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了却料峭,小夏伊始。

    适逢月初,元嘉坞迎来了帝王轿辇。

    “请绾采子上轿。”

    第五绾得体地示意婼玉近身,望向西厢,是温采子的住处,此刻是大门紧掩。

    那温孝衣正是殿前失仪之人,竟也得了位份,与第五、缪二位采子分了元嘉坞同住,第五绾承恩的消息一出,缪真俶早早前来道喜,虽是言不由衷,客套总是该有的;温孝衣却是整日不见人,日子若远去,怕是要将她遗落在众人记忆中。

    几枚满面春风的内监弓着身子,领头的掌事拖着细长的尾调:“起——”

    第五绾着一身规制宫装,由婼玉搀着上轿,随后轿辇升起,缓缓离地,稳当地前行。

    合欢膝下,雨露承恩。

    轿辇轻声坠在一座偌大的殿宇门前:承欢殿。

    “新人满九十九日侍奉,绾主儿可是头份儿的恩宠呢。”抬轿的内监堆笑谄媚。

    第五绾落轿,放眼望去是宏伟的正殿,环绕的绿荫红墙。

    “哟,这不是兰昀姐姐吗?”突然那领事内监开口,只见那兰昀走来,着紫戴红,比第五绾更甚贵气,她踱着步子上前,身后紧跟着一位姑姑。

    “胜公公,竟还记挂着我呢?”兰昀阴阳怪气地看着第五绾,既不行礼也不理会。

    “哟哟瞧着兰昀姐姐说的,您这真是羞煞奴才了,”领事胜谨言满脸堆笑,“紫鸢坞的事儿哪回不是最紧要的呢?”

    “知道就好,”兰昀冷哼一声,随即又怪异地打量着第五绾,“胜公公的差事我本不应多嘴,只是要提点公公一句,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伺候,有些人也不必费心尽力,平白吃力得不了好!”

    “是是是,多谢兰昀姐姐提醒着。”胜谨言点头如捣蒜。

    “区区宫婢,也敢对主子放肆!”婼玉狠狠剜了兰昀一眼。

    “你可悠着点儿吧,”一旁的随行内监急急地拉住婼玉,“兰昀姐姐可不是你能吃罪得起的。”

    “婼玉,掌嘴。”第五绾认出了跟在兰昀身后的姑姑正是那日殿选前收了她玉佩之人,原是淑妃的人。

    “听见没有?你家主儿可比你识趣儿多了——”兰昀得意地扬起头,以为第五绾让婼玉自打巴掌,不料那巴掌狠狠落在自己脸上,瞬间红了一片,火辣辣得疼,“你敢打我?”

    “婼玉,再打,打到她说不出这等话来方可。”第五绾吩咐了婼玉就独自迈进承欢殿。

    “是,”不等兰昀反应,婼玉迅速封了她的哑穴,紧跟着第五绾进去,“说不出话还不容易?采子实在小瞧奴婢,这样小事怎需动手?”

    “给你机灵的。”第五绾微嗔一句。

    一众内监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兰昀拼命比划着,他们才反应过来,急急地去请医使。

    这绾采子,倒不是个好捏的柿子啊。

    胜谨言微发了汗,后怕地回忆着自己是否有言语失敬之处,所幸,该是没有。

    承欢殿内。

    四下是昏黄的烛光,书墨未干,浓郁的墨香缭绕在殿宇高高的穹顶,又缓缓倾泻,安抚在一身明袍的帝王身上。穆生礼阅书无声,帘幔影影绰绰轻晃在他身前,是他与那拂礼在堂前的第五绾唯一阻隔。

    “拜见陛下,愿神明庇佑,陛下健朗。”第五绾俯身下拜。

    穆生礼似是未闻,只是垂目专注。

    第五绾静默叩首,奇异的氛围流淌。

    时辰点滴流逝,穆生礼终于抬眸望向她:只见第五绾身着规制的宫装,素简无华,单薄的身子似是跪久了罢,病态的样子摇摇欲坠,全然不是之前那般张扬嚣张的模样。

    “今日倒是规矩。” 穆生礼给自己斟茶,戏谑了一嘴。

    “臣妾惶恐。”

    “起身,”穆生礼懒懒的目光打量着俯首沉默的第五绾,“承欢殿前也敢对淑妃的大宫女出手,绾采子的惶恐当真是与众不同。”

    “陛下明鉴,”第五绾起身,“臣妾并非惹事之人。”

    “到底是兰昀僭越,但她也是淑妃的人,”穆生礼索性开门见山,“朕实在好奇,你一个八品采子,如何使得皇后太后皆为你开口?”

    “臣妾不知陛下何意。”第五绾迎上穆生礼的目光,无畏且灼灼。

    “淑妃应是喜爱极了你,”穆生礼面露不悦,语气阴沉下来,“你的狐狸尾巴当真是晃得朕心烦,殿选之上,你是如何在朕的眼皮底下使的手段,让皇后力保你留下?”

    第五绾深吸一口气,果然是天子威严,不可侵犯。

    “臣妾雕虫小技,如何欺瞒陛下,殿选之事,确是臣妾有意为之。”

    “哦?如何为之?”穆生礼眉心舒展。

    “臣妾自知相貌不佳,若凭自身条件恐难以中选,便以身外之物向引路姑姑打听了陛下的喜好,”第五绾斟酌字句,平淡若家常,“得知陛下喜爱素雅,便广而告于一众姑娘,再反其道而行之,得以耀眼出彩,不泯然众人而已。”

    “你就不怕朕撵了你?”穆生礼饶有兴致。

    “臣妾相信陛下更厌恶卖弄心思之人,陛下不喜女子沾染朝堂之事,何况是区区采女自视甚高,竟以为一件衣裳能够左右永元命脉,”第五绾嘴角勾起,“臣妾只是在赌,如此相较,陛下兴许更愿意留下臣妾这样单纯的女子罢。”

    “巧舌如簧,”许久,穆生礼徐徐开口,“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朕。”

    “臣妾已全数交代,悉听陛下发落。”第五绾直直跪拜。

    “皇后为你开口,却是在你意料之外?”穆生礼仍是狐疑。

    “皇后娘娘面善心慈,心系大局,想来是不忍陛下因臣妾的穿着而发落臣妾,有损皇室颜面,这才替臣妾向陛下陈情。”

    第五绾妙语连珠,呛得穆生礼无言可怒,明是恳切的语气,却像是在狠狠数落他,指责他作为帝王,竟不识大体同采女的衣着计较,此刻若是发落第五绾,只能显得他睚眦必报,锱铢必较。

    “你就如此想留下?”穆生礼冷言,原这第五绾心思之深,不过就是爱慕虚荣。

    “是。”第五绾如是答。

    “呵,”穆生礼讥嘲,“朕不喜狡猾之人,传胜谨言,送绾采子回去。”

    “臣妾告退。”第五绾拂礼,随着进殿后一脸错愕的胜谨言一道出去。

    明月高悬,轿辇颠簸。一行人神色都不好看,所幸夜色漆黑,辨不清内监们脸上的鄙夷与蔑视,这绾采子如此跋扈嚣张,到底是落得个如此下场。

    胜谨言在宫里摸滚跌爬了十余年,终是得了师父青睐一路提拔上来,虽妃嫔们各个得哄着,他也终日诚惶度日,但到底都是些娇嗔闺房之事,他也能应付着,平日里一贯捡着风光的事儿做,不曾有如今日晦气:送进去的轿子原封不动送出来,何况他亲眼见着圣上面色阴沉,绾采子噤若寒蝉。

    想来左右也是一品大臣的女儿罢,得罪了圣上又如何。

    胜谨言就这样琢磨着,轿辇在元嘉坞落下。

    “请绾采子下轿。”兰昀那触目惊心的恐惧仍历历在目,胜谨言不敢造次。

    眼瞧着婼玉搀着第五绾合上元嘉坞东厢的门,胜谨言悻悻地啐了一口:“真是不识抬举。”

    “胜公公怎得又光临了?”胜谨言正欲离去,只见正厢开了门,“胜公公差事办得辛苦,如何也该喝口茶歇息一会。”

    出来的是缪真俶,从五品太长正少卿之女,获封采子,居元嘉坞正厢。

    “请缪主儿安。”胜谨言立即收起方才的表情。

    “胜公公是陛下跟前的宠儿,不必与我客气才是,”缪真俶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不知公公怎得又回了?”

    “圣心难测也是有的,缪主儿不必在意。”胜谨言回道。

    “胜公公最是能体察圣心,君威难测倒叫公公劳累,”缪真俶示意大宫女呈上钱袋,“我倒也帮不上公公什么,一点心意请公公喝茶罢。”

    “哟,缪主儿折煞奴才了,”胜谨言眼神一尖,“奴才于您无功,如何收得。”

    “胜公公广大神通,现下无功又何妨,将来定是能收得理得心安。”缪真俶笑。

    “如此,便先谢过缪主儿了。”胜谨言一肚子气终是顺畅,新人嘛,就该有新人的样子,将珍宝玉石拱手孝敬,这才是生存之道。

    元嘉坞东厢。

    “采子还未进屋,那缪采子巴巴着就上去了。”婼玉拾掇第五绾的外袍。

    “无妨,”第五绾摘下簪花,“这样的人,心思就大落落摆在明面儿上呢。”

    “采子今日被陛下驱逐出殿,明日可有人要落井下石呢。”婼玉替第五绾解发。

    “无妨,就是要让她们都来闹才好,”第五绾凝视铜镜,“要闹得怎样声势浩大,才能引来皇后娘娘呢?”

    “采子!”婼玉神色一紧,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一分。

    “嘶,”第五绾揉揉拉扯的头皮,“怎么这样不当心。”

    婼玉搁下玉梳,径直跪在第五绾膝下:“奴婢求求采子,莫要再冒险算计皇后娘娘了!”

    “婼玉,你慎言。”第五绾拾起玉梳。

    “是,”婼玉自知错处,“可纵然采子能欺瞒陛下,如何欺瞒奴婢?采子一向不做没有把握之事,又怎会去赌那素不知晓的君心?奴婢细细想来,那殿选之日太过蹊跷,陛下的意思已然明了,采子却置若罔闻,采子怕是自始至终,都在等待皇后娘娘的开口吧?”

    “……”第五绾动了动唇,悄然无声。

    “采子不否认是吗?请您告诉奴婢,您与皇后娘娘,何时相识?”

    “婼玉,”第五绾郑重其事,“皇后娘娘与我,素未谋面。”

    婼玉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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