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

    四周是庄严的龙腾雨雾,群臣早早来朝,此刻正敛声屏气,怯于望向帝王。

    “左相这是何意?”

    穆生礼静静睥睨着群臣。

    只见左丞相典远赴重掀外袍上前,字句铿锵:“臣奏弹劾本,金紫光禄大夫水松鹤私设门客堂,顾问政事,妄言民间,其言行有违章纪,是以奏上。”

    群臣议论声四起,水松鹤神色微动。

    “哦?卿确有此事?”穆生礼沉默半晌,悠悠开口。

    “回陛下,”水松鹤拂袖上前,“左相大人之言确有其事,只不过并非所谓门客,只是些穷苦孩童,无以钱财缴纳学士课费,故臣设立草堂,不至其荒废而已。”

    “呵,简直荒谬,”典远赴冷哼,“养虎为患,若非经授业解惑,那虎崽子岂是平白成了凶兽?水大人的意思,倒像是本相冤了你!”

    “不敢,臣只是阐述实情。”水松鹤作揖。

    “水大人私揽门客,自是心中早有对策,”典远赴睨了水松鹤一眼,“本相不屑与你在天子殿争出名堂,是非曲直一搜便是。”

    “既如此,左相请便。”水松鹤不卑不亢。

    “哼,本相早已彻查,你们那些狂悖之言,本相羞于启齿!”典远赴背过手去,掏出一本册子模样的卷宗,恭敬呈给穆生礼身边的大监应徒:“劳烦应公公。”

    应徒微拂礼,呈上册子。

    “文章甚是精彩,” 穆生礼随意拈了几页,面无所动,“卿可认得此物?”

    “回陛下,这卷册该是学生们的言论记录。”水松鹤回道。

    “卿好生糊涂,黄口小儿可造就不了如此绝句。”穆生礼语气平淡,辨不出喜怒。

    “请陛下容臣过目。”水松鹤从应徒手中接过册子,细细看了几遍,脸发了汗,面色也不大好了,那些乖张的言论后面,他水松鹤的私印赧然在上,赤目显眼。

    “卿有何话要说?”穆生礼似笑非笑。

    “臣无话可说。”水松鹤依旧是直挺的腰板。

    “那就着卿之过,罚石三千金,革金紫光禄大夫之职,降四品中奉,思过三月。”穆生礼慢条斯理念出降职之旨。

    水松鹤重重颔首:“谢陛下。”

    典远赴瞧着水松鹤仍旧一派桀骜正气之风,丝毫未受降职之影响,心底一阵无名火涌起,好一位伪君子,这副做派当真是了得!

    “陛下赏罚分明张弛有度,是乃永元之大幸啊。”典远赴恭敬作揖,内心已经升腾起傲慢,指染朝臣之事于他而言已是便饭家常,第五氏的印玺形同虚设,赫连氏出了个皇后又如何,他的掌上明珠才是后宫呼风唤雨之人,重权震主,就连陛下也忌惮于他,这种拿捏天子的快意实在酣畅淋漓。

    “作画需静心凝神,否则便是糟蹋了墨宝。”

    木墀坞檀香幽幽,穆生礼双眉微蹙,闻声松开不自觉收紧的手指,见久久未在宣纸上落墨,倒是重重一滴敲下浸透:“儿臣疏忽,母后见笑。”

    “你我母子何来见笑,”太后叫看了座,“前朝事繁,礼儿心郁难解也是自然,若是后妃得力照顾些,便是她们懂事了。”

    “母后说得是,只是近日藩王部落异动,儿臣实在无暇。”穆生礼回道。

    “部落长们虽远离长安,可对长安之事了如指掌,”太后细细瞧着穆生礼的表情,“礼儿削藩如此困难,也是臣子们不得力。”

    “左相只手遮天,儿臣都看在眼里。”穆生礼抬眸。

    太后一愣,未曾想穆生礼首次袒抒胸臆,心中一暖:“左相跋扈,也多有淑妃独承雨露的缘故,后妃们家世不俗的大有人在,礼儿该考虑制衡。”

    “皇后孱弱,实在不适宜母后心思。”穆生礼微笑。

    “皇后的身子自然是最要紧的,”太后神色略显尴尬,“庆婕妤有孕且尚在思过,不如就从新晋的人里挑罢。”

    “那母后可有中意的?”穆生礼依旧挂着浅笑。

    “只要是端慧纯良的,便都是好的。”太后微笑道。

    半晌,穆生礼起身告退:“儿臣还有政事,就先回去了。”

    等到穆生礼踏出木墀坞大门,和昼一脸忧色地询问太后:“太后方才为何不向陛下举荐几位新人呢?”

    “老身哪还敢举荐呐,”太后叹了一口气,“你瞧皇后的样子,老身可不想再讨嫌了。”

    “皇后性子刚烈,其他人未必如此啊。”

    “罢了,礼儿好容易才同老身商议政事,”太后扶额叹息,“何况老身岂会不知,礼儿对淑妃放纵至此,又有几分是冲着老身来的……”

    “陛下下了朝就紧着过来,倒是叨扰了太后的午睡呢,奴婢扶您去睡会儿吧。”见太后神色倦怠,和昼知趣地上前。

    御园之大,奇花异草甚多,只消留神,便能叫出各色牡丹,其中不乏姚黄魏紫这样常见的,倒是几株豆绿赵粉开得极好,大有喧宾夺主之势。

    “采子您瞧,那豆绿的颜色好生亮眼。”婼玉陪着第五绾漫游在深深园林中。

    “是好看,平时见的也不曾有这样晃眼的。”第五绾一身玉白色轻装。

    “不曾想皇后娘娘又病了,各宫主子倒是清闲了。”原本晨昏定省的晨间,妃嫔们硬是被拒在门外:皇后近来身子微恙,免了一切礼数。

    “是啊,于我也是好的,”第五绾拈了一掌豆绿,“宫里这样大,该是要好好熟悉。”

    “淑妃娘娘邀了几位主子听戏,奴婢留意着有水美人和沈宝林,易才人也去了。”婼玉禀着消息,眼见日头大了,不忘替第五绾打伞。

    “以前在府里的时候,听人说过那水美人和易才人的父亲皆是喜城官宦清流,特别是那水大人,早已被左相视作眼中钉,怎得水美人对淑妃娘娘如此衷心交好?”第五绾不知其中缘故,只觉得透露着古怪。

    “许是淑妃娘娘势大,水美人也自知不能螳臂当车罢。”行径至园林深处,蚊虫渐渐放肆,婼玉随身备着小瓶药汁,给第五绾搽拭。

    “也是,就连右相,似乎也有向左相靠拢的苗头。”药香好闻,第五绾凝神不少。

    “奴婢也瞧出来了,上回在皇后殿,那庆婕妤的巴结最明显不过了,”婼玉瞧着园子偌大,逛完实在乏得很,“天不热倒是闷得慌,采子还是回去罢。”

    拙政殿。

    “陛下,淑妃娘娘来传了新戏,问您是否得空前去啊?”应徒酝酿着开口。

    “朕政事繁忙,”穆生礼一顿,“让淑妃不必等。”

    “是,”应徒连声应着,“元嘉坞差人求见。”

    “元嘉坞?”穆生礼一愣。

    “是,就是新晋采子们,好容易熬过了九十九日规矩期满,得以承见陛下,陛下还未施恩雨露呢。”

    穆生礼一怔,随即想到昨夜被他赶出去的绾采子,不由得嘲讽轻哼:“传。”

    应徒捕捉到穆生礼神色的微变,暗自吁气,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日头下,缪真俶一身嫣粉打扮,提着用心准备的食盒,里边是她玉手亲做的蟹粉水晶包,玲珑剔透,秀色可餐。她一脸喜色地来,正满面桃花地等待着。

    “这是哪位主儿啊?”

    身后传来一声怪异,缪真俶回头,见是沈辞玉领着大宫女苋荣前来,暗自惊心,连忙拂礼:“沈宝林安,臣妾是元嘉坞缪采子。”

    “提的什么呀?”沈辞玉冷哼,眼神勾勾地盯着缪真俶。

    “回沈宝林,”缪真俶心虚万分,她不敢说出收买胜谨言得知官家喜好之事,转念一想,“这是绾采子亲手做的点心,托臣妾送来。”

    “第五绾?”沈辞玉蹙眉,“那她自己怎么不来?”

    “回沈宝林,绾采子说日头大实在惫懒出门,”缪真俶心虚到了极点,“她还说,说……”

    “说什么?你支吾矫情什么!”沈辞玉愠怒。

    “绾采子说自己是新人里最先承见陛下的,让臣妾清楚自己在元嘉坞的地位,事事要以她为先……”缪真俶偷偷观察着沈辞玉的脸色,瞧着她面色大黑,舒了一口气。

    “这蹄子好生狂妄!”沈辞玉气急,看着瑟缩的缪真俶,眸子一动,“把东西给我!”

    “啊?”缪真俶一愣。

    父兄从二品以上抑或正五品及以上采选子可携陪嫁入宫,因此大多采选子们往往独善其身。

    沈辞玉身边的苋荣自是知晓主子心思,沈宝林无陪嫁,未来大宫女的人选定是从她们之中挑,于是紧着殷勤:“缪采子可要想清楚了,我们宝林与庆婕妤可是闺中好友,如今庆婕妤虽在禁足,但如何也是身怀皇嗣,如今宝林有心与您交好,您是要接受宝林的美意,还是与那东施丑妇为伍,全凭您的意愿。”

    “……自然愿为沈姐姐效劳。”缪真俶犹豫了一会儿,不甘心地把盒子递给苋荣。

    “算你识相。”沈辞玉从头上取下一枚琉璃玉边花,“赏你的。”

    “……谢沈姐姐赏赐。”缪真俶紧紧咬住牙关,心中暗自把此次羞辱记在了第五绾头上。

    应徒把头垂得低低的,他如何也没有想到短短通传几句话的工夫,门外的主子就换了人。

    “陛下,青萝坞差人求见。”应徒的声音细微如蚊。

    “不是说元嘉坞?”太后的话不无道理,穆生礼回忆起第五绾教训兰昀之事,重臣之女胆识过人,琢磨着是否该以她为制衡之选,应徒冷不防再次禀告通传,令他意外。

    “回陛下,青萝坞沈宝林说是替元嘉坞绾采子而来。”应徒脊背发汗。

    “传吧。”穆生礼寡淡一声。

    沈辞玉个子高,脸儿长,却着浅纹粉衣,就像是凌厉之人忽刹转了性子娇羞起来,浑身古怪又奇异:“臣妾拜见陛下,愿陛下圣安。”

    “起身。”穆生礼示意。

    “谢陛下。”沈辞玉的声音婉转,全然不似方才。

    “你是沈茂青的女儿?”穆生礼打量一番,幽幽开口。

    “陛下好记性,”沈辞玉意外,随即染上一抹红晕,殿选之上女子千万,不曾想官家竟记得她,“臣妾喜不自胜。”

    “手里拿的什么?”穆生礼无视了她柔情似水的眼神。

    “回陛下,这是臣妾亲自做的点心。”沈辞玉羞赧。

    “应徒说你是为了元嘉坞而来?”穆生礼有些无言,他只是询问几句,这女子怎么一副要献身的热情模样?

    “是,”沈辞玉稍回神,“臣妾原本约了绾妹妹一同前来,可是……”

    “……”穆生礼静静等待。

    “陛下恕罪,绾妹妹并非大过,只是性子稍犟,还请陛下不要降罪于她。”只见沈辞玉盈身下拜,不忘扭转腰肢,可惜她实在高挑,刻意的做派像极了柳枝垂髫。

    “究竟何事?”穆生礼觉得同她说话着实费劲,什么话都还没说,就已经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这样做作的戏码真是好笑又无趣。

    “回陛下,绾妹妹昨日对兰昀姑娘出手,臣妾听闻此事着实惊心,兰昀姑娘是淑妃娘娘跟前儿最亲近的人,绾妹妹此举实在是对淑妃娘娘不敬,”沈辞玉沉浸在自己的动人画面里,“淑妃娘娘是陛下心头挚爱,绾妹妹如此好胜怕是惹恼了陛下,臣妾寝食难安,好容易说服她今日与臣妾一同前来向陛下请罪,不曾想绾妹妹实在任性,竟觉得日头大乏得很,不愿前来……”

    “如此说来,倒是沈宝林明事理。”穆生礼淡淡回应,这届新人的胆子真是个赛个得大,前一个敢算计他,这一个敢欺君罔上,凭堂下之人的性子,那第五绾岂会搭理?

    “陛下谬赞,臣妾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陛下心系谁,臣妾就向着谁。”沈辞玉柔情万种地娇嗔着,丝毫未见穆生礼神色中的不耐烦。

    “若是沈宝林被兰昀言语讥讽,沈宝林该当如何?”穆生礼询问。

    “陛下爱惜淑妃娘娘,臣妾就该敬重,自然不会与兰昀姑娘计较。”一副识大体的模样。

    “甚好,”穆生礼收起目光,看样子太后所言不虚,想要与淑妃抗衡之人,多,却也少,“盒子里装的什么点心?”

    “回陛下,是蟹粉水晶包。”沈辞玉暗喜,方才她查看了这点心,果真是色香味俱全。

    “哦?”穆生礼挑眉,“沈宝林如何得知朕的喜好?”

    “啊?”沈辞玉一愣,立刻清醒过来这点心来头不小,定是做点心之人使了手段,“回陛下,臣妾只是……这蟹粉水晶包是臣妾自幼最喜欢的,不曾想原来陛下也喜欢,实在是臣妾之幸。”

    “朕记得沈宝林家训勤俭质朴,原来是一向奢侈用度。”穆生礼挂着微笑。

    “陛下,臣妾……臣妾家训确实……”沈辞玉有些结巴,不知如何辩解。

    “确实自相矛盾?”穆生礼接话。

    “回陛下,其实这点心并非臣妾所做……”沈辞玉咬咬牙豁出去了,好啊第五绾竟敢收买宫人,着实活该,“是绾妹妹手笔,臣妾怕她私下买通宫人得知陛下喜好之事败露,这才想替她掩饰……”

    “既然是绾采子亲手所做,她自然该亲自觐见,”穆生礼摆摆手示意应徒将沈辞玉带走,“通知胜谨言,今晚召绾采子入承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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