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舜臣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迟疑道,“殿下今日还不回宫吗?”

    肃羽昭摆摆手,“今日高兴,还不想回去。”

    因为怕在桌上吃饭汤汁洒在公文上,两人便坐在主堂门口的台阶上,席地吃饭,肃羽昭大咧咧惯了,支起一条腿便是一副土匪相啃起了鸡腿,难为徐舜臣即便席地也是一副规规矩矩的姿态,一举一动不可谓不优雅。

    徐舜臣吃得慢条斯理,还吃得跟鸡一样少,肃羽昭还在大快朵颐的时候他早已停嘴。嘴里还叼着一块肉,肃羽昭边咀嚼边损人,“你个大男人怎么吃那么少,难怪看着跟弱不禁风的娘们儿似的。”

    不贪果腹之欲的读书人没有理肃羽昭缺德的嘴,自顾自开始今日份的絮叨,“殿下,今日之事虽是全了公理,但动用武力仍是鲁莽。奸邪之人自有法度裁办,殿下如今日行事只会先落入被动局面。”

    肃羽昭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来了来了,又开始了”,那张婆婆妈妈的嘴平时指点她写文章时就嘚啵不停,果不其然今天肯定要来说教一番。她默默啃鸡腿听了许久,良久才忿忿道,“被欺负的人不先自己反抗,难道还要摇尾乞怜等着别人大发慈悲吗?”

    “殿下说什么?”徐舜臣没有听清。

    “我说,被欺负的人就该起来反抗,才能让那些欺负人的知道后果,这样天底下才不会有人欺人了。”肃羽昭恨恨地一口咬下鸡腿。

    “反抗也不是一味以暴制暴。”徐舜臣承袭读书人的中庸做派,向来是避开极端。

    而肃羽昭从小习武,向来喜欢单刀直入,快刀斩乱麻,“欺人太甚就该以牙还牙。”

    再掰扯下去两人的话题也要走向极端了,追求中庸的徐舜臣及时退让,浅笑道,“嗯,殿下说的不无道理。”

    对方动用了美人计,向来对美人展颜没有抵抗力的色胚肃羽昭直接缴械投降,“对对对,你好看,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么阴阳怪气的话配上肃羽昭花痴的眼神,说不出的憨厚,徐舜臣顿时失笑。夜色之下,一位浅笑如空中清冷皎月,另一位托腮痴汉笑,倒也是一副静好之景。

    两人收拾了收拾,就着仅有的一盏灯笼光,一路摸黑。定京城有宵禁,向来爱玩的肃羽昭遗憾地咂咂嘴,“这个时间也不晚,要是没有宵禁,肯定很繁华。”

    徐舜臣负着一只手,淡淡道,“若是撤宵禁,开夜市,首先便是治安问题,京卫署必要腾出人手来监管夜间治安,以目前人手储备来看,京卫署白日三班倒尚且勉强,要想派出晚班,无论是新招人手还是加发薪资,都是一笔开销。再者,定京若是开了先例,各地必然纷纷上书效仿,开销不必说,各地的税负调整又是新的问题。还有,夜市不比白日青天的好管理,难说不会有鱼龙混杂之人,违法买卖更容易进行,京兆府和监察院的工作量必然翻倍,又是人手问题。这一个看似很简单的决定,却牵动了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南姜。”

    “停停停……”肃羽昭捂住耳朵,“我就是随口一提。”

    徐舜臣以为她不爱听自己的反驳,又想了想转了话题,“其实,开夜市的好处也很多,对南姜的未来发展也更有利……”

    可惜两人已不知不觉踱步到了宫门口,肃羽昭一个跃步跨到徐舜臣面前,“好了,我到家了。徐大人也赶紧回去吧,可别被路上的小野花勾去了,要保护好自己哦。”

    徐舜臣伸出手中提了一路的灯笼,叫住了转身雀跃离去的肃羽昭,“殿下,灯笼。”

    肃羽昭回身,边后退边向他挥手,“灯笼送你了,回去路上别摔了。还有啊,明日见。”

    徐舜臣提着灯笼的手微微一颤,也向肃羽昭挥挥手,浅笑着说道,“明日见。”

    肃羽昭蹦跶着小碎步走进瑶华宫时,却觉得今晚的瑶华宫过于安静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只见皇后背着身立在主殿,一旁站着的小舟冲她做了一个“完蛋”的表情,她就知道必然是回宫太晚要挨骂了。从小她离经叛道的事也没少干,皇后从一开始的管束到后来也就放任纵容了,造就她如今一副叛逆性子,还有行云流水的认错流程。

    她二话不说,先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母后别生气,我知道错了。”顺便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皇后对她这副样子向来没辙。

    皇后也知道她这副没骨气装可怜的死样子,怕自己又被骗心软便不回身,冷着声道,“错哪了?”

    “不该这么晚才回宫,让母后担心了。”肃羽昭悄咪咪地起身,溜到皇后身边跪下,像个可怜的小狗一样晃晃皇后的衣摆,“母后别生气了。”

    皇后这才回身,对上她的求饶讨好脸一脸无奈,“罢了,真拿你没办法。”肃羽昭知道这便是哄好了,谁知皇后捏了捏她的小脸,下一秒仍旧无情吩咐道,“既然知道错了,那就罚你这五日好好在宫里反省,不许再出宫了。”

    眼见着殿门在自己面前被紧紧关上,肃羽昭讨好无用,皇后带着一行宫人扬长回了未央宫,只留下小舟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肃羽昭一脸丧气地瘫坐在地上,小舟便陪她坐在地上,“好啦,别丧了,不过才五日,你看我,连宫门都出不去,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皇宫里的公主是不被允许出宫的,还被要求端庄肃穆,但肃羽昭偏是个例外,不仅舞刀弄枪,还有出宫的特权。这一部分归功于皇后的宠溺,一部分也是肃羽昭自己有练武天赋,还拜了行渊王为师。行渊王还未前往边境驻守前,肃羽昭时常出宫到王府学武。

    肃羽昭托着腮,问道,“当公主真的有这么好吗?”小舟不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这些做公主的,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天天跟被供在祭坛上的花一样。我从前觉得读书人最是无用,天天只知道写酸文,但是他们写的文书可能救了很多人的生计,他们每次冒死也要说出口的谏言可能挽救了君王致命的错误,还有他们拟出的每一道政策可能考虑了千万次全国上下的营生。我跟他们比起来,文不成武也难就,我才是最没用的那个。于国无用,于民无益,就算没有我这个公主,好像也不碍事,反而更省了国库。”

    小舟在地上坐着麻了,便爬上塌,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才道,“可是你已经看过很多我没见过的,你见过养鸡场和造纸坊会因为水质打起来,你还会为了一个小吏去刺探六部之事,你见过百姓们的生活。”

    “可是这不够,”肃羽昭也坐上了塌,“如果我不是公主,我更想像师傅那样,做个镇守边关的武将,在沙场上金戈铁马。”

    这次换小舟托着腮了,“阿昭,即便你是公主,也不妨碍你去做你想做的。其实,我更希望你以公主的身份,闯出自己的天地,这样对于我,对于天底下的女子,难道不是更好的榜样和激励吗?母后从小心疼你,给你起名羽昭,是想让你将自己的羽翼终有一日昭示给世人看。而我就不一样了,挽舟挽舟,我的命运必然是要一生都被系在这皇城中了。”

    “那如果你不做公主了,就没有自己想成为的人吗?”

    小舟摇摇头,“我不似你,你从小便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从出生起就只会做公主,除了公主,我做不好其他的人。阿昭,你会是那大漠里的鹰,而我,做好这笼中的金丝雀就够了。”

    肃羽昭沉默不语,小舟却开怀一笑,“怎么了嘛,做公主吃穿不愁,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远嫁和亲。你要是以后真成了边将,打不过敌国,我就帮你去和亲,也不算辱没了百姓们缴税养我这没用公主这么多年。”

    肃羽昭捂住小舟这越说越离谱的嘴,两人叫着扭成一团,“你这小嘴净说些没用的,我这么厉害怎么会打不过别人。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你别想去和亲。你这小金丝雀就乖乖在我身后被我护着吧。”

    于是一只鹰和一只小金丝雀扭打完,又像往常那样并排瘫在榻上,肃羽昭绞着头发苦恼道,“我方才还和别人约了明日见,转眼就被禁足了。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怪我言而无信。”

    小舟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谁?是不是徐司丞徐大人啊?你这么晚回来,是不是也跟他在一起啊。”

    肃羽昭一拉被子,将两人都蒙住,利索翻身,斩钉截铁道,“睡觉!”

    五日的禁足就这么堪堪熬过去。

    当肃羽昭再走到监察院门口时,往日肃穆的大门口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她艰难地往里面挤,只听周围人议论道,“太可怜了,你说说这两个女子,青天白日的,怎得就被杀了。”

    “可不是,听说啊,三天前那大汉敲响鸣冤鼓时,写的诉状上面可说的是先奸后杀呢。”

    一旁的人啧啧感叹,“有个当官的爹就是好,大白天的就敢把人姑娘家拖走,还做出这种事情。”

    “对了,这案子不是三天前监察院就接了嘛,听说还是今年那状元郎审理,今日怎么了,怎么监察院又这么热闹。”

    “听说啊,是刑部来人了,说要把这桩案子转走,还带了好大一拨人来示威呢,那状元郎看着是个读书人弱不禁风的,没想到还敢跟人家硬碰硬呢,这不,里面吵起来了。”

    肃羽昭终于挤了进去,身上的衣服都被挤得皱皱巴巴,她一瞧里头的情况,刑部侍郎带了人来监察院提拿具状人和一并文书,身后跟着的一大波人瞧着个个都是好手。照理说此等案件应是京兆府先接,谁知具状人告到京兆府却被说是无稽之谈赶了出去,只好告到了监察院,刑部多管朝廷案件,此等民案应由监察院审理。刑部若要接手,除非此案上升到五品以上官员涉案,或是有圣上的亲笔文书。现下该案一还未断论是否有官员涉入,二无依法文书,徐舜臣便抓住这一点,据理力争。

    “侍郎大人,既无圣上亲裁,如此强硬想要将具状人带走,可是已经承认了该案中有朝廷要员涉入?”徐舜臣一手拦在刑部侍郎面前,露出了一截手臂,上面有一道堪堪结疤的伤痕。

    “徐大人,如此耗下去对你我都无益,若你一意孤行阻拦刑部办事,就别怪我不客气!”

    “侍郎大人,并非下官阻拦,而是公门办事都要讲究法度,大人此番行事不合公理。”

    刑部侍郎耐心消耗殆尽,直接挥手,“少废话,拿人!”

    刑部和监察院的两拨人便乱成一团打了起来,刑部侍郎是个有点底子的三流子,正要动手拿捏住徐舜臣,一道鞭子破空而来,侍郎反应极快地缩手,但毕竟只是个三流子还是擦到了赤炼鞭落下了一道伤。

    肃羽昭飞身而入,挡在徐舜臣面前,又是一甩鞭子,响亮的一声让混乱的两拨人都静了下来。手中赤炼鞭直指刑部侍郎的鼻尖,肃羽昭冷声道,“侍郎大人,行事不尊法度,带人闯入监察院,意图袭击朝中要员,三罪并列。本公主虽干涉不得朝中之事,但是作为亲眼见过的证人,告到父皇那也算合情合理,不知侍郎做好万全准备没有?”

    刑部侍郎捂着伤口,阴沉着脸凝思片刻,只得一脸阴郁地向肃羽昭告了退,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监察院也将门口聚集的群众疏散了。

    肃羽昭回身,上下打量了徐舜臣,“可有受伤?”又留心了一眼他手臂上的鞭伤,想来已经是不妨事了。

    徐舜臣摇摇头,又拱手道,“多谢殿下。”

    肃羽昭最不喜这些客套话,又想着自己莫名消失了五天又突然出现,便干巴巴地解释道,“这几日被母后禁足了,看来是错过了很多事。此案惊动了刑部,想来兹事体大,如若我不便插手,我这几日便回避了。”

    徐舜臣又是摇摇头,“审理案件最是要透明,从没有遮遮掩掩不许人知的道理。即是要让天下人都看到此案,让他们知晓法度可以保护他们,这才是监察院立足之意义。”

    从徐舜臣口中,肃羽昭简单了解了案件的经过。其实甚为简单,又是一起官欺民、民告官的案子。具状人是定京城外的一个农户,有个妹妹,七日前和要好的小姐妹约了去城中买新胭脂。两个小姑娘一起出门,却再也没有回来。农户便出门去寻,寻了一天一夜,只指导有人隐约看见在无人之处好像有两个姑娘昏迷着被拖上了施府的马车。那马车奢华无比,主人正是工部尚书嫡子施照,此人是定京城中有名的纨绔,常流连艺妓坊。农户在施府外候了许久不得法,绝望之下只能去城外乱葬岗中寻,终是寻到了两个姑娘的尸首。

    徐舜臣见过那两具尸首,惨不忍睹,确符合状纸中被奸杀的描述。农户坚信是施照害了他妹妹和另一个姑娘,告到京兆府无果只得再诉到监察院。

    “此案难在全无直接证据指向施照,当日告知农户的人遍寻不得。两具尸体只能证明确实受害者确实死于非命,却无法指向是何人所为。再者刑部步步紧逼,若是拖过了公审期,此案就要变成无头案了。”徐舜臣眉头紧蹙,沉声道。

    “如今便全无办法?”肃羽昭不信徐舜臣会如此作罢。

    “倒也不是,还有一计,”徐舜臣凝视着肃羽昭,轻声道,“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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