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龟兹国的边界,在旌旗蔽空的战场上,听着耳边兵戎相接的碰撞声与隆隆的马蹄声,乔寰也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一首《兰陵王入阵曲》。他从未想到阮竟也能发出如此铿锵激昂的声响,就像他也不知道苏妙妙柔弱温吞的外表之下藏着这样一个跳脱狂放的灵魂。她和其他不甘为妓的女子不同。无论遇到何种绝境,她既不寻死觅活,也不自怨自艾,而是坦然接受一切,随后挣扎着在绝境中挣出一条生路来。

    到了腊月里,龟兹国的土壤都已经冻得如铁如石了。马儿脚下打滑,实在是走不动,他们只好留在原地休整过年。说是休整,但练兵始终没落下。练兵比起行军还要累上几分,从来养尊处优的乔三每日里都累得气喘吁吁。兵戈稍歇的时候,他浑身酸痛,躺在大通铺上,脑子里回想起的竟是那日与苏妙妙唱和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老迈的先父。阿耶在他印象中是一个总弓着腰忙里忙外的模糊身影,在病倒的前一日还在尚书省操劳。阿耶这样鞠躬尽瘁,究竟是为着家国天下,还是为着苏妙妙口中的“出路”呢?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说到底读书人和我们青楼女子也没什么不同。”苏妙妙会这样不屑地皱着脸蛋,刻薄地嘲讽那些士大夫们。

    好哇,当时只顾着笑,没有同她计较,如今想来,是把他、连同乔秘监与乔大郎乔二郎一同编排了进去。待得回到长安,定要狠狠打她屁股才行。

    乔寰走出营帐,望着西域的星海,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首《兰陵王入阵曲》,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他望向远处的一团漆黑,警觉地眯起了眼。

    对比起乔寰的寂寥,苏妙妙可是忙得很。大军拔营之后,朝堂之上陷入了短暂的平和。从长安到龟兹,光是行军都要两个月,一时半会儿圣人并群臣也只能干着急。这一着急嘛,当然要找个地方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也要跟同僚一起边喝酒吃饭边讨论一下军情。自然,霭烟阁沉寂了一段时间的生意又兴隆起来,并且更甚以往。巧姐见到这架势笑得合不拢嘴,直道“开年的竞元定然人声鼎沸”。

    不过,到底朝廷在用兵,霭烟阁里也不好太歌舞升平,气氛还是有些微妙的变化的。为了表现自己心系前线,边塞曲逐渐流行起来,凡宴饮必奏《折柳》、《凉州词》、《关山月》等等。放眼长安,唱《凉州词》最好的当属连都知连娘子,可要听《关山月》,还得找苏妙妙。就连白公都言:“琴、瑟、琵琶虽好,但终不及阮与洞箫奏《关山月》最相宜。”

    偏偏年下休沐多,宴饮聚会更多,苏妙妙粗粗算了一下,一天弹上三遍都算是好的了。好处是苏妙妙得了不少掌声与喝彩,有钱的送金送玉打赏,没钱的写诗赞她,于名于利她都赚得盆满钵满,并且还成功从隔壁的嘉姿院里挖了两个客人过来;坏处嘛,则是苏妙妙弹《关山月》已经弹得手都起茧子了,早就到了看到阮琴都想吐的程度。好容易挨到了竞元,苏妙妙倒比客人还激动几分——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来了三个鲜嫩水灵的姑娘,多少该放过她,不再叫她弹那劳什子《关山月》了吧?

    霭烟阁竞元是大事。三年的功夫,才养出这么三个娘子,比春闱万里挑一倒还俏些。这也很好理解:物以稀为贵嘛,要是天天都有新人出炉,还怎么卖个大价钱?

    竞元这天,霭烟阁门庭若市,颇有万人空巷之势。苏妙妙陪着宗正少卿端坐在台下,一边看着台上的歌舞,一边说着话。

    “妙娘当真不吃醋?”孟少卿笑眯眯地逗着苏妙妙,故意说自己看中了灵珑,打算求其元。

    苏妙妙轻轻掩唇一笑,答:“醋呢!醋到少卿出了平康坊,走到安乐坊都能闻到呢!不过呀,妙娘知道少卿不会出价的。”

    “哦?”孟少卿大感惊奇,追根究底问道,“为何?”

    “眼下朝廷正用兵。像少卿这样官居要职的大员,是不可能跟那些纨绔阔少一样,为粉头倌人一掷千金的。”

    她顽皮地眨了眨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让孟少卿愣了愣,随后抚着胡子哈哈大笑。

    她并不明说孟少卿位高权重,因为那样显得样子难看,倒像是有求于人急着攀附似的。她只举重若轻地捧了捧孟少卿,再说他同纨绔不一样,潜台词即:你和我别的客人都不一样,是端方君子呢。再者,也可以避免孟少卿被三个灵抢了去——毕竟,谁被抢了客户心里都不舒服的。

    孟少卿并非完全看不出她这些小心思。不过男人嘛,看穿了也不说破,只当自己魅力无穷,女人为自己争先恐后头破血流地耍心机手段要留住自己,心中洋洋得意。为了更进一步证明自己“身居要职”,他大方地向苏妙妙透露了一些只有“大员”才能知道的内部情报:“说起纨绔,这可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衣锦还乡做贤人呢。”

    “嗯?”苏妙妙竖起了耳朵。

    “从前长安城里头有名的天魔星,已故乔秘监(说到这里,孟少卿拱了拱手以示尊敬)的幺子,乔家那个三郎,如今也投到了李光青大将军门下。这浪荡子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在全军最松懈、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还想着巡视大营。半夜三更的,趴在地上隔着泥土听出了龟兹先遣部队前来偷袭的动静,报了李将军。全营戒备,严阵以待,最后将那龟兹人的精锐来了个瓮中捉鳖。”

    “抓了多少人?”苏妙妙急忙问。

    “不多,也就一二百人。但一则,这一二百人若是奇袭成功,后果不堪设想。在粮草里下毒,再烧几个营帐,只要让他们做成一件对我军都是巨大的打击。二则,两军还未正式交锋,便已生擒一二百人,又是在过年的节骨眼上,于我军士气大振,于龟兹嘛……哼哼。三则,……三则,妙娘可知是为何?”

    孟少卿故弄玄虚地抚着自己的胡子问道。

    苏妙妙都快急死了,心里大骂这糟老头子。她揣测既然是生擒,应当是问出了什么要紧情报;不过像孟少卿这样的男人素爱卖弄自己的才干,不喜欢太过聪明、让自己没有发挥余地的女人。于是苏妙妙瞪着懵懂的双眼,天真地猜测道:“是不是抓到了龟兹国的大将呀?”

    “哈哈,大将怎么会参与这样的奇袭?妙娘这就猜错了。”孟少卿笑道,“不过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一二百人皆是精锐,且那乔三郎想出了种种法子拷问战俘。这下子,不仅问出了龟兹大将的部署、屯兵,更知道了他们眼下粮食短缺,恐怕不日便会前来议和了。所以说,真是不能小瞧了纨绔子弟。乔三郎这次记了首功,待回京定是要得封赏的。这个消息连乔大郎都不知道呢,我跟袁常侍下棋时他告诉我的……”

    孟少卿摆明了在夸耀他能跟袁常侍下棋,是一个很有本事有人脉的男人。不过苏妙妙这会儿反应慢了一拍,没来得及第一时间跟上吹捧。好在歌舞结束,拍卖正式开始。孟少卿的注意力被台上三个灵的才艺展示吸引了过去,没有同苏妙妙计较。

    竞元的结果和苏妙妙意料之中的差不多。姿容最出众的灵珑夺得头筹,被一个神秘客人以五两银的高价拍下。灵琇、灵嫣也都被拍出了不错的价钱。苏妙妙有些唏嘘,送走了孟少卿(今天是竞元,每个娘子都邀了相熟的客人来捧场,吃喝聊免费,但不让过夜),她又远远冲着姜大官人福身致谢。

    姜大官人是她特地请来捧灵嫣的。苏妙妙心里很清楚,在三个灵里头,灵嫣样貌是最不出挑的,是时下并不太流行的小家碧玉风,又兼她生嫩青涩不善言辞,于琴棋书画一道也只是勉强过关而已。弄得不好,今夜无人为灵嫣出价,不止她自己难堪,霭烟阁也面上无光。前些日子苏妙妙陪姜大官人吃早饭时,装作无意地幽幽叹了口气,将这桩烦心事说给了姜大官人听。

    姜大官人这个人嘛,平素就出手阔绰,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把粥厂善棚支起来了,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善人,最是心软,也最吃温良恭俭让这一套。他听得苏妙妙凄凄切切地说什么“毕竟主仆一场,灵嫣也是可怜”,心就软了一大半,更觉苏妙妙不忌讳灵嫣分宠还处处为灵嫣考虑,当真是人美心善,不由地对她怜爱更多了几分,到最后稀里糊涂应了下来,说竞元这日必定来捧灵嫣的场。

    到最后,尽管姜大官人还是没能拍下灵嫣的初夜,不过无形之中提高了她的身价,目的算是达到了。姜大官人也不难堪,因为他心思都在“人美心善”的苏妙妙身上。他乐呵呵地冲苏妙妙颔首致意,盘算着下旬定要再来请教妙娘的琴艺,转身走了。

    这一夜苏妙妙没有接客,独自睡下。她睡得并不安稳,心里沉甸甸装着事一般,辗转反侧几下之后爬起来披上衣服,抱着阮走到院子里头,怔怔地望着空中一轮皎皎孤月。

    战场凶险,龟兹边境的军报传到长安,得花上一个月的功夫。孟少卿带来的是第一手情报,消息还没有传开,但到了消息传开的时候,知道我军方到边境便生擒敌军先锋一二百人,无论是圣人还是臣子都会高兴的吧?

    书上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见气势对一支军队来说有多么重要。乔寰恰恰是成就了李光青大军的“气势”,到时候论功行赏必有他的一份。从此乔三郎前途明朗了,乔家大郎终于能放下心来不说,乔秘监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只是这敌军的情报吐得也太快太干净了些。但愿李将军不要贪功冒进,乔三郎也能多长个心眼……

    也不知道乔寰那讨厌鬼,在边境看到的,是不是这同一方月亮?

    苏妙妙在石凳上坐下,信手捻了几个音,像是《兰陵王入阵曲》的前奏。然后她又自嘲地轻轻一笑,放下了阮。

    马上又到元宵了,月儿亮得近乎于一种纯白色。她竞元那日,也是这样一个月儿白得发亮的冬日。为妓三年里,她早就学会了放下。她是最惯了虚情假意的,对着高官名仕扮腼腆处子,对着风流浪子演颦笑嗔痴。她挤出半分的焦心忧虑,却能装出十分来,让客人飘飘然,真以为苏妙妙为自己忧心如炬。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想从一个妓子身上抠出真心,便如同寄希望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便是乔三郎在跟前,这些矫情做作的担忧他也未见得受用;更何况他如今远在千里之外,扮这些担惊受怕的思妇之态又有何益处呢?还是收了这缱绻心思,早早安置吧!

    重新躺下后的苏妙妙依旧睡得不踏实,隐隐约约听到外头有响动,夹杂着女人的叫骂与尖利的痛呼。她只当是谁家夫人又找上门来闹事,捂着耳朵勉强睡着,可也是一夜的噩梦;等到她睡到日上三竿终于起身,柳嬷嬷走了进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灵嫣出事了。”

    苏妙妙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柳嬷嬷很快把事情说了一遍。

    昨儿拍得灵嫣的是河西来的皮毛商人。商人倒也算是有教养,进了屋锁了门,并没有毛手毛脚的轻薄,而是客客气气地问了灵嫣的姓名生平。灵嫣木讷老实,跟堂上审犯人一样问什么答什么,很快商人也觉得没趣儿,便让灵嫣斟酒,再弹首曲子来听。

    这一斟酒就出了大事。也不知她是故意还是因为紧张手抖,一杯水酒全泼在了商人身上。商人没有计较,换了衫子重又坐下,命灵嫣弹琴。灵嫣习的是箜篌,已有四五年的功力在身上,可这一晚却是弹什么错什么。商人便是傻子也看出了灵嫣在故意捣乱,于是也不要她弹琴唱曲儿了,宽衣解带便要直奔主题。这下灵嫣再支撑不住,那些“藏拙”“装笨”的小计谋全都成了笑话。她死死拽着衣襟梨花带雨,跪在地上哭求商人不要碰她。

    “这这这……这真是荒唐!”苏妙妙把手中的珠花丢到妆台上,然后赶紧说,“我可没有这样教过她!”

    柳嬷嬷笑道:“红姨自然是知道娘子秉性的,不会怪到娘子身上来。”

    “红姨也惊动了?”

    “自然了,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红姨半夜把林娘子喊起来接待那商人,不仅嫖资全免,更兼好一通赔罪。花魁娘子和处子终是有区别,那商人起先还不愿,好在林娘子有本事,到底安抚住了。后来蓉妈又被罚了月钱,只因她没教好灵嫣。到最后是罚灵嫣,她身着单衣跪在院中,几个龟奴并小幺儿对她又打又骂,折腾了好一晚上。”

    正是元宵,数九隆冬的天,只着单衣跪在院里,便是打不死也冻死了。苏妙妙到底不忍,问:“那灵嫣……”

    “哼,那蹄子。”柳嬷嬷不屑道,“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只看她能不能被打醒吧。如若她还是这么冥顽不灵,那……哼哼。”

    苏妙妙暗自胆寒,默默祈祷灵嫣能自己想通开窍。

    ——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柳嬷嬷来报,灵嫣怕是不成器了,让苏妙妙去见她一面,兴许还有救。

    苏妙妙进了后院,早已有人备下了软椅和火炉。待苏妙妙落座之后,机灵的小丫头子又递上手炉。

    尽管已是二月初二,在院子里头也还是很冷的。坐在毛毡上火炉旁的苏妙妙不觉得,可只着单衣的灵嫣跪在院里的石板上,冻得瑟瑟发抖。苏妙妙于心不忍,道:“你凑近些吧。”

    灵嫣被打了这半月有余,早已被磨得什么心气儿都没有了,赶紧膝行上前,远远蹭着火炉。

    “你这又是何必呢?”苏妙妙轻声道,“你原本可以好端端在火炉旁坐着。”

    “妙娘,妙娘!”灵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实在不愿接客!”

    苏妙妙定定地看她。听柳嬷嬷说,灵嫣被锁在后院的柴房里头,每日只给一碗汤面,每个时辰都有妈妈换着花样来训话。训话完只问她一句“依是不依”。若她还是不肯松口,叫来龟奴便是一顿毒打。如此周而复始,十几天下来,灵嫣身上并没有什么破口伤疤,也不见鲜血淋漓,但苏妙妙知道衣服之下定是淤痕遍布。龟奴都是手艺人,动刑也都是驾轻就熟,刚好掌握在一个不会缺胳膊少腿却能让姑娘痛得死去活来的程度。最绝的是,待得灵嫣点头愿意接客,这些淤痕只消揉上特制的药膏,不出三五个时辰便能好,完全不会有碍观瞻,惹客人生厌。这路数是平康坊里早用惯了的,只是苏妙妙从未想过会发生在陪伴自己多年的灵嫣身上。

    “你既不愿,便该在入教坊那一日一头碰死。再不然,自我把你交到蓉妈手上那一刻,你就该知道这是预备着要你接客了。你真不愿,多的是法子自我了断,说不定还有文人雅士给你写诗,赞你的气节。”

    “我,……我不愿接客!我能写字看账,我还能卖艺。我不会吃闲饭的,我什么都能做,只求姑娘给我一条活路!”

    “你做梦!写字看账这种体面差事,外有账房先生,内有上了年纪退下来的娘子,岂能轮得到你?至于‘卖艺不卖身’,我呸!我早同你说过,那是痴心妄想。如今我且问你:你不愿接客,究竟是为何?”

    灵嫣呆呆听着,苏妙妙的话如惊雷轰入她耳朵里。妈妈和龟奴也是同样的说辞,可她从来只当他们在诓骗自己。可如今,一向和气亲善的苏妙妙竟也这样说……

    她涕泗横流,往前爬了两步,抓着苏妙妙的脚踝哀哀嚎哭:“我不接客!——我若是破了身,这一世便再无半点指望了。我就完了!我怎能堕落下贱至此!”

    苏妙妙听她这样说,气得连急喘几口。世人轻贱已是娼门的万钧镣铐,可灵嫣还偏要将贞洁与品德画上等号,给自己又加上重重枷锁。苏妙妙冷笑出声:“怎么,破了身便是下贱?便是堕落?照你这么说,那些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人,只因是处子就该无罪释放?你也见过苛待庶子庶女、打杀无辜妾婢的正室大妇。她们倒是干干净净,一生只同一个男人睡觉。她们难道品德高尚?”

    灵嫣老实木讷,口舌之争上哪里是苏妙妙的对手。她张口结舌,只顾着摇头,喃喃道:“但世人都说……”

    “我教了你两年。我教你如何在风月场里保全自己,教你委身卖笑之中多赚些银钱,教你如何笼住客人的心好让自己过得好些,为的就是你能无病无灾,顺顺当当地做娼妓。生在泥淖里头,只有先委曲求全活下来,留得一口气在,以图来日。可你竟如此迂腐莽撞,硬要和这世道硬碰硬。你瞧,碰出个什么好结果来?”

    说到这里,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命运,苏妙妙眼中微湿,隐隐有了泪意。

    “妙娘,求妙娘给我一条生路!”灵嫣有些害怕了。她瑟缩着匍匐在地,深深拜倒。

    “灵嫣,想要活下去并没有错。”苏妙妙长叹一口气,“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也不想、也不同我商量一声,就用这蠢笨的法子来逃避接客。我总说,做事前要想一想这事对自己有无益处。有些事,即便你知道是对的,但做了反而会害了自己,你也不要去做。如今看来,你是把我的话浑忘了。你装神弄鬼,学那‘守拙韬晦’的一套,可你是否想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可是、可是……”灵嫣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痕,盯着苏妙妙,“妙娘也常教我,要为自己挣命博出路呀!”

    苏妙妙失笑出声:“这话你倒记得牢。但灵嫣,我教你挣命、博出路,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挣的是自己的命。我教你不要指望别人,可你如今做了什么呢?”

    “我……”

    “你指望那河西商人本分文雅不碰你;你指望红姨蓉妈大发善心答应你卖艺不卖身;你还指望我来救你于水火之中。说不定,你还盼着来日有一个翩翩佳公子为你赎身脱籍,盼着他怜惜你的气节,信了你的清白,娶你做正头娘子。”说到这里,苏妙妙掩唇嗤笑一声,又道,“你要做的事为何不成?因为你没有一件事,是打算凭自己的本事做成的。河西商人花大价钱买下了你,红姨蓉妈也是真金白银供你养你教你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又凭什么要体谅你,凭什么要放你一马?更别说靠男人了。男人今日能救你,明日厌了你也能冷你害你。”

    “可我一开始是不愿的!”灵嫣哭得更凄惨,“我并不需要红姨蓉妈养我!我也不愿来这火坑里头!”

    “是,你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犯了事,全族女眷都没入教坊。像你这样的出身,平康坊里比比皆是,人人都不甘。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所以才要挣命。我不敢说霭烟阁有多好,但只一句:世上有比霭烟阁更可怕的火坑。生在这火坑里头,就要接受火坑的规则。要么活得坦荡些,凭自己的本事跳出去,要么便一头碰死,清白来去。”

    苏妙妙长叹一口气。

    多说无益,她心知灵嫣已是魔怔了,此刻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只一门心思要搞“守身如玉”“冰清玉洁”那一套。她恨透了那些将贞操充作女子军功章的伪君子。在他们看来,似乎只有拥有一个好出身、有一副没被碰过的身子才配为人;如果不然,这女子便是堕落下流。要是这女子竟能在床笫之间获得欢愉,那更是十足十的贱妇了。

    灵嫣目光呆滞,仰视着苏妙妙冷若寒霜的脸色。她忽的退了一小步,重重扣头,嘴里嚷着:“妙娘!妙娘!你帮帮我!我不能接客,若是我自甘下贱,那他便再不会要我了!”

    来了!苏妙妙心中轰隆一声,暗道一声不好,又是气又是急。若灵嫣只是拗了性子,她去斡旋一番求一求,捱到灵嫣回心转意不成问题,至少让她少受些皮肉之苦——这已是苏妙妙能做成的全部了。但灵嫣迷了心窍,竟要为一个不知姓名、无情无义的男人守贞,当真是——!

    苏妙妙气得头痛,挥手命嬷嬷和丫鬟摁住灵嫣,不让她把头磕破了影响价钱。随后苏妙妙怒道:“什么是下贱?你把一切指望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盼着他如传奇故事里头那般,天神下凡地救你出火坑,这才是下贱!简直是愚不可及!你在这后院柴房里头关了这许多天,他可有来看过你?可有为你上下打点求情?”

    以灵嫣的身份,接触不到外头的男子。她从十一岁起就在苏妙妙眼皮子底下,也不可能跟苏妙妙的客人暗通曲款。所以,这人只可能是霭烟阁里的龟奴。

    一想到这里,苏妙妙心如刀绞,恨铁不成钢。她摔了个茶杯,站起来,冷冷道:“若是单为着你破了身他便不要你,也算不得什么好男儿。主仆一场,我最后劝你一次:先隐忍苟活,再做后话。”

    灵嫣第一次见苏妙妙这样疾言厉色,心里头慌得无以复加。她保持着磕头的姿势,可手脚都被老妈子摁住了。她凄厉地尖叫:“妙娘救我!”

    “你做事前不过脑子,也没有想过来问问我。更可恶的是,你这般行事,还差点连累了我。如今,你惹出大祸来,倒想到我来救你了。”苏妙妙冷笑着摇头,“我救不了你。要么接客,要么……”

    她不再置一词,转身走了。

    也不知那龟奴有什么魔力,竟让灵嫣执着至此,在苏妙妙软硬兼施又骂又吓之后仍是不松口。霭烟阁是生意。既是做生意,可以小亏,但绝不能折本。红姨是杀伐决断的铁娘子。既然灵嫣抵死不从,霭烟阁这种风花雪月的高档场所又不可能绑着她接客,于是红姨当机立断,把灵嫣卖了,算是补回一些在她身上砸下的成本。卖灵嫣的钱又买回了三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子,都是美人坯子。

    苏妙妙得知红姨的决定,犹豫再三,仍是悄悄递了个话,还望红姨高抬贵手。大约红姨是真恼了灵嫣,并不将苏妙妙的话放在心上。苏妙妙后来着人打听了。灵嫣是被塞着嘴绑着手脚卖出去的,远远地卖出了平康坊,去了一个下等窑子。她在霭烟阁里头学的那些诗书琴曲在这里全用不上。人家也不打她骂她,不跟她讲道理,只把她手脚捆住、塞着嘴锁在床上。

    灵嫣被卖去的当天夜里就被一个拉煤车的糙汉开了苞。那糙汉冬日里挣了不少银钱,买了一个小娘子的初夜,当然要物尽其用,极尽侮辱。同样的噩梦第二天、第三天也还在持续,灵嫣一天要伺候五六个客人,大多是脚夫或摊贩。灵嫣羞愤欲绝,想起苏妙妙说的“一头碰死”,可是眼下她手脚都被绑住,嘴里塞着布条,当真是求死无门。

    灵嫣的死讯传来时,苏妙妙正陪着乔寰。得了消息后,苏妙妙有些黯然,拿了两贯钱给柳嬷嬷,低声吩咐她安排人打点灵嫣的丧事,好歹让她走得体面些。

    据说灵嫣是得了脏病,不治身亡。很残酷,但却是这世道贱籍女子无可奈何的悲惨命运。谁也不是天生愿意卖笑卖身,但身在贱籍,若是要和命运硬碰硬,搞那“宁死不从”的一套,对不起,老鸨可不会任由你吃着闲饭不做事不赚钱。与其粉饰太平,不如丢掉幻想,认清现实,在现有的逆境之中好好活出来。

    “你不怪红姨?”乔寰奇道。

    苏妙妙摇头:“不怪。若来日我接管了霭烟阁,也会这般行事——为了培养灵嫣,花出去这许多银钱,不能白糟蹋了。这是生意,哪那么多真情。”

    “可如若你没有进这霭烟阁,如若你被卖到了那下等窑子里头,又该如何?”乔寰笑着问。

    “我不会被卖到那里的。”苏妙妙狡黠一笑。

    “哦?你怎么知道?这事儿可没准的。”

    “我长得好看。”苏妙妙理直气壮地说。

    乔寰一愣,随后哈哈大笑,搂过苏妙妙的腰,掐着她腰间的软肉恨恨道:“小滑头!当真是自卖自夸!”

    苏妙妙也跟着笑:“我被卖时,……拿了我生母嫁妆里仅剩的两件首饰,拿来打点人牙子,哭求她把我卖去个好地方,日后成器了定然孝顺她。人牙子得了我嫡母的吩咐,原也是想把我卖去下等窑子里的。看我可怜,她到底不忍,还是带着我到了红姨的跟前。幸亏我生母同红姨是故友,这才被留了下来。”

    乔寰默然,叹了口气,在苏妙妙腰上揉了一下以示安慰。

    “倘若真有一天,我落到那样的境遇里头,我大概也会接受吧。我会抓一个家境殷实的伙夫,或者找个有出息好哄骗的跑堂,诱他们为我赎身。先离了那里,再做计较。”

    乔寰又叹了口气。随后他说:“你不会落到那样的境遇里的。有我呢。”

    ——

    乔寰是六月里回的京。

    得到消息的时候,苏妙妙正躺在树荫底下的摇椅上乘凉,热得浑身发痒。自从灵嫣被发卖,她就一直怏怏不乐。暑热逼人,苏妙妙推说身上不痛快,已经五六日没接客人了。她年岁渐长,手里又有钱,红姨知道她心里有计较,也不去管束她,只不过派人向她传了个口信儿。

    “乔三郎回京了。”

    苏妙妙浑身一激灵,很快又松了下来,懒洋洋地闭上眼,若无其事地挥着团扇,一边问:“怎么?打败仗了?灰溜溜地回来了?”

    “不知道。”传信的丫鬟老老实实地说。

    “战事结束了?大军都回来了?”

    “不知道。”

    “那就是他自己回来的?是好端端走回来的,还是被押解回来的?”

    “不知道。”

    那丫鬟仍是低眉顺眼,恭敬地回答。

    “你……!”

    苏妙妙气得从摇椅上弹了起来,差点把团扇都从手里丢了出去。

    算了,算了,跟一个丫鬟计较什么。她挥挥手让那丫鬟下去,重新靠回摇椅上乘凉,可手里的扇子却越摇越快。过了没一会儿,她有气无力地吩咐新到她身边不久的秋媛:“去告诉巧姐,把我的牌子挂上。再拿我的桃花笺来。我新得了一首小诗,要赠与孟少卿。”

    到底是红姨老谋深算,知道她得了消息定然坐不住,必得是要想办法探听情报的。不用威逼不用利诱,引得苏妙妙自觉自愿地把牌子挂上了。高,实在是高。

    苏妙妙在《成为老鸨的一百零一个冷知识》上记下这一笔,随后捏了捏脸颊,堆起风情万种的笑脸,迎出了院子去接孟少卿。

    据孟少卿说,乔寰此次回京是来报信求援的。经过几次交手,我军已探得了龟兹王城所在,需得调集一批兵马,从焉耆之西攻入龟兹北境,里应外合,一举拿下。

    “也不必专程回京吧……”苏妙妙纳罕道,“沙洲不是有屯兵吗?”

    孟少卿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这便是李光青将军的高明之处了。他这是有意要抬举乔寰呢。”

    事实果然如此。第二日,乔寰带着几十号人马进了城,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先涌进了皇城。传闻乔三郎奉李将军命,日夜兼程将龟兹大将那颜支的首级送到了圣人面前。圣人龙心大悦,当场赏了乔三郎绢帛百匹,珠宝若干。乔三郎又恭恭敬敬地请求增兵,并且立下军令状说誓将一举拿下龟兹。圣人笑答“这点小事也要回京来请示,从沙洲调兵便是了”,内心却是美滋滋的,暗地里夸李光青懂事会避嫌。

    后三日乔三郎又宿在了兵部,与兵部侍郎商议点兵增援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他俨然一副新贵的架势,不是在兵部就是在圣人跟前回话。人人都说他这下发达了,说他心思敏锐有勇有谋,不仅化解了龟兹人的奇袭,还识破了他们故布的疑阵,并未贪功冒进,只待这次灭了龟兹便一跃成为李光青将军的左右手,来日做他的接班人也未可知。

    “呸,纨绔罢了。”

    苏妙妙捧着乔寰差人送来的妆匣,啐道。

    那是乔寰回京次日差人送来的一个普通的木盒子,沉甸甸灰扑扑的,木纹没有仔细打磨,上头也没有雕刻花样,看着甚是粗糙。苏妙妙打开一看,里头丁零当啷,全是钗。

    有金的银的玉的,也有扁的方的圆的,零零总总少说也有二十来支,苏妙妙就算再长三个头也簪不完。里头尤其稀罕的是几支玉钗,通体温润,像是西域的货色,也不知道是去龟兹哪个王侯将相的宅子里搜罗来的珍品。

    果然,走到哪里都改不了纨绔的拆家本性。

    “这么多钗呀!”秋媛看得咋舌,“也不是没见过客人打赏,可哪有送这么多钗来的?”

    “你懂什么。”苏妙妙将那盒子一扣,收在了妆台旁的格子上。

    点完兵,安排完再次启程的琐事,圣人终于大发善心放乔三郎回家了。再度相见,乔家大郎见到幼弟终于出息了,更难得的是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自然是喜不自胜,对于幼弟“累了,要去□□”的无耻要求,乔家大郎也是无有不依的。于是乔家三郎连马都没有下,在乔家大宅门口匆匆见了阿兄一面,便策马来到霭烟阁门口,颇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扬眉吐气之感。

    “什么?他要白嫖?!”苏妙妙怒目圆瞪,拍案而起,“他放屁!”

    巧姐也很为难。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也不算白嫖。……乔三说上次送了你一盒钗……”

    “那是他欠我的!”苏妙妙气了个仰倒。

    “乔三又说,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呃……是霭烟阁的活广告……”

    “且不说他如今狗屁官儿都没捞着呢!再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这儿也得给钱!”

    “小祖宗,你悄声些!”巧姐急得直跺脚,不知道怎么妙娘一遇上乔三就跟火药遇着了火似的,“你想想,这乔三离了皇城,出了兵部,连乔家的门都没进,第一件事就是来霭烟阁,这是何等的体面!”

    “不行不行!”苏妙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既如此,我就去回了?”巧姐又试探着说,“我可是听说,都知娘子写了诗邀乔三郎赏光呢。”

    “……”

    苏妙妙内心里十分纠结。她内心怄着火,只恨自己的“四百亩教育”太成功,以至于这人抠搜得不成样子,竟敢白嫖到自己头上来。可真要论起来,她……她也着实不愿乔三去连都知那儿。

    罢罢罢,好歹把人弄进来,先看看他胳膊腿儿还在不在。只要人在跟前,要打要教训终是由她说了算的。

    乔寰进来的时候,苏妙妙伏在塌上气得直哼哼,头发也没梳,只在发顶团了一个小小的髻,松松地插着一支玉钗,余下的青丝都披散着搭在背上。她背对着乔寰生着闷气,衣裙也都是寻常样式,不是她平日里接客作陪时那几身。

    乔寰心中欢喜,觉得就连她头顶那个小包包一样的发髻都甚是可爱。他蹑手蹑脚地上前,一把搂住苏妙妙。苏妙妙早知他进来,心里生气,可仍是没出息地转过身去瞧他有没有少一个眼睛一只手。

    乔寰黑了,也结实了。那个浪荡不羁的愣头青脱胎换骨,如今脸庞都看得出些许棱角了。苏妙妙鼻子一酸,心里又是高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她赶忙又背过身去,瓮声瓮气道:“乔三郎如今显贵了!霭烟阁庙小,怕是装不下三郎这尊大佛!”

    只一眼,乔寰就认出她头上那支钗正是自己送来的首饰盒里的一支。他笑得更欢,死皮赖脸地挤着苏妙妙坐下,整个人黏在她身上一般,憨笑着说:“妙娘切莫妄自菲薄。来日我便是做了镇国大将军,也是逃不出妙娘这温柔乡的。”

    这无赖!苏妙妙心中暗恨,在他膀子上掐了一把,手底下却是硬邦邦的肌肉,根本掐不动。苏妙妙心中酸软,撂开手,嗔道:“刚一离了皇城就来嫖,也不怕圣人怪罪。”

    “大家才不管这些小事。”乔寰摆了摆手,拽着苏妙妙就要亲嘴儿,“妙娘怎知我刚出皇城?果然是盯着本郎君的一举一动,娘子当真多情,岂可辜负……”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乔寰如今都像那些近臣一样,称圣人为“大家”了。苏妙妙想挖苦他几句,又想起乔寰如今飞黄腾达在即,再不好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拌嘴。她心中自豪却也憋闷,刚想端着妓子的架子、摆出接客的排头来“招待”乔寰,但乔寰已如同第一次嫖她那样,直奔主题、不管不顾地上了手。

    “作死呢!青天白日的……”

    苏妙妙半推半就作势挣扎一番,也就由得乔寰去了。待气息稍平了些,她一时嘴快便想挖苦乔寰的“白嫖行为”几句。忽又看到乔寰身上的伤痕,心知那是在军中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勋章,想到他如今成器,心中十分安慰;再一想到从前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郎君受这样的伤该有多疼,又颇有些酸楚。

    “军中……很苦吧。”苏妙妙伸出手,用指尖轻触颜色最深的那一条伤疤。

    “不苦不苦,就是想你得很。”乔寰习惯性的油嘴滑舌,“这些都不算什么。本郎君天纵英明,是领军的奇才,挨打是挨得算少的了。”

    “挨打挨的?”苏妙妙惊奇道。她还以为是战场上跟敌人对砍砍出来的呢。不过也是,那些伤口不像刀伤,倒像她幼年学艺时被教养嬷嬷打出的疤痕,只是没乔寰背上的那么深。

    “也不全是吧。”乔寰挠了挠头,满不在乎地说,“当小兵嘛,操练时难免磕磕碰碰的。有一次是行军太着急,一个不查从马背上摔下来了,缰绳勾住了脚,在地上拖着走了半里地,被石子儿磨破的。后来当了百夫长,又领了陪戎副尉的职,底下的人做错事害我也要受军法处置,真是倒霉。”

    苏妙妙“扑哧”笑出了声:“所以说,善恶终有报。你小时候,乔秘监没少因为你打乔大郎吧?堂堂乔家三郎,竟也沦落到被人连累、替人背黑锅的地步,哎唷唷——真是可叹哟——”

    太子犯错打陪读,幼子淘气责问长兄,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了。乔寰恼她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没心肝样子,俯下身子作势要挠她痒痒。苏妙妙一面作揖告饶,一面嘻嘻哈哈地笑着。她披上中衣吩咐秋媛送冰,又接过扇子为乔三郎打扇。秋媛领着几个仆妇抬了一桶冰放到近前,旁人眼睛并不敢乱看,可秋媛大着胆子扫了一眼,见苏妙妙偎在床头,眉目含笑,手里拿着一把团扇不疾不徐地扇着,服侍得并不算太殷勤周到,甚至可以说有些怠慢了,但乔三郎也不计较,手上捻着一截苏妙妙的头发仔细端详着。

    “得亏是你来了,不然这贼老天非得热死我。”

    走出去之前,秋媛听到苏妙妙抱怨。

    “怎么,平日里你不用冰?”乔寰惊奇道。

    “这种金贵的东西,当然是得客人来了才能用的。”

    苏妙妙毫不避讳地告诉乔寰霭烟阁不给派冰桶,颇有些撒娇的成分在了。乔寰讶异于如苏妙妙这样体面的娘子竟也过得如此清苦,真不知更下等的窑姐儿该如何度日。他财大气粗地说:“无妨,今夏的冰小爷包了。”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来倒让苏妙妙想起了他今天上门来白嫖的恶劣行径。她果断轰人走:“去!去!就凭你还想包我的用度?先从付嫖资做起吧!”

    “冤枉,冤枉啊妙娘!”乔寰如牛皮糖一样赶不走撵不开。他抓住苏妙妙的手腕嬉笑道:“方才妙娘可是很快活的——妙娘才该付嫖资呢。”

    饶是苏妙妙久经沙场,在这人的厚脸皮跟前仍是败下阵来。她脸上发烧,却强撑着呵斥:“好不要脸的郎君!快走快走,妙娘才学疏漏,不配侍奉贵客!”

    “你不配,就没人配了。”乔寰又腻腻歪歪地凑到近前,拉开苏妙妙的中衣,在她肩上嘬了一口,“大漠荒芜寥落,我满脑子都想着妙娘。真恨不得下次出征带上妙娘……”

    苏妙妙闷哼一声,已是酥倒了半边身子。

    “好好的爷们儿竟说这种话,好没意思!”

    “嘘,快别出声了。”乔寰捂住苏妙妙的嘴,剩下的一只手又娴熟地去解她的中衣,“趁着冰还没化,咱们要抓紧时间。我不日便要离京,不知还能再见上几次,可要嫖个够本。”

    什么够本啊!!你这是零成本吧!!!

    苏妙妙用眼神控诉着,身体却不争气地在乔寰的摆弄之下投了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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