皱眉,索性用擎着伞的胳膊将她揽过来,“看着点路!”

    亓官鹄是真睁不开眼,也不知是贴在耳后的晕车贴的药劲儿起来了,还是在欢乐谷里接二连三的翻滚惊吓掏空了她的精气神,总之不管孟许怎么叫她,整个人都是木呆呆的,似乎只要他一松手,她就能出溜到地上去。

    孟许拿她没招,一开家门就给她放在了床上。

    终于有地儿安放的困意瞬间就吞噬了亓官鹄的所有神智和行动力,翻了个身就沉沉睡去。

    北方的雨也带着干脆利落的性子,不耐烦南方那么缠绵,来得快,散得也快。

    大雨初霁,鸟雀呼晴。

    亓官鹄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觅光一转头,却跟一头憨憨的趴趴狗玩具对上了眼,大狗头上顶着一张纸。亓官鹄抬手取了下来,入眼的字迹虽无体例可言,一看就是小时候被逼着练过,上面写着:“睡醒了去洗个热水澡,干净衣服已经挂在卫生间了。我傍晚回来做饭,如果饿……就忍忍。”

    孟许说话算话,傍晚前赶了回来,他在门口特意放轻了手上的动作,蹑手蹑脚地刚推开个门缝,屋里的音乐飘了出来。

    听见门响,门厅中央的亓官鹄嘴里乱哼一气的调调戛然而止,手上的劳动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罩在他宽大球衣里,乱七八糟的头发在头顶胡乱捆成个丸子,拎着拖把的样子依稀能看出上学那会儿当值日生的样子。

    孟许笑着问,“你在家做了什么坏事?这么急着打扫战场?”

    亓官鹄蔫劲一过,话赶话的功力也恢复不少,她眼珠子一转,坏坏笑道,“你猜?”

    话音未落,她的肚子突然绵长而又响亮地滚过一声“咕——”

    俩人皆是一愣,孟许失笑,“别贫了,洗手吃饭吧!”

    被折腾了一天的亓官鹄闻见饭味儿,身体机能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过了好几圈。她目不错珠地盯着他开盒,也不知是他打哪儿买来的蟹粉小笼包,薄如蝉翼的皮儿、浓郁鲜美的灌汤、货真价值的蟹黄……等她勉为其难地装出一幅斯斯文文的样子,给包子吹了吹咬下一小口后,她果断不想装了,二话不说将整只包子塞进嘴里。

    舒坦死了,身心灵都获得了救赎。

    孟许又递给她一碗小米粥,“慢点吃,我不跟你抢。”

    亓官鹄抽空嘟囔,“可我都饿了一天了。”

    孟许啼笑皆非,把粥又往她跟前推了推,“这个吃多了会腻。”

    亓官鹄不屑跟他争辩,胡吃海塞消灭了一盒,但粥却剩下大半。

    孟许把她没喝完的粥拖到自己跟前,亓官鹄不可思议地指了指碗,“喂……那是我的……”

    “怎么,你还要喝?”

    亓官鹄摇摇头,面露尴尬,“那是我喝剩下的。”

    孟许白她一眼,“我都没说嫌弃你,你嫌弃什么……怎么,难道你有病么?”

    亓官鹄斩钉截铁地矢口否认,“当然没有。”见孟许唇边挑起笑意,这才后知后觉他是在戏弄自己,不由怒道,“你才有病!”

    天色早早就开始擦黑,周青臣打来催她回家的电话。

    “就算放羊是不是也该到点回圈了?”

    “你回来了?在我家?”

    “嗯,等你一天了也没见个人影,特产给你放冰箱了,记得抓紧时间吃掉。”

    “你是不是感冒了?”

    “瞅你操那心,早点回家。”

    等她挂了电话,孟许直言不讳道:“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你正牌男友,叫人家怎么敢追你?”

    亓官鹄不以为意,“眼见还不一定为实呢。”

    孟许“哧”了声,“周青臣哪儿就好成这样了?跟我说说,我也学学。”

    “没觉得哪里不好。”

    孟许没脾气地点点头,“没准等他有了女朋友就顾不上你了。”

    亓官鹄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话赶话就杠了句,“你有女朋友难道还跟我们断交了?况且,我跟他又不是普通朋友。”

    孟许不置可否,“走着看。”

    亓官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了。”

    “送你。”

    从孟许家出来,俩人就一路缄默不语,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前一秒还打得火热,下一秒就能退回原点。车开到小区门外,刚一停,亓官鹄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例行公事地对他叮嘱一句开车小心就转了身。

    看着她洒脱的背影,孟许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他也推门下车,几步追上去,“晚上不安全,我送你上去。”

    亓官鹄猜不透他犯得什么轴,由他陪着走到单元门外,索性停下来对他说:“行啦,我家小区还挺安全的,今儿你也累一天了……”

    “周青臣还在你家?”

    “不在啊,你找他?”

    孟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扭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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