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顾裔堂回到书房,瞥目看了一眼父亲给的书信,沉思了一会儿,将信搁在书案一角。

    转而抬手,将临出京时翻了一半的棋谱重又拾起,坐于书案旁观读。

    庭中院落的花阴深处,时或传出几许啾啾鸟鸣,日色搓西,倦鸟也知归巢。

    不知过了多久,西窗残日已无,书房内一片昏沉。

    几缕风丝灌入屋内。

    陆成捧着烛火进来,将灯烛搁置在书案上。

    向上告了一声,“大人,风寒浸骨,把窗阖了吧。”

    顾裔堂将目光从棋谱上移开,淡淡向外瞥了一眼,日暮西沉,窗外一片昏黑,忽地廊下一阵风声掠过廊檐,扑簌簌卷落几许残叶落花。

    陆成立在一旁,低声道了一声,“起风了,怕是要下雨。”

    话音刚落。

    天边墨云尽处传来几声呜鸣,屋檐下细雨轻飘飘的滴落,未久,映着窗边烛火的光亮,远远可瞥见阶下一丛嫩草染了一身水色。

    霏霏细雨齐刷刷当空落下,滴落在青色瓦片上,又在檐角串成细线。

    陆成恐怕窗下被雨水打湿,走过去把窗闭了。

    顾裔堂向雨幕中望了一眼,随即将眼神收回。

    合上棋谱,顾裔堂问陆成,“胡使何时入京?”

    陆成掐过指头,回道:“大约尚需半月有余,他们队伍浩荡,又拖带着许多马匹,路上行的慢了些。”

    “派人盯紧,不可出纰漏。”顾裔堂吩咐。

    陆成点头应命,他深知如今朝廷与胡部通好未久,关系如履薄冰,此次是两边休兵后胡使第二次入京,决不可大意。

    大盛原与胡部互不通使已经十余年。

    胡人暴戾且桀骜难驯,常常侵扰大盛边地子民,两边兵戈不断,难以相安,大盛与北方胡部征战几多,十几年不曾止歇,幸而镇北将军有勇有谋,保得大盛北边疆地平安。

    几年前,北方胡部颇具实力的两个部因争夺水源,加上积年旧怨,引起整个北方胡部大内讧,胡族各部元气大伤,急需时间喘息,大盛北方边地因此获得平静。

    三年前,各胡部落更纷纷主动向盛京求和示好,这次来京的泰哈部据说是胡部实力最雄厚的一支,胃口和胆量也相当之大,他们此次来京明面上说是来献供,但朝廷多方探听的结果是,胡部想开放边贸,顺带替他们的王向大盛求娶一位王妃,人选都他们都自作主张定下了,大盛朝嫡出的公主。

    陆成听闻此信之后,与盛京普通百姓想得一样,只觉得胡人异想天开,简直愚蠢,于是他也想和所有人一样,等着看热闹。

    可后来知晓,此次朝廷分派,迎接胡使的礼部官员竟是自家大人顾裔堂,瞬间没了热情。

    也不想看热闹了。

    “大人,据闻明阳公主得知消息后,将明华殿砸得稀里哗啦,还放话要给胡使教训,咱们要不要防一防,以免……”

    明阳公主金尊玉贵,为当今皇后嫡出的公主,身份是一等一的,脾气更是一等一的。

    顾裔堂缓缓道:“明阳公主端贵自守,必然不会任意施为,咱们只依礼节相迎即可,除此外……”

    窗格上陡然一道白光恍然,似打了一道闪,雨水砸得屋瓦砰然,雨势渐渐大了。

    顾裔堂的目光转而望向室外,有一瞬的失神。

    陆成正等着顾裔堂的下半句,迟迟没有下文,忍不住侧目向案前偷偷打量。

    依他鞍前马后跟了大人这些许年的直觉,大人有些不对劲儿,昨日回京之后就很不对劲,后来前夫人上门送伞之后就更不对劲儿了。

    到底怎么不对劲儿,陆成说不清,只觉得……大人还是那个大人,但里头的芯子出了点问题,怎么说来着?

    陆成是绿林出身,文绉绉的话不会说,脑子里似乎有个词儿但半天没想明白,接后,手掌一拍脑袋,“对,魂不守舍!”

    陆成脱口而出。

    顾裔堂回转头,慢条斯理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陆成结巴,“咳,卑职……学了几句胡语,不想给大人丢脸,技多不压身,嘿……”一边说,一边抹抹鼻子。

    顾裔堂不明不白地望了他一眼,陆成心虚低头。

    顾裔堂再吩咐道:“你多留意镇北侯府的动向,无论镇北候爷有何种异动,尽速报来与我知晓,尤其是胡使入京这段时日。”

    陆成回道:“卑职明白大人的担心,只不过大人此次怕是多虑了,镇北候爷昨日业已离京,一路向南远离京城,往锦州去了,据说是去赏鸟,卑职已派了人一路跟随,绝不会出岔子。”

    顾裔堂闻言,平静的眼神闪过一丝凛冽,眼底眸色倏忽暗了三分。

    削薄的唇微掀,顾裔堂瞥向陆成的目光黑沉沉,“让墨筠来见我。”

    话落。

    陆成身形一顿,惊疑不定地望向案前。

    顾裔堂周身气势迫人,目光锐利入鹰隼。

    陆成再不敢有片时迟疑,低头应命而去。

    闭门的风丝卷过,灯里烛火飘忽晃了一下。

    光晕映射在顾裔堂轮廓分明的侧脸,冷情又寡淡。

    屋瓦上一层接一层绵密的雨声,不断冲刷着屋檐,顾裔堂重又拿起棋谱,眼神专注地落在黑白棋子之间。

    ***

    窗外,夜雨氤氲。

    熙熙扰扰折腾了一整天,许朝欢终于落了清净,被云丫侍候着篦过头发后,安心乐意地揭开红绫被,一下钻进了绵软柔腻的被窝中。

    云丫要放下香罗帐子。

    许朝欢出声阻止,“我还不困,不着急睡下,你陪我说会话。”一边说着却一边微微打了个哈欠。

    云丫轻笑,知道外面下雨,小姐睡不安稳,便将盛着针线的蔑箩抱了过来,打算趁空做些针黹,刚将彩线引好——

    “夜里用针又费神,又伤眼睛,不上算。”许朝欢又道。

    云丫无奈,将手里针线放下,走到榻沿边,向小姐道,“云丫忙活惯了,手里没活总觉得不安稳。”

    “不用觉得不安稳,就坐到榻上陪我说说话,昨夜宿酒搅得我至今头还痛,你就安稳坐着罢。”

    云丫忽而眼睛一亮,“不如我帮小姐按按头吧,熟络一下气血,说不定就不痛了,还助眠。”

    此话正合许朝欢的心意,立时应允,并往床内挪了挪。

    云丫揉起袖子,五指纤纤开始在许朝欢头上缓缓按压,轻柔有度。

    边按边询问许朝欢力度如何。

    屋瓦之上砰砰然,廊檐下的细线渐成雨幕,雨势逐渐大了。

    这时,云丫望了眼窗外雨雾,忍不住笑了一声。

    许朝欢扭回头,甚是好奇,“有何好笑事,也说来同你家小姐我听一听。”

    云丫一顿,低头心虚道:“那我说了,小姐可不许生气。”

    许朝欢轻笑,末了“嗯”了一声,不知这小丫头想到了什么。

    云丫大着胆子道,“云丫是笑这事情巧,昨夜小姐才跑去给人送伞,今夜便下起雨来,不知道的人怕不以为小姐能掐会算,能未卜先知呢。”

    许朝欢有片刻的默然,她听着夜雨怔怔地出神,窗外雨声绵密,却并不扰人,反倒是因为这雨声遮盖了尘世中许多的吵闹,让人愈发觉得心静。

    见许朝欢并未应声,云丫以为小姐生气了,咕哝了一声道:“小姐答应云丫不生气的。”

    许朝欢静静道,“我没有生气,我是听这落雨,以前觉得雨声吵人,扰得人心里难平静,如今细细静听,才明白哪里是雨吵人,分明是自己心不静。”

    云丫对静不静,吵不吵不甚在意,只要小姐不生气便好,她心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想要求证,但又怕真得着恼了小姐,嘴巴掀掀合合,没胆气问出口。

    “什么事,说罢。”朝欢道。

    云丫滞了一下气,而后大着胆子问道,“昨夜小姐跑去给姑爷送伞,是不是想起了姑爷搬去官署那次?”。

    云丫先前也不明白小姐为何跑去给前姑爷送伞,直到听到下雨声。

    云丫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春日,小姐和前姑爷起了好大一场争执,两个人单独闷在屋里多时,虽不见吵闹,但云丫就是知道两人吵架了,因为前姑爷推门而出时,一身凛冽之气。眼底深黑,脸色也阴沉得骇人,从头到脚都浸着一股迫人的寒意,与往日清煦的模样大相径庭,好像压根不是一个人似的。

    之后,前姑爷便搬去了官署寓居,一走就是大半月。

    长公主前去探望了几次,劝儿子回来,前姑爷始终无动于衷。

    后来,便是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小姐不知着了什么魔,心血来潮跑去了礼部官署,哪知前姑爷那般心狠,竟然借口庶务繁冗避不见面,独留小姐一个人站在廊下,任由风吹雨浸,连绣鞋罗袜尽皆打湿了。

    好在前姑爷尚有些良知,开了门,两人站在廊下相顾无言。

    云丫当时站在远处,看的不真切,只远远瞥见小姐掀唇说了没几句。再抬眼时,就见前姑爷一语不发,一手穿过膝头,轻轻将小姐怀抱起,大踏步迈入雨中。

    小姐一手撑伞,另一只手揽在姑爷的肩头,两人一路回了国公府。

    云丫虽不笃定,但觉得小姐昨夜去公府门前送伞,多少与这有些关联,不禁偷目瞥向小姐。

    许朝欢不甚在意地将锦被向身前扯了扯,回道,“云丫,我喝醉了,酒醉之人做事怎能当真,不过是些荒唐事,不提也罢。”

    边说边打个哈欠,顿了一顿吩咐道,“我头上好多了,将帐子落了吧,你也早些回去歇一歇。”

    云丫闻言,起身将云罗帐落下,熄灭烛火,转身出了屋。

    屋内一室寂静,耳边只闻细细雨声,屋瓦上落雨一层一层浇下。

    许朝欢仰面躺在榻上,耳边听着落雨之声,她眸如点漆,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幔微微出神。

    雨声与雨声重合。

    她仿佛听到淅淅飒飒的雨声之中,有人在说话。

    “看,顾裔堂,我来给你送伞了。”

    “顾裔堂,我想你……”

    “顾裔堂,我们回去吧。”

章节目录

直球美人与心机世子和离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枝甘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枝甘蔗并收藏直球美人与心机世子和离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