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期限的前一日,楚聿一行才归京。

    温窈端起一盏热茶,慢悠悠喝着。

    前殿,诸位大臣屏息凝神,等着高位上的温岷看完楚聿呈上的奏章。

    落针可闻的大殿内,突兀的响声接连传出——温岷猛地把奏章甩到田轶捧着的漆盘上,砸掉了盛着的好几本账簿。

    满朝文武应声跪地,温岷压着怒气问被特许入殿的楚聿:“楚衍清,你敢保证纸上所写全部属实?”

    “臣绝不敢欺君罔上。”楚聿回答的不假思索。

    田轶轻手轻脚的捡起散落一地的账簿,温岷瞥了一眼,挥手说:“拿下去,朕不想看见这些。”

    “是。”田轶躬身退下,把这些送到龙椅之后的温窈手中。

    边上候着的小太监给温窈添茶,田轶说:“殿下,皇上请您过目。”

    温窈翻开奏章,忍不住眉梢微扬。

    一纸呈上,齐州一半的官员都要丢了官职,不少还要掉脑袋。楚司直当真是才能出众,不足十日便能查出如此多贪赃枉法的事情以及陈年冤案。

    温窈将所呈名册过目一遍,才翻开账簿草草看着:“依奏章所言按律处置,后续官员调任也需楚大人继续操劳。至于论功行赏,等事了再议。”

    田轶回到殿前,凑近皇上耳边重复一遍温窈的话。

    温岷压下殿内众人议论不绝的声音,对楚聿说:“此事既是你查出的,后续便还由你来处置,该杀该贬,以及后续官员调任安排好后拿给朕过目。”

    半垂着看不清神色的脸上是藏不住的惊讶,楚聿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方才田轶出来的方向,俯下身:“臣,遵旨。”

    “皇上。”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楚聿起身的动作,他转头看去,是大司农葛穆:“此事怕是不妥。且先不论此事是否在楚司直的职责范围内,关乎十余郡县官员调任,百姓生存的大事,不该交到一个四品官员手中。”

    楚聿忽略葛穆飞来的眼神,沉默不语。

    也根本用不着他多说,温岷说风便是雨,谁也管不了。

    除了龙椅之后那人。

    “一个四品官员?”温岷沉声,“一个四品官员都能在十日内查到齐州十余郡县的官员数年来滥用职权,贪赃枉法的罪行,大司农却对此事毫不知情?”

    又有官员出来避重就轻:“可此事交给楚司直主理,着实不妥。”

    温岷刚想呵斥,孔成涛先一步跨步出来说:“皇上,以臣之见此事交给岑御史,由楚司直在旁协助最是稳妥。”

    孔成涛还是不喜欢楚聿,但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此案都不宜久拖,要是交由他人处置单是交接都要耗费数日之久。

    他虽疑心这件事中有曹家的手笔,可是皇上会让楚聿参与其中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方才皇上那话又让他觉得葛穆也不干净,他担心楚聿那小白脸一不小心被葛穆他们给吞喽。

    所以稳妥起见还是让岑御史来主理此事比较好,有岑端在左右他们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温岷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为细微的轻响,他顿了片刻去问岑端:“老师觉得呢?”

    岑御史年过花甲,头发花白,身子骨倒挺硬朗。一直沉默不言的他听到温岷发问,微弯着腰十分恭敬:“皇上定夺便是,臣听皇上的。”

    “那便依孔卿所言。”温岷拍了下腿,“还要辛苦老师了。”

    “替皇上分忧,是臣子应尽的职责。”岑端说。

    温岷多瞧了岑端一会儿,最后一挥手,田轶扬声说退朝。

    **

    当朝丞相曹淇源年近半百,身子骨相较御史大人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去年冬季没熬住病情加重,床都下不来。开春后到好了几个月,可刚一入秋就又病卧在床,已有月余没去上朝了。

    早朝散后,楚聿到了丞相府。

    还未进屋,楚聿就听到曹淇源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等屋内忙前忙后的脚步声终于停歇,楚聿才伸手敲门。

    屋内气息不足的一声:“进来。”

    楚聿跨步进入,倒了杯热茶递给曹淇源:“大人,喝杯热茶吧。”

    曹淇源不接,他拿掉捂在嘴边的帕子,握拳盖住上面的血迹:“听说,你刚从安平郡回来?”

    楚聿仍举着热茶,低眉垂眼:“是。”

    “查到了什么?”曹淇源问。

    “安平郡太守刘矩与周围十余郡县官员滥用职权,欺压百姓。”楚聿说,“单是去年冬天,因着他们私吞朝廷下发的赈灾银粮冻死的人就不在少数。”

    曹淇源终于肯看他,瞥见他被烫红的手,才说:“把茶盏放下吧。”

    “本官问你,”曹淇源说,“死的人里可有你的亲属家眷?”

    楚聿摇头。

    “那你管这闲事做什么?”曹淇源被气得直拍桌子,“齐州与东三州接壤,又挨着中州,位置至关重要,里头鱼龙混杂。你可知你此番作为会得罪多少人?若哪日有人来算账,我要怎么保你?我与你讲过多少次,妇人之仁最是要不得!”

    楚聿连忙掀袍跪下,头低低垂下:“是下官考虑不周,一时糊涂犯了错,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曹淇源又要咳嗽,他忍住端起茶盏连喝几口压下喉间的痒意:“皇上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楚聿说:“皇上将此事交给了岑御史主理,让下官在旁协助。”

    曹淇源冷哼一声:“仗着岁数大,那老匹夫见着什么事都要掺和一脚。这事你仔细着些,切莫被他抢去了功劳。”

    “下官明白。”楚聿说。

    喉间的痒意到底是压不住,曹淇源又咳嗽起来。

    楚聿起身要去帮忙,被曹淇源摆手制止,他颤着手指向桌上放着的一份名册:“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名册上的都是自己人,你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把人放到齐州去,小心些别让岑端起疑心。”

    “衍清明白。”楚聿拿起名册,随后说:“劳大人费心,您好好休息,下官先行告退。”

    曹淇源挥手:“去吧。”

    *

    马车往回走,楚聿倚在车壁上翻看手中名册,将人名与人脸一一对上。

    邹诚小口小口抿着茶水,一瞬不瞬地瞅着楚聿。

    楚聿翻开一页,目光不移:“有话就问。”

    邹诚一顿,然后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问:“大人,您对昭阳长公主做了什么?”

    楚聿掀起眼皮,面带疑惑。

    邹诚又理了理腿上衣摆的褶皱:“就是,您是不是对昭阳长公主下了什么迷魂药之类的?不然皇上怎会……”

    邹城话音越说越小,楚聿的目光越来越让他觉得自己在找打。

    可是,不是如此的话这次大人怎么可能这般顺心如意。

    邹城越想越觉得对,胆子又大了起来,音量还比之前高了点儿:“咱们都知道皇上最听信的就是昭阳长公主的话,您又是曹丞相的人,如若不是昭阳长公主的意思,这件事皇上不可能让您参与其中。”

    这次轮到楚聿顿住,他想到了早朝时龙椅之后的人。

    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温窈?

    皇上对她已经纵容到如此地步了吗?

    如果真是温窈,是不是就可以说明其实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参与朝政?

    楚聿掀开车帘,对马夫说:“改道,去长公主府。”

    身后的邹诚震惊。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辩解都不辩解一下就承认了?

    那他前几日那样对长公主,会不会挨揍啊?

    **

    就像知道他会来一样,没等通禀楚聿就被带到了藏书阁。

    侍女将楚聿带到这里后就离开了,也没告诉他长公主在哪里。

    四下无人,楚聿只好等着。

    藏书阁很大,正对大门的地方隔着屏风摆了张书案,平铺的宣纸上用小楷写了句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书案右侧书架占去大半,只余出窗边的地方安置了张软塌,左侧书架铺满,上方放置的书籍相较另一侧也要正经许多。

    楚聿在右侧不死心的在翻看几本后,果断往左侧去。

    快步走着,忽闻上方传来一声轻笑,楚聿循声望去,瞧见了在二楼撑着手臂俯看他的温窈,她手里拿着卷书册,不知道观察他多久了。

    意识到温窈在笑什么后楚聿垂下眼,刚要抬手作揖,忽听温窈说:“接着!”

    楚聿抬头,一颗葡萄直直朝他面门袭来。楚聿迅速侧身,那颗葡萄落到了地上,撞到书架,又一路骨碌碌到楚聿脚边。

    紧接着斜侧蹿出一道白影,速度比那颗葡萄要快上不少,又辨不清是什么东西。楚聿皱眉,袍袖掩盖下手上招式已经备好。

    然而那白影却在葡萄前停下来。

    楚聿这才看清那是只白猫。

    尺玉伸手去捞葡萄,温窈忙声呵斥:“尺玉,不能吃!”

    楚聿这才想到猫不能吃葡萄,三两步跨过去一把攥住尺玉的后颈。

    “喵!”

    尺玉被惊到,扑腾着翻身一爪子拍到楚聿手背上,三道血痕当下立现。

    楚聿吃痛手上力道松了些,尺玉趁机跳窗逃了出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等尺玉不见了影子温窈才到楚聿面前。

    她用书托起楚聿掌心,尺玉这一爪子不轻,血都沾到袍袖上了。

    “活该。”温窈抬头看他,说,“老实接着不就没事了。”

    “……”楚聿被气笑了,“殿下教训的是。”

    温窈猛地松手,回身把书扔到书案上:“过来给你上药。”

    *

    药箱压在书案上,楚聿手掌听话的放着,垂眸瞧着温窈的动作。

    低垂着的脖颈细长白皙,线条柔和,眼睫黑长卷翘,时不时会煽动两下,看的楚聿忍不住跟着眨眼。

    纤细的手腕掩盖在月白色的衣袖中,指节莹润修长,指腹不时会碰到楚聿的手背,一片温润。

    楚聿闭眼。

    真他妈撞了邪,他就不该手欠去翻那几本书。

    “嘶!”楚聿抽了口凉气,“殿下,劳烦您轻些。”

    “方才还怕扔给你的是暗器,这会儿不怕本宫趁机下毒?”温窈收回视线:“抬手。”

    温窈手中拿着的锦帛,他边抬手任由温窈包扎,边替自己辩解:“臣怎会有这种想法。方才只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毕竟措不及防的,臣哪里接得住一颗葡萄。”

    鬼话连篇。

    要去拿剪刀的手半路折返,在楚聿手背上打了个蝴蝶结。

    楚聿对着蝴蝶结打量了会儿,说:“殿下系的真好看。”

    琉璃推门送了汤药来。

    汤药冒着热气,摆在两人中间。

    隔着飘浮的雾气楚聿辨不清对面人的神色,他知道温窈在看他。

    他垂眸,端起汤药喝下一口。

    碗底离桌案两指时,温窈出声:“喝完。”

    楚聿停顿一瞬,仰起头一饮而尽。

    雾气消散,楚聿终于看清了温窈。

    她含着笑意,一言不发。

    在一片寂静中楚聿眉心逐渐紧蹙,最后猛地吐出一口乌血。

    楚聿单手撑地,偏头:“臣好端端的进到殿下府中,却这般模样出去,殿下真觉得能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温窈绕过书案,蹲下去,眼中笑意更浓:“楚大人确定有人看见你进到本宫府上了?”

    楚聿一顿,下一瞬伸手牢牢掐住温窈的脖颈,居高临下地问:“齐州那批官员中也有你的人?”

    温窈握住他的手腕,哑声说:“你猜。”

    手上力道加重,楚聿厉声道:“温窈,我今日死在这,你也活不了。”

    温窈去掰楚聿的手掌:“再、再不松手……我确定你会死。”

    这句话终于让楚聿冷静下来,意识到不对的地方。

    按照毒发的速度,他这会儿早该不能动弹了,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能快把人掐的喘不过气来。

    他仔细感受自己身体的状况,除了那口乌血,以及稍微使不上力气外,再没什么异常。

    楚聿迅速松手。

    空气涌入鼻腔,让温窈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温窈扶着胸口要起身,楚聿这才意识到方才情急之下他把温窈摁倒在地,直接压着人掐。

    他腾地站起,双手悬在半空,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去扶温窈。

    刚才温窈没感觉,这会儿呼吸顺畅了,背后的冷汗也出来了。

    那眼神……

    能把人生吞活剥了……

    温窈瞥了眼定在那似的楚聿,嗓子还哑着:“措不及防,接不住一颗葡萄?”

    温窈摸摸还在作痛的脖颈:“楚衍清,接不住一颗葡萄,你今日到我府上做什么?”

    楚聿倒一盏茶递给温窈:“来验证一个猜想。但现在看来不用了。”

    温窈接过茶盏喝水,楚聿垂眸看到她白皙脖颈上的青紫一片。

    “你再看,它也已经这样了。”温窈说。

    楚聿移开目光:“殿下给臣喝的到底是什么?”

    “解药。”温窈说。

    “什么解药?”楚聿不解,先前他身体并无任何不适,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

    胡诌张口就来,温窈想也不想地说:“尺玉爪子上有毒。”

    知道不会有结果,楚聿不再追问,改问:“殿下放任臣去齐州,又让臣参与后续处理,处处遂了臣的意,臣着实看不懂殿下的意思。”

    “贿赂啊。”温窈说。

    楚聿自然不会信:“长公主一人之下,臣一个四品小官有何值得您贿赂。”

    “谦逊了不是。”温窈回,“整个齐州都将是楚大人的地盘,若不及时贿赂,来日楚大人回头算账可怎么办?”

    “殿下又说笑。”

    “我在说什么你很清楚。”温窈抬头盯着他,“凉州有文宣王看守,又有太后和齐王觊觎。你要韬光养晦,齐州这块群龙无首的肥肉是最好的去处。曹家要推你坐上丞相的位置,看似倚重你,但你明白他们是要用你给曹思尧荡平前路,路途平摊后你就是一具死尸。但若将齐州把控在自己手中,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舍弃你,以后曹思尧见了你也得笑脸相迎。楚大人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好。”

    “又或者,”温窈跨前一步,与楚聿离得更近,唇角扬着笑,压低声音说:“楚大人的野心远不止如此。”

    楚聿岿然不动,垂眸与面前人对视,问:“那殿下以为臣的野心在哪里?”

    “这殿下可不知道。”温窈说,“但殿下知道楚大人一定会是一个好盟友。”

    楚聿眉梢微扬:“盟友?”

    “嗯。”温窈尾音上扬,说,“在这偌大的夏京城内,你我都是孤立无援,结成盟友不好吗?”

    “殿下莫要拿臣寻趣。”楚聿退后一步,“殿下深受陛下重用,哪能说是孤立无援。”

    “伴君如伴虎,”温窈探身,压低声音说,“本宫怕呀。”

    楚聿说:“臣瞧着殿下如鱼得水的很。”

    “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露怯呀。”温窈说。

    楚聿闻言扬眉,那意思是他就不算外人了吗。

    温窈看出他的意思,笑着说:“当然不是。”

    楚聿自然不信。

    见人不说话,温窈伸手指向楚聿袖间:“曹淇源给你的那份名册,半真半假。”

    楚聿蹙眉。

    曹淇源和他交谈时分明屏退了左右,温窈从何知道名册的存在,还清楚的知道里面的内容?

    “臣为何要信?”楚聿问。

    这人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和他说话,弄得她脖颈更疼了。

    温窈绕道书案后的架子上,边抬手揉着后颈,边翻找出一份名册递给楚聿:“这份是真的,楚大人不信可自行验证,到时再决定你我的盟约成不成也不晚。”

    期间楚聿视线一直紧盯温窈,名册递到跟前他才去看一眼,问温窈:“殿下向臣示好,是想要臣助殿下扳倒曹家?”

    温窈点头:“是。”

    “丞相大人对臣有提携之恩,殿下就不怕臣表面答应,暗地作梗,反将殿下一军?”楚聿这句反问是真心的,毕竟如今朝堂之上,人人都当他是曹淇源的人。

    然而温窈却非常笃定的说:“你不会。”

    隔着桌案,两人相视良久。

    这次楚聿看清了,温窈眸中装得是笃定。

    楚聿捏住名册:“试一试,多一位殿下这样的盟友,臣也不会吃亏。”

    温窈松手:“定不负楚大人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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