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肃羽昭犯了懒,没有去书院,便掐着下学的点,行至书院接徐夫子回家。天下着雨,她撑了把画着君子兰的油纸伞,一脚一个青石板上的小水坑缓缓而至。

    快到了书院门口,她在不远处驻足。徐舜臣正在门口屋檐下与一学生交谈,肃羽昭认得那学生,是书院里学得最认真的程曦。程老爹是个在定京城中给各家铺子跑腿卖苦力的脚夫,肃羽昭见过一回,稍显精壮但不威猛,一心想让自己瘦弱的儿子读书考功名,不重蹈他的苦日子。当时第一回送儿子来书院时,那双爬满茧子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着抓着徐舜臣不放,差点就给他跪下了。

    屋檐下,徐舜臣一只手微微抬起,用衣袖给小程曦挡住飘进来的雨丝。

    程曦仰着头,有些纠结但又真诚地问道,“先生,读书是为了什么?”

    “此问因人而异,首先当叩问己心。”

    程曦皱巴着小脸,“阿爹说读书就可以考功名,过好日子。”

    “那你自己呢?”

    “我……觉得如果只是为了考功名,就好像拿自己的学问当成货品一般去换钱财。我想,读书很重要,重要到……不止是为了考功名而已。”

    徐舜臣赞许地笑了出来,“有些人把读书当成一步登天的捷径,有些人把读书当作永无止境的远途。一些人或许走得更快,但也有一些人看得更多。如何选择,当看心中所想。”

    程曦屏着嘴想了一想,似是懂了,抬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徐舜臣,答道,“我明白了,先生!”

    向徐舜臣告辞后,程曦便背着小书袋回家了,徐舜臣将自己的伞给了他,正愁着要冒雨时,肃羽昭撑着伞盈盈笑着向他走来,二人隔着雨幕,相视一笑。

    青石板坑坑洼洼,两人十指相扣共在一把伞下,肃羽昭调皮总是踩着水坑溅得两人衣摆上都是水渍。徐舜臣笑而不语,但肃羽昭踩着踩着便发觉这地上的水怎么变了颜色,她抬头一看,竟是他们头顶的伞褪色了,一副君子兰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不清。

    肃羽昭气道,“这伞是前两日在百宝阁刚买的,怎得如此下乘。”

    徐舜臣看了一眼被淋得光秃秃的伞道,“听闻百宝阁制伞用的都是扬淮府产的墨,想来是近来良墨成本过高,才不得已以劣墨代之。”

    “连自己的招牌都不要了吗?”

    徐舜臣将她的手反握住放在掌心摩梭,“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嗯?哦。”肃羽昭虽然很迷糊,但还是答应了。

    “从前有一兔子国,因为有很多萝卜遭到了其他兔子国的袭击。虽然把那些侵略者打跑了,但是兔子国却因此失去了很多的将士和军备。兔子国要花费很多的萝卜才能把这个大窟窿给填满,可是兔子国已经没有那么多萝卜了。所以兔子首领就想,萝卜虽少,可青草众多,于是首领给国民不停地发青草想让它们吃饱。可是兔子手里虽然有了数不尽的青草,但还是更爱吃萝卜,它们便都拿着青草去换萝卜。但是萝卜太少太少了,它们拿再多的青草,都换不到一根萝卜。”

    肃羽昭再傻,也听出来这个兔子国就是南姜,想起当时她收拾献阙残局时,那战报上的军备数额确实惊人,却没想到影响会如此深远,她转头看向徐舜臣担忧问道,“南姜会出事吗?”

    “那便要看,兔子首领是否做好完全打算了。”

    入夜,徐舜臣照例待在书房里阅书,肃羽昭一向觉得读书是种折磨便又躲到别处逃离徐夫子的谆谆叨念。一个在相府时就是他心腹的仆从在外候着,他叫唤仆从进去,将一封信交给他,道,“将此信送至扬淮府的罗掌柜手中,并告诉他,这三个月的账本我都已确认无疑,接下来的生意可以趁热打铁。”

    仆从应了一声,便揣好信走了出去。

    除了前朝旧臣一派,很少有人知道当年房汝宣被徐氏调离时,去的正是扬淮府的前身扬州,外放期间他扶植了不少当地的商贾,而新朝建立后新划的扬淮府又慢慢变成了南姜的商业头部,一呼一吸都牵扯了南姜大半的商业。

    徐舜臣当时被调离定京,义父也曾叮嘱让他与扬淮府商贾接触一二。当时一路上他都在揣度其意,直到出事被押送进京的路上,他才猜出了些眉目。义父一口咬定自己是敛财才会偷换粮草,而朝廷也只是从粮草一事的前因入手推测,保皇派最后也认为义父之所以插手粮草,是因为他想掌控征粮途中所涉及到的经济命脉。他们都没想过粮草一事的后果,可能会是献阙失守,而一旦失守,那必然是燕台州派兵增援,甚至因为战事吃紧需得援军脚程极快,极有可能是行渊王亲自带领铁骑前往。北海一战,行渊王战死,掩盖了众人所忽视的,却恰恰印证了徐舜臣的猜想——偷换粮草,实则围魏救赵。

    这个想法近乎疯狂,只怕除了他无人会信。因为义父的计划失败了,献阙并未失守。但洛河泄堤致使北海军力虚空是事实,于是他便在围魏救赵的立论之上又加了一个前提——釜底抽薪。洛河决堤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是为了借此抽去北海军力的半数薪柴。而抽薪之人,不必多猜。这又印证了徐舜臣多年以来冥冥感觉却又不敢确信的一个猜想,以义父为首的旧臣派一直以来支持的都是行渊王府。

    他现在只消找到可以证实洛河泄堤确是人为的证据即可,他近乎饥渴地想要画完这副天大的棋局,但他又不敢想象自己是否能真的面对,这只会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义父的计划是多么的可笑且残忍。可笑他悉心布署不可能不提前知会行渊王,但行渊王依旧置之不理,亲临北海葬送自身。而行渊王府这么多年来让权求全的做派,他不难猜义父的计划甚至这么多年的暗中支持,都是被行渊王拒之门外的。不惜将献阙拖入困境,赔上自己的性命和名声,可笑又残忍。

    而如今的他,也没有立场再审判义父的对错,从刚刚那封信送出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入局了。义父在扬淮府扶植的商贾,再以徐氏在扬淮府经营的部分产业作为加码,他要这把火,越烧越大。

    月色之下,他负着手,右手触到了左手腕上在刑部受审讯时留下的疤痕,望着远处摇曳的竹影,轻声道,“都抢萝卜多没意思。我来加把火,把剩下的萝卜都烧了吧。”

    扬淮府暗流涌动,几月来不停上涨的物价竟有与日俱增的趋势,而各个商贾竞相大幅购入米、面、棉这些家常货品,致使这些寻常货的价格越炒越高,竟炒出了南姜建朝以来的天价。寻常人家要买米面,更没了门道,手中的铜币虽多,但也多不过米面的价格。

    等朝廷意识到为了填补军备而铸币过多时,已阻止不了这股诡异热潮蔓延全国的趋势。现下全国各地的商贾都争相模仿扬淮府,恶性囤粮导致粮食价格不断升高,祸害到其他产业也是市价不断上涨,不少小商铺关门歇业。常常能见到百姓扛着一麻袋钱币去疯抢粮食,却还是补给不上家中所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朝中正苦恼着如何平息这股物价上涨的风波。又是从扬淮府开始,有商贾声称现在的钱币越来越不值钱了,只有把钱都换成金银才保险。全国上下跟着扬淮府有样学样,一时之间所有的卖金银首饰的铺子都被抢空,最后这些铺子都紧闭大门,有好几家被抢空了货存,看着铺子中存着的大量钱币和愈加上涨的物价发愁。

    “金银潮”如火如荼,朝中无法坐视不理,只得下令全国禁金银,但终究还是止不住私底下的金银买卖,甚至官告官扯出了一条官官买卖链。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全国上下禁藏金银,定京和扬淮府首当其冲,率先被挨家挨户地查处金银,于是又好死不死让几个贪官污吏撞到了枪口,竟被查出了成箱成箱贪赃得来的财宝,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是被满门抄斩。

    禁金银的同时,朝廷终于商量出了对策,既然旧钱币已成了市场上的劣币,那便用新币成为良币驱逐劣币。他们推出了新历币,大肆在全国推行。动荡了好几个月,总归是迎来短暂的安生。但市场之中,仍旧是钱多货少,即便是新历币降了火,还是浇不灭内里燃烧的火种。朝廷更未曾察觉,市面上不断出现的以假乱真、似真难辩的仿币,致使物价上涨的灾祸卷而复来,甚有愈而愈烈的架势。

    外面水深火热,而公主府内因着徐舜臣的愈先筹划,度过了金银搜查,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平静。徐舜臣还是照常去书院,他和肃羽昭将公主府中存的粮棉都匀了匀,代替了补贴发给每个学生,因是即便时局艰难,学生们还是每日坚持读书。只除了程曦,他已经有五日未来了,也无人来替他告假。

    徐舜臣知他家中情况甚为艰苦,至严冬也不见孩子有一件妥帖暖身的棉衣裹身,心中甚为担忧,便在下学后顺着周围街坊的指路一路摸索到了程家。

    说是一个家,也只是茅草盖成还四面漏风、上面漏雨的矮屋子,徐舜臣找去时正下着大雨,浇在茅草屋上简直如洪水卷稻草之势,使得半边屋子都塌陷了下去。徐舜臣收了伞,弯腰进屋,内里唯有一根蜡烛放在矮桌上将要燃尽,显得整个屋子青荧荧的,桌上还摆着被雨淋湿半边的书。而程曦孤零零地蜷着身子睡在茅草上。

    正值严冬,他身上却只盖了一张破烂的薄毯,徐舜臣走过去,细细一看才发现他身上有不少青一块紫一块的冻疮伤,小脸已经毫无血色,整个人就像是已经冻到不会抖了。

    他轻轻拍了拍程曦,却没有得到回应。他又摸了摸程曦的脸,冰凉到干硬,他似是不敢相信,伸出手指去试探程曦的呼吸,没有丝毫波动。他不信,又转而去摸程曦的颈间,仍旧没有探到生机。他朝着在旁边站着的仆从颤声道,“快!找大夫来!快!”

    仆从飞快地跑了出去,而徐舜臣又想起了什么,对着另一个还站着的也吩咐道,“去找找他的父亲现下在何处。”

    大夫来了,也只能摇头,“这孩子想必是饿了很久,又加上冻伤太严重,身体熬不住了,只怕是已经死了有些时辰了。”大夫又惋惜道,“这孩子命苦。他爹帮我的医馆也跑过几次腿,回回都说等攒够了钱就给孩子买件棉衣,可是回回都赶上棉衣涨价,一次都没买成。哎!”

    徐舜臣眼眶微红,颤巍地伸出手,轻轻握住程曦干裂的小手,轻声道,“对不起,是夫子来晚了。”

    另一个仆从披着蓑衣走了进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公子,属下问了这附近的人,他们说程老爹前几日跟着大家一起去官府拿旧钱币换新历币,人太多大家怕晚一刻旧钱币就会更不值钱,便都抢着先换。程老爹装着钱币的袋子在拉扯的时候破了个口子,里面的钱币都洒了出来,大家都蜂拥上去哄抢。程老爹气不过和他们打了起来,最后……最后可能是被打死了,也可能是被踩死了。”

    徐舜臣似是不敢相信地蹙了蹙眉,“什么?!”他又看向安静蜷在茅草堆上的程曦,浑身脱力一般喃喃道,“是因为我吗……”

    肃羽昭今日见徐舜臣迟迟未归,雨下得又十分怖人,便一直在公主府门口等候。等到天上的黑云压得愈来愈重,竟是将白天印成黑夜时,她才看到徐舜臣孤身一人没有撑伞,浑身上下淋了个湿透,像是失魂落魄般走向公主府。

    她赶紧打了伞冲进雨中去接他,“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徐舜臣并未答话,只是怔怔地往前走。他脸上都被雨扑了遍,睫毛上也挂着雨珠,突然便跑向公主府内,肃羽昭反应不及,只得惑然追在他身后。

    他走进公主府,直奔院中的演武架,那都是肃羽昭平时拉练所用的兵器。他拿起一把匕首,狠狠扎向自己的左手臂,将手臂上已经痊愈的疤痕再一次血淋淋地撕开。肃羽昭吓得扔掉了伞,也跑过来一把抢过他自残的匕首扔掷出去,发狠问道,“你做什么!”

    徐舜臣一下跪坐在地上,扎得伤口很深,血汩汩流出,混着雨流成一滩淡淡的血水。肃羽昭想拉起他去包扎,却被徐舜臣反握住手腕。肃羽昭回头想怒骂,却对上徐舜臣散了光的眼神,一下便心软了。

    他落下的泪水一下便融入浇下来的雨水而消失不见,但红透的眼眶骗不了人,她虽不知为何,但知他心中难过,可又怪他轻易自残。她却不知,徐舜臣心中不止难过,还有如涓涓细流般日夜流淌在他心头的恨意下,猛然间又如滔天巨浪般向他袭来的自责。他那眼睛看到了太多黑暗,又溅到了自己的无辜血,想以后目之所及,只能容下自己愿意搅动的阴诡风云。可那颗总要出来清高一番的君子之心,又指着他骂着他,唾他不止眼睛不干净了,连手上也不干净了。

    肃羽昭问他,“怎么了?”

    徐舜臣抬眼望她,似是慌乱,似是为难,似是罪己,艰难开口道,“程曦和他父亲…都死了。是我害的,扬淮府的商贾大多都是经我授意,才大肆炒高粮价,是我处心积虑谋算才有今日的局面。可我……不想害他们的,我不想的……”

    “什么……?”肃羽昭一时之间难以消化。

    徐舜臣又转而狠厉道,“我只是想回去,杀掉那些颠倒是非的人,他们都该死。”

    这般动静已经招来公主府的仆从渐渐往演武场来,肃羽昭怕他再说些有的没的被有心之人听去,便干脆一个手刀打在徐舜臣后颈,再顺手往怀里捞住他。

    徐舜臣醒来时,手臂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那两个仆从被徐舜臣吩咐了妥善处置程氏父子的后事,在徐舜臣昏迷时才回来,肃羽昭听他们说了程家的惨事,感怀之余又要想着南姜这几月来的动荡和徐舜臣所言,这里面太多门道太多勾连她想了好久还是理不明白,只知道徐舜臣怕是也主动插手进去,变成如今这般说不定居功甚伟。

    她就坐在榻边,怔怔发着愣,被徐舜臣醒来的动静拉回神,看着他道,“你醒了?你这觉睡得好不踏实,总是闹出动静。”

    “梦里,我杀人无数,染上的血,怎么洗都洗不净。”徐舜臣躺在榻上仰头自嘲道,又而转头看向肃羽昭道,“只有看向你时,我才得以片刻不做那地狱魔。”

    “你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我问你,你是不是还要回到朝堂?你既然能闹大这事,那你就一定有法子可以解决,而这法子就是你回朝堂的敲门砖对不对?”

    “是。”

    肃羽昭一时无言,说他只是顺水推舟不假,但那么多百姓因动荡而扛的苦难也不是假的,她不知如何批驳,又气他欺瞒,便道,“我竟不为所知,徐夫子白日里忙着教书,还有闲心搅弄朝堂。”说完便要赌气似的抽身离开。

    徐舜臣抓住她的手,让她不得离去,“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不想牵扯你趟这浑水。”

    她不想理,抽出了自己的手,便要走。

    徐舜臣在她身后幽幽道,“我这双手,已经做了恶事,染了无辜的血,以后也只会染上更多。罢了,只怕以后,我想牵你的手,只会让你觉得是污辱。”

    这话阴阳怪气,直逼得她心中冒火,像是非要惹得她骂人似的,她转身指着徐舜臣便道,“我乃武将,我手上的人命多得数不清,我手上的血洛河都洗不净,少用那些阴损的话试探我。我管你要做地狱魔,还是人间君,我拦不住,也不会拦。”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徐舜臣着急地下榻,从背后将肃羽昭圈在怀里,紧紧得不肯松手,“南姜本就当有此一劫,我想借此机会让那些尸位素餐、德不配位之人尝到苦果,并非真想霍乱时局。我将所有都据实道来,你别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只是你吓着我了……”肃羽昭喃喃道,她感受到靠在她背上的徐舜臣听到后松了口气,但他很快便身形一滞,放松的笑容突然凝固,只因她说道,“我心中的徐舜臣,一直是光风霁月。”

    感受到他的僵硬,肃羽昭挣开他的怀抱,转身对他道,“你便一定要再入朝堂吗?只我们二人,过平淡的日子,不好吗?”

    徐舜臣甚至不敢再看肃羽昭期待的眼神,狠心道,“洛河决堤,北海之战,献阙粮草,乃至义父之死,还有我无辜受累,这背后定有以权谋私之人在操纵。我徐氏家训,唯从公理,我要一个清正的朝堂,一个和同的天下,不达成此业,我愧于列祖。”

    “………”难以言语,肃羽昭只得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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