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

    许朝欢像霜打得茄子,萎靡地仰面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面上遮着一把湖色流苏团扇。

    一个人默默不作声。

    须臾,云丫推门进来,不安地向前瞥了一眼,惴惴地唤了声“小姐。”

    不应。

    云丫自知有罪,讪讪屈步走至榻前,低声道,“小姐,少公子接回府里了。”

    好半晌,“嗯。”

    云丫再接再厉,又道,“少公子说他身上不清爽,整饰之后再过来同小姐回话。”

    团扇下传来一声疏懒的答音,“知道了。”

    云丫轻咬下唇,心里直泛苦,她不是有意瞒着小姐,要早知如此,她肯定一早就禀知小姐了,何苦闹这一场。

    云丫蹲身,扶着榻沿,向朝欢低声道,“小姐,云丫知错了,该打该骂,云丫都认,只盼小姐别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团扇微微动了动。

    “谁说要骂你。”许朝欢言语一顿,将团扇从面上移开,声弱如丝,双目无神,“我非是同你置气,你瞒着我,是顾及我的脸面,怕我知晓后伤心,我不过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朝欢面色郁郁,了无生气。

    云丫蹲在一旁,默了片刻,安慰道:“小姐只是去送把伞,又是酒醉之下行事,就算说出去也没什么……”

    “送伞?”朝欢迟疑。

    “是啊,送伞。”云丫答。

    顾裔堂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已令自己羞愧,故而回府之后,她只问了云丫一句“昨晚酒醉之后我去了国公府?”云丫踟蹰着点头之后,她满面羞惭,如堕冰窟,万念俱休,真把顾裔堂的一番话信以为真,以为自己疯魔了,居然做出那种荒唐事。

    而今听云丫的话头,好像哪里不对。

    只是去送伞?!怎的和顾裔堂说的不一样。

    许朝欢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翻坐起身,问云丫,“那你没听见我对顾裔堂说什么酸话,譬如说——我想你?”

    云丫疑惑地望着许朝欢,“小姐说什么?”

    “你不用瞒我,顾裔堂都说了,我堵在他家大门口……说想他。”朝欢羞愧也顾不上了,自己的贴身丫鬟,有什么说不得,此刻只想弄清楚原委。

    云丫猛然一惊,“他胡说!小姐才没有!”

    峰回路转,许朝欢惊喜抬眸,似抓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我真没说?!”

    云丫此刻才意识到,自家小姐很可能被那个前姑爷给坑了,不免义愤填膺。

    云丫坚定道,“决对没有!小姐吃醉了酒,心里糊涂,听见锣声以为是打雷下雨,跳下马车去顾家门前送伞,云丫一时没拦住,小姐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来送伞,人就醉过去了,哪里说过什么想不想的混话!”

    朝欢惊喜过望,真的是顾裔堂得了失心疯,拿话诓她,不是自己中了邪。不过是送个伞而已,助人为乐,说明她乐善好施,心地纯善,这算好事!

    许朝欢一下子活了,肩膀挺直,满意地拍拍云丫的肩,一脸宽慰。

    “我不过是去送个伞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还须瞒我,就你刚刚那表情,我差点就信了顾裔堂那混账话,还好,只是送伞。”

    朝欢一下回了魂,此刻十足十的大度。

    云丫嗫嚅,头埋得低低。

    朝欢瞥眼瞅见,心里微凉,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还有别的?”朝欢问。

    云丫眼神飘至一边,嘴上如实交代,“小姐醉过去,云丫想扶小姐坐马车回府,谁知顾大人不允,非要送咱们回来,他还跟小姐同乘一驾马车。云丫原本想守在小姐身边,那个可恶的护卫陆成硬是把我拽到车外,说不识得侯府的路,让奴婢给他指路。”

    “小姐!陆城他就是睁眼说瞎话,他以前跟着姑爷没少来侯府,怎会不识路,他一定是故意的。”云丫气愤道。

    朝欢:“之后呢。”

    “之后……奴婢不敢懈怠,细细听车内动静,小姐睡得踏实,一句醉话都不曾说,奴婢听得可仔细了,姑爷就是骗您的。”

    朝欢一心想探明原委,连云丫弄混了称谓,都未出言指正。

    “再后呢?”朝欢又问。

    “再后来回到咱们侯府,姑爷抱小姐下了马车,正往院内走,刚走了一段恰好碰上少公子……姑爷把小姐交给公子之后就走了。”

    云丫补了一句,“不是云丫胆大有意瞒小姐……是少公子叮嘱奴婢,不让奴婢说。”

    许朝欢细细思索,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酒醉之人干出点荒唐事再平常不过,她方才从府衙回侯府这一路上没少生出可怕的揣测,但听云丫如此复述之后倒觉得轻松许多。

    她去前夫家送伞,又不是去前夫家放火,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顾裔堂的心眼明摆着呢,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故意愚弄她,看她张皇失措而已。可叹她一向冰雪聪慧,怎就着了顾裔堂的道,让他几句浑话给唬住了。

    “小姐,云丫知错了,您别恼了,以后有事绝不瞒您,云丫发誓!”小丫头见朝欢闭口无言,以为她气恼了,便要起誓。

    “与你无干,是我弟有意瞒我,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

    许朝欢并不放在心上,最多是在顾裔堂面前有一些虚的丢脸,但如今两人毫无干系,自己也犯不着太认真。

    云丫道:“小姐,您说是不是姑爷还惦记着你,因此拿话乍你,想哄小姐你回头——”

    不怪云丫多想,实在是昨晚姑爷的神情——

    云丫话没说完,却被朝欢一指头点在额上,“说什么胡话,端蓉那疯丫头不知情,胡搅蛮缠,你一路跟我嫁入顾府难道还不知,顾裔堂冷心冷肠对我心黑成那般,他像是惦记我的样子?他要是真惦记我,咱们侯府能破落成如今这样。”

    云丫心想也是,别的不说,一年前侯府落难,侯爷差一点削爵流配,满门差点不保,当时姑爷未施援手不说,还主动挑头杖打了岳丈,害得侯爷险些一命呜呼,险些抄了家……小姐大约也是在那时生了与姑爷和离的念头。

    更不必提姑爷对小姐的冷漠,两载婚姻,小姐忍了多少苦楚,遭了多少非议,却始终暖不热夫君的冷心冷肠。

    坑害得小姐明明还是闺阁女儿身,却要挂个再嫁的名头。

    小姐绝色貌美,却跟着前姑爷受尽了锥心之痛,千万不能吃回头草,于是自作聪明地加了一把柴。

    “是云丫想岔了,前几日还听说顾府正忙于给顾大人张罗亲事,必然不是了。”

    朝欢摆摆手,“既然是虚惊一场,咱们不必多想,还是我老爹说得对,不出门便不会招惹是非,往后少出去为妙。”

    云丫止不住的点头。

    ***

    护国公府。

    顾裔堂从官署回来后,便被母亲安阳长公主叫去了奉华堂里。

    此前顾裔堂于礼部官署告了十日的假,出京去了趟庆州,于昨日夜间方回到公府,母子俩未及见上一面,今日晨间便急匆匆去了官署应值。

    顾裔堂前脚刚踏进门,长公主叨念声紧跟着响起。

    “我一个为娘的,真不知自家孩儿如此之忙,一别大半月,竟顾不上与至亲道句安稳,却有时间同个白胡子太医对弈大半晌,果然是儿大不由娘。”长公主语出不满。

    顾裔堂恭恭敬敬向母亲躬身行礼。

    长公主忍不住在心里嗤了他一声呆板,受了礼,将人领到桌前,便有侍女上前奉茶。

    长公主望着眼前眉清目朗,筋骨坚实的儿子,满心满意地欢心,但转念想起儿子不留只言片语,一出门便是十余日,又微微有些不满。

    不禁念道,“你去访友,怎好孤零零一人上路,连陆成也不带,虽说如今四海清平,道路确比以往清吉许多,却也不能如此大意,下回万万不许如此。”

    顾裔堂深知母亲一向忧心自己的安危,恐怕这十余里母亲没少跟着悬心,低眸道,“事出突然,让母亲担忧了,下次必不会了。”

    长公主一笑。

    问了他路上的所见所闻,得知他一路平顺甚为心安,又免不了问起他所访之友,年纪几何,可有妻小之类,顾裔堂都略略应了。

    长公主存了心思,一听顾裔堂说挚友早已成家立业,妻小俱全,难免兜兜转转说起了顾裔堂的亲事。

    “你不在家这几日,不少宫府嬷嬷来府里拜望,说起如今京中各府贵女容貌娇艳,妍丽更胜往昔,我一时便开了口,让嬷嬷们留意,若果有才貌无双,足堪与你匹配的女娃,就帮你应下,到时找时机与人相看相看。”

    顾裔堂将茶盏轻放,抬起眸,“儿子同母亲说过,不议亲。”

    长公主心头的喜悦浇灭了三分,强撑着笑意劝道,“嬷嬷们都道,如今贵女中拔尖的不少,姿容绝代,品行无双,样样都好……”

    “儿子无意娶妻。”顾裔堂沉声道。

    长公主闻言,脸上笑意凝滞,登时落了脸色,气闷地瞪着儿子好半晌,然后利落地捏了帕子,背转身,举手轻轻拭泪。

    长公主爱子心切,一向不忍苛责长子,只因顾裔堂自小孤身离家,远离父母至亲若许年,回来时又是那般病弱的身子,长公主痛心入骨,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随,不忍多说他一句。

    即便听说儿子无心朝堂功名,也随了他,更是替儿子向皇兄请了个礼部掌事的清闲末职,只求他身躯康健,心无繁杂便心愿足矣。

    不承想他一番姻缘不遂之后,却再不肯议亲。

    人伦大事况关乎子嗣,明知儿子出言有悖伦常,却狠不下心斥责他,只好独自垂泪。

    顾裔堂在长公主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长公主硬是不应,兀自垂泪。

    恰逢护国公顾敬和跨进门内,问了一声道:“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一见国公爷之面,一肚子委屈一下找到了宣泄之口,对着丈夫诉起苦来。

    “你做父亲的,来评评理,当初堂儿还京,养息身体之时曾也说过不议亲的混话,咱们知他年小脸皮薄,替他寻了门将就的亲事,不预料姻缘不遂,两载便和离了,如今时过境迁,早该再娶一房正妻入门,一年过去,咱们费了多少口舌,这孩子硬是不允,前些日子,好些嬷嬷向我提起如今京中各家贵女端丽,赞不绝口,我如今向他提起相看之事,他、他竟然说不想议亲,如此这般像话吗?”

    国公爷与长公主二十几载夫妻情深,自然见不得她委屈,忙上前出声安慰,“自家儿子不合心意,打几拳骂几声都是该当,你何苦为难自己。不过话说回来,堂儿重情义,或许一时没想透彻,咱们当父母的出言开解几句便是,你还当真伤心起来。”

    长公主拭过泪,抬头道,“开解?我哪次不开解……他有话从来憋在肚里,哪回与咱们说了,他如今也二十有一了,提起来就说不议亲,可夫妻人伦,绵延子嗣俱是人之常理,他就真拿他不当一回事,说起来就要怪你!”

    国公爷不解,“为何怪我?”

    长公主道:“自然要怪你,当初让你替儿子在朝里选个闲职,你偏要挑个礼部掌事,官职微末不说,偏那礼部官署与个太医院相对,日日引得儿子与个白胡子老头儿相谈甚欢,日日对弈,那太医一把年纪清心寡欲,不思不想,带引的儿子也少言寡语,清心淡泊,你说能不怪你!”

    国公爷大感冤屈,“当年公主可是夸我选得好,说礼部与太医院相对,于堂儿调理身体十分有利,切脉诊脉两步就到,着实便当……”

    国公爷话没说完,长公主狠狠剜了他一眼,泪也不拭了,扭头自顾自进了内室,独留下国公爷和儿子两人相顾无言。

    国公爷知道,公主真动气了。

    “父亲同母亲好好说,儿子先回去。”顾裔堂站起身。

    他所提不议亲之事确于理有悖,惹了母亲不快,但父亲与母亲一向情深,想必会温言安慰,倒松了一口气。

    顾裔堂才要走出奉华堂,却被父亲叫住了。

    国公爷从袖内掏出一个信封,交给顾裔堂,道,“这是老家祖宅那边送来的,近日宗族里意欲修整族谱,你身为公府嫡长子,也该当肩负起宗族之责,里面的内容你拿回去参详,若有不妥之处指摘出来,写封回书交由我过目。”

    顾裔堂接过信,瞥目看了一眼信封上的朱漆,抬起眸若有所思地望了父亲一眼。

    不意,国公爷倏地将眼神别开,以手抵拳轻咳一声,摆摆手对顾裔堂道,“回去吧。”

    顾裔堂将信封收回袖中,缓缓道了一声“是。”转身离开。

    国公爷目送顾裔堂的背影,面露微笑。

    这时,不知长公主何时走到国公爷身旁,不禁嗔道,“儿子刚回京,一路上舟车劳顿,十分辛苦,他底子又薄,你何苦给他安排这般费神的差事,往常老宅修谱时也不见你有多上心。”

    国公爷呵呵而笑,“修谱乃大事,正好借此机会摸摸儿子的底,看他是否有能力挑起国公府世子之责,是好事。”

    长公主还想细问,怎奈被国公爷一句“你不生气了?”给憋回去,掉转身,重又走回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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