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姑娘们请早些安置,”引路姑姑挺了挺腰板,“明日便是殿选,奴婢会在巳时一刻领各位过去,奴婢就先告退。”

    姑娘们微微拂礼,随即好奇地转开,官家皇城,草木皆是气派。

    “姑姑请留步。”那老姑姑回头,见是一白衣姑娘叫住了她。

    “这位姑娘还有何事?”

    “我今日见着姑姑,有如我那乳娘一般亲近,可惜她已故去,”第五绾从腰间取下一枚白玉花蝶佩,“还望姑姑康健,只当全了我这心意。”

    “姑娘属实孝顺,”姑姑将玉佩接下,“奴婢也希望姑娘大好,这景儿啊,再是姹紫嫣红开遍,到底是付予断井颓垣。”

    “多谢姑姑,”第五绾微笑,“我那乳娘生前,也是最喜皂罗袍。”

    “奴婢祝愿姑娘万事顺遂。”姑姑颔首退下。

    “瞧见了吗?知道自己貌丑就紧着巴结姑姑。”沈辞玉不屑地朝这边努努嘴,旁的姑娘也纷纷咋舌。

    “姑娘,您何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婼玉听到议论,忍不住担心起来。

    “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她既说近日水患劳民伤财,自然该是简约素雅为好。”第五绾嗓子提了提,明显周围的人都顿了一顿。

    “姑姑何时说……”婼玉依旧懵着。

    “都付予断井颓垣,不就是意在奢靡一时,最终落败吗?”第五绾解释。

    “原是这样,可是姑娘您为何要说得这样敞亮,平白也便宜了她们……”婼玉不解。

    沈辞玉自然也听到这话,她歪了歪心思,一脚朝着最正央的屋子迈去。

    “凭她是谁,竟直接挑走最好的屋子。”一位金黄罗裙的姑娘不满地皱眉。

    “沈家正是得力,她也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人群中有人作解。

    “罢了罢了,不必因此生事。”姑娘们嘀咕着各自选了屋子,就也作罢了。

    “姑娘,我们也进去吧。”婼玉眼瞧着仅剩一间,搀着第五绾去了。

    夜色涌上苍穹,无月无云,一片漆黑,偌大的皇城就站在这夜色下,冰冷又严肃。偶尔点起阵阵火光,巡逻队训练有素,鸦雀无声,很快那光亮也融入黑暗。

    “礼儿自除夕始,算是第二回拜访老身啊。”姑姑续上烛火,屋子明亮起来,映出了一张端庄威严的脸庞,老人已垂暮,仍掩不住身上的气度,实在令人琢磨岁月未败时的风华。

    “是儿臣疏忽了。”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永元的皇帝历来生得明朗,尤其是当今官家,传闻其曾微服江南,晚归的百姓有幸谋面。

    那日天边迟云渐收,帝王就立在断桥之上。一身玄色外袍,撑一把坊间贩卖的纸伞,细雨从光洁的油纸面上滚落下来,印上被风扬起的木槿长衫。乌黑的发梳在一方羊脂发冠里,零碎的发丝时而吹荡在那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眸边,高挺的鼻梁下是呵着热气的唇,恰似天上众仙主,实则人间太岁神。

    “姑娘,您明日可是要见着您的夫君了。”婼玉端着一盆茯苓子进来。

    花瓣打湿着热腾的水,氤氲起朦胧的雾气,虽是早春,依旧是冬气未去。

    第五绾浸没在浴桶里,烟色的长发蔓延,覆上雪白的胴体,她支起身子,水珠从脸颊滚落:“夫君?”

    “姑娘素来不打听闺阁趣事,如今的官家,可是意气的年纪,又生得俊朗,嘻嘻,姑娘可要紧着害臊啊。”婼玉跪下身子,攀在桶沿上。

    “他是精怪百鬼都无妨,”第五绾淡淡地回道,“我为着的也不是真心。”

    “姑娘着实无趣得很。”婼玉嘟囔。

    “如何有趣?我又不是第五缘,可没有那样好看的相貌,更不会有你脑袋里胡想的东西。”第五绾捏捏婼玉的鼻子,笑着嗔怪。

    “姑娘哪里不好看了!”婼玉扳开第五绾的手,不服气地说道,“姑娘只是瘦了些,现在也不必在府里受冷落,奴婢定好生养着姑娘,把姑娘养得水灵才好!呀——”

    第五绾合婼玉嬉闹着,欢腾在深宫中隐去,蛰伏在黑暗中的凶兽露出獠牙,将这万事美好全部吞噬。

    枕荷坞。

    “娘娘,明日殿选您真的不去吗?”一位打扮精致的婢女正担忧地问烛影中的人。

    “不去。”烛火葳蕤,只能隐约看到雍容的影。

    “娘娘,您贵为皇后,怎能次次不出席?陛下的性子也摸不透,娘娘!”

    “管他作甚?”里头的影子微露愠火。

    “娘娘!”婢女直直地跪了下来,随即整殿的婢女们跪了一地。

    “……”人影浮动,终于掀开帷幔。

    赫连一族同是永元开国元勋,与第五一族各担文武,面对论功行赏的态度倒是截然不同:第五得了印玺风光大好,赫连分文不要卖了恩情。

    当然这只是百姓饭后茶余的浅谈罢了,只是一条,臣民百姓众口一致:赫连儿郎向来英雄败在美人关,痴心比得楚霸项籍,若有妻绝无妾,除了尝河豚试百草,事事夫人为先。无论老少男女皆是个顶个的爱女胜子,若是一朝有幸得了女婴,那必是宴请全城的百姓上最好的酒楼不醉不归;若是个男娃坠地呱呱,告知一声便罢。

    如今的赫连夫人更是出名,她接连诞下俩儿子,把自己关在祠堂三日,急得赫连将军推诿朝堂,对于他们家这档子事,群臣早已由错愕不已转为习以为常:第一次赫连夫人生产,将军上书突发急症;第二次夫人再孕,将军旧疾复发。

    “罢了,卿应当顾全身子。”官家无奈地摆摆手应允。

    这也是官家对赫连族安心的原因,英雄气不短,儿女情亦长;可不像那第五族,一向俯首称臣惟命是从,到底是城府极深,终日里野心澎湃,虎视眈眈。

    西方有位善良的王后,她祈祷即将诞生的公主肤如白雪,发如乌木,神明听到其衷心的祷告,果真赐给她一位美丽的女儿;于是赫连将军求来了高僧的福佑,夫人终于愿意踏出祠堂大门,斋戒三日,虔诚祝愿:愿我的女儿智慧美丽,勇敢纯良。

    赫连荷戏就是在众人如此的期盼中出世的。

    接生姑姑喜极而泣,铜锣喜庆响彻酒肆勾栏,夫人生了女娃娃!

    于是众星捧月,千依百顺。夫妻俩对于这宝贝女儿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偏这丫头又是打小的古灵精怪,从不喜绣花女红,只是缠着她两位兄长舞刀弄枪,上山摘菌种,下河捉泥虾,爬树逗鸟细嗅香草,无忧无虑地长大;平时最喜乔装成白脸小生,勾搭漂亮姑娘取乐。

    “阿荷,过了生辰你可就十五了,”赫连夫人捧着一条红裙,无奈地看着赫连荷戏正高高梳起长发,正打算蹬一双靴子出门赛马,“就要及笄的人了,怎还是这样的淘气?你可知长安城第五府那二丫头?人家可才十三,就已经如此名声了。”

    “母亲,我今日约了马场蹴鞠呢,不跟您说了啊我得紧着去啦。”赫连荷戏完全没听见她母亲的话,正欲出门,被赫连夫人一把拽住。

    “你今日必须穿这身才许出门!”赫连夫人把红裙塞给荷戏,“马上换!”

    “母亲这是作甚!我可不穿这玩意儿,走路尽给自己使绊子!”赫连荷戏不愿。

    “不换你休想出门!”赫连夫人格外坚定,见女儿不松口只好缓和语气,“明儿咱们也要搬去长安了,今儿穿得亮眼些跟朋友们道别吧。”

    “去长安?为何?”赫连荷戏睁大眼睛,“江南多好啊,我不去。”

    “这可由不得你,”赫连夫人吩咐丫鬟帮着换衣,“快试试合不合身……”

    那是赫连荷戏第一次体会到了伤感这种情绪,她穿着红裙漫游在江南街头,裙子华贵超乎想象:繁杂的盘丝螺金扣束住她的纤腰,虽未及笄已是亭亭玉立,前凸后翘,勾勒出傲人的曲线;朵朵姚黄在裙角绽开,随着步子打转,袍角上翻,与披帛交相呼应;她挣脱了丫鬟们要给她上妆盘发的手,于是仍旧是那高高的马尾和那桀骜不驯的脸庞,与江南水墨契合,若再执一把剑,就是那快意江湖的侠女,令人过目不忘。

    风吹得很冷,细细的雨丝轻轻斜下。

    赫连荷戏赌气出门不曾带伞,街边商贩皆已收摊,她只好向断桥上那玄色的男子开口:“喂兄弟,一起撑伞可以嘛,我付钱?”

    赫连荷戏豪爽得很,为表谢意,她痛快地请玄衣男子上合欢居,莺莺燕燕迅速包围了他,“男子的温柔乡嘛,我懂的。”赫连荷戏拍拍男子的肩膀,满意地离开。

    那玄衣男子应是领了她的心意,虽因家中诸事先一步离开了江南,不过在她安居在长安后,隔三差五送来过书信礼物,虽不知其家居何处,也算是交了朋友,也一起出门耍过,朋友嘛,不问出处,合得来就是千好万好。

    直到及笄那日她欢天喜地地想跑出门与好友们喝酒马球痛快一场,仆人们齐齐拦住她,告诉她今日府上有贵客造访,那是赫连荷戏第一次被阻拦。

    谁曾想一拦就是一生。

    凤冠霞帔,百鸟朝凤,她莫名被塞进轿辇,满心欢喜等着兄长所说的“惊喜”,看样子礼物很是贵重,竟要打扮得如此隆重。

    待她下轿,却是一片诚惶诚恐的陌生面孔:“恭迎皇后娘娘入主枕荷坞。”

    她不是没想过逃走。

    她掀开盖头,冷眼瞧着进来的帝王,熟人相见,分外欺骗。

    随即边疆部落乱象,赫连将军携子出征,夫人随行,赫连荷戏哭诉无门。

    再后来,赫连夫人进宫探望,已是太久的日子。她面色大好地询问女儿近况,看着那眼神里跃动的光,赫连荷戏张了张嘴,微笑着告诉母亲:“女儿母仪天下,自然一切都好。”

    两年深宫的日子,她已经由满腔愤懑变得麻木不仁,宫闱讳莫如深,众人只想着各自安好,每当她泉思涌起,迎接她的只有四合的暮色。

    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这样朝气活力的眼神,如何忍心让它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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