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乔寰所言,尽管他在京中停留了总共不到十日,却的的确确包了苏妙妙一整个夏日的冰费花销。乔三郎过家门而不入、直奔霭烟阁的故事第二日就传遍了长安城,许多人都对苏妙妙心生好奇,想看看是怎样一位娘子勾得这位小将念念不忘。到了他离京前两日,兵部里与他交好的几个人连同从前跟他一起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起哄说要为他饯行,于是乔三深思熟虑之后欣然应允:“那便去霭烟阁吧。”

    四下哗然,在场的人纷纷指着他笑:“乔三啊乔三,又去找你那苏娘子吧!”

    乔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呃,这霭烟阁着实是一个好去处……”

    当下就有机灵的小幺儿一溜烟跑去了霭烟阁预定了第二天的席面,又特特嘱托了要苏娘子作陪。一下来了这么些大客户,巧姐笑得嘴都合不拢,直说乔三郎是霭烟阁的福星,又夸苏妙妙会来事,把乔三郎拿捏得死死的。

    苏妙妙深感冤枉。她在乔三郎身上花的心思,连在别的客人身上花的一半都没有。她既没给乔寰送过扇坠荷包(她有一个绣活精湛的婢女负责给客人做针线),也没有在他面前抹眼泪扮柔弱,甚至(她自责了一下)乔寰来她连迎都不迎,走也不送,这“拿捏”二字实在是很难当。不过她也没多解释,只温婉一笑,面露难色道“天气炎热,怕是不能好好准备侍宴”。巧姐笑容僵在脸上,咬着牙同意这两日送冰来。

    到了饯别这一日,巧姐在醉晚庭顶层安排了一个最大的包间,置了几个招牌好菜,组了一班乐工专侍这一群客人,并调拨了七八个妓子陪席。巧姐这一次铁了心要将乔三郎的送行宴办得风风光光,把这些贵客的心笼住也只是初级要求,最好是宴上能出些好诗金句,让霭烟阁声名鹊起,从此在平康坊立于不败之地,吊打嘉姿院、梦漪居等竞争对手。

    正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兵部里头,五品以下的都争着跟乔寰称兄道弟。这倒不单纯是因为他这次在龟兹立了功,更深层的原因嘛,一则是当今圣人还对乔秘监颇为敬重和怀念,二则朝中的确也缺领军打仗的人才。故而,乔寰便是有一分的功绩,也变成了五分。因此,今晚前来赴宴的上至从五品兵部郎中,下至主簿,另有没有官爵的二世祖们若干,零零总总共有十来人;再加上陪席的妓子和斟酒的美婢,整个席面热闹非凡。

    歌舞换了两拨,美酒佳肴也紧锣密鼓地上。林俏影坐在兵部郎中孙衍的身侧含笑斟酒,苏妙妙在外人面前也给足了乔寰面子,殷勤小意。旁的客人也各有陪侍的倌人,另有两个妓子在席间穿梭,插科打诨,哄得雅间里一时笑、一时拍桌,端的是宾主尽欢。

    忽的有人提议道:“单是饮酒无趣,不若行个酒令,如何?”

    宴会上行酒令是常事。立时有小幺儿捧出了骰子、酒杓并小旗、筹子和小纛。众人嬉笑一番,推举兵部郎中孙衍任“明府”,负责监督整个酒令活动。管跑腿、罚酒和灌酒的“觥录事”也很快选定,由一个无官无职的混不吝公子哥儿担任。公子哥儿靠着祖荫招摇度日,做这罚酒灌酒的差事不怕得罪人。

    至于这“律录事”的人选则让众人犯了难。律录事又名“席纠”,专管宣令、行酒、判是非。在宴席上,这是妓子们的专职。好的席纠,不仅能迅速反应过来这令行得究竟对与不对、好与不好,还得说得敏捷又风趣,更要紧的是还不能让人难堪。这种席面上,都是自负才高的文士与官僚,一个弄不好便要惹人嘲笑,名声狼狈。连都知连安素便最是精于此道,十六岁时便得人写诗赞道:“任尔风流兼蕴藉,天生不似连都知。”

    往日在霭烟阁里都是由林俏影任席纠的。可今日,大家都知道苏妙妙是乔三郎的“相好”,少不得要给她几分面子。一个主簿就十分有眼色,开玩笑似的说:“我们这群兵部出来的糙汉子,哪敢劳请花魁娘子来做席纠?不若请苏娘子来宣令,可好?”

    乔寰转头去看苏妙妙,却见她脖子不动、头不转,连头上的步摇都没有晃,只用眼睛不动声色地去瞟林俏影。

    林俏影同样也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要不要推了?”乔寰低声问苏妙妙。这席纠也的确是不好做。

    “不必推。”苏妙妙低声答,“不给三郎丢人就是。”

    她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走到雅间正中央的空地上。舞池已然空了出来,她朝着上首的孙郎中福了一福,然后又冲着两旁的宾客行了礼,朗声道:“承蒙诸位不弃,但凭明府差遣。”

    “好!”

    两个看起来比乔寰年轻一些的小郎君率先鼓掌闹起来。

    明府一般都由德高望重的人担任。在这种场合之下,孙郎中微微颔首,威严道:“既如此,烦请苏娘子拣个清雅却简单的令。”

    这个要求也很合情理。在座的也不全都是状元郎,尤其是兵部里头有许多武举出身的,于吟诗作赋、唱和相筹一道之上并不精通。若是酒令太过弯弯绕绕,反倒教人为难。

    苏妙妙笑着应:“是。”

    又有小幺儿抬了副桌椅来到正中,苏妙妙半推半就谢了座,坐下斟了一钟酒吃了,笑道:“如此盛宴,没有好诗岂不辜负?在座各位无论尊卑老幼,皆需依次即景联句,作七言排律一首,限‘七阳’韵。只一条,句中或写龟兹边塞一景、或道宴中一物。若是未曾提及边塞景、堂中物,罚酒一杯;若是不成调子,罚酒三杯!”

    众宾皆哗然。有人道:“苏娘子,你可是假公济私了!让我们写边塞景送乔三郎呢!”

    苏妙妙脸上浮起两朵精心设计过的红云,半含羞道:“既是饯别,都是来为乔三郎送行的……”接下来便是一些吞吞吐吐的“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话,又惹出众人一阵笑闹。

    立时就有人推说不会作诗,愿自罚五大杯,又被苏妙妙揪住不放,硬要他起一句头。那人也是实在,被觥录事灌了五大海碗,眼睛都发直了,大着舌头硬着头皮念了一句:“弯弯月出挂柳梢。”

    众人齐笑,夸“大俗即大雅”。随后员外郎联:“飒飒风起挟北疆。遥忆长安觥筹宴,”

    “鼓瑟吹笙宾满堂。倾城冶容多姿鬓,”

    “琵琶新声妙入神。”一个主簿接道。

    “啪嗒”一声,苏妙妙丢了支竹筹到那主簿跟前,娇叱道:“唐主簿错韵了呢!当罚酒三杯!”

    觥录事立刻小跑着上前,哈哈大笑着给那主簿满满斟了三杯酒。唐主簿本就是因为酒酣耳热才不慎错了韵,如今被罚了酒更觉酒意浓,起身拱了拱手道:“席纠娘子,我实在不能了,烦请席纠娘子替我作来。”

    苏妙妙想了一想,道:“今日有歌有舞,不若改为‘琵琶新声乱霓裳’,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皆赞好极。苏妙妙又举了举小旗,冲那主簿笑道:“唐主簿,下半句还得由主簿作来,若是不好,仍要罚呢。”

    唐主簿伏在案上耍赖半刻,又有俏丽美婢和另一个妓子去推他。众人嬉笑怒骂,唐主簿只好有气无力地接了一句:“谩道玳筵莫辞酒——”

    “满酌新丰尽此觞。辞却香寝醒鸳梦,”

    “夜来急报别平康。轮台吹角阴山动,”

    “祁连伐鼓逞疏狂。誓报明主静边尘,”

    “上将拥旄倚寒江。汉将辞家破残贼……”

    “请等一等。”苏妙妙起身摇头笑道,“窃以为王六郎这句不妥。”

    “哦?”被点名的人名叫王鹤尧,也是从前跟乔寰一起走马逗狗的浪荡子之一。他从来不学无术,念出这种诗句来也不奇怪。立时便有一个主事抚掌大笑:“确实不妥!旄节为使臣出使之用。乔三郎此去是打仗,乃是秉了圣人‘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大志,断无和谈可能,岂可用‘上将拥旄’之典?”

    苏妙妙朝那主事福了一福:“濮主事说得是呢。二则,龟兹边塞乃是赤地戈壁,并无‘寒江’,虽是写意,却也不甚妥当。三则,‘寒江’为三江韵,而非七阳韵。如今,妙娘罚六郎饮三杯,六郎可认罚?”

    她眼波流转,也端起了酒杯,朝着王鹤尧远远一敬,自己先饮了半杯,随后妩媚一笑。乔寰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竟是冲着那王六,又听她亲亲热热地去了姓,称那人为“六郎”,心中大感不痛快。

    王六郎原还有些不忿,可被苏妙妙的媚眼一扫,竟半分的心气儿也无了。觥录事赶忙倒上酒,王六郎傻笑着一饮而尽,乐呵呵地点头称是:“多谢席纠娘子指教。”

    席上又是一阵哄笑。

    苏妙妙这席纠做得当真是不错。谁的令好,谁的令不好,她只几息之间便能说出个究竟来,言辞雅驯有理有据,或罚酒或嬉笑,没有一次不是让众人心服口服的。乔寰兀自饮酒,含笑看着苏妙妙发号施令,举旗投筹皆是风情,周身若有光一般。他心头一热,赶忙作势扇了扇风,装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行令最后转了一圈又到了乔寰这里,联句的主题也已经从征战沙场、舍身报国转回到了闺怨上。他接着“冉冉孤竹怨蓟北”一句,长身负手而立,吟道:“袅袅菟丝望北邙。陌头杨柳空摇曳——”

    他抬眼去看苏妙妙,苏妙妙微微一笑,应道:“双燕归飞绕画堂。故人万里关山隔——”

    “娇娥城北欲断肠。边庭飘飖那可度,”

    “归骑解甲话农桑。冰簟银床梦初醒,”

    “塞雁乍暖到西窗。”

    一整场令行下来,众人醉的醉、懵的懵,肚子里那点子墨水早搜刮了干净。余下的没有醉倒的人瞪着眼睛听乔寰与苏妙妙你一句我一句,暗骂这两个人公费恋爱你来我往真是不要脸。这个说“羡慕燕子双宿双飞我却见不到你”,那个就说“你想我想得紧吧我也很想回来可惜太远了”;这个又回“好想等你解甲归田和你一起去做一对农家夫妇可惜就怕是自己大梦一场”,那个赶忙安慰“明年春天乍暖还寒时候我就回来了”。

    无耻,无耻至极,一定要向霭烟阁投诉到底。

    有人捧场,一边鼓掌一边赞“好诗好诗”,也不知道真情还是奉承;又有愣头青,想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了,不依不饶地嚷道:“不对不对,这几句既无边塞景,也无堂中物,乔三郎最后一句还错韵了。‘窗’字分明是三江韵,席纠娘子可不能偏私啊!”

    “连席纠娘子一起罚!”众人哄笑。

    有几个郎君嘻嘻哈哈地去抢苏妙妙手边的竹筹,噼里啪啦扔到苏妙妙和乔寰跟前;又有人夺了觥录事的职,给两人倒上了满满的三大杯酒。苏妙妙也不辩,含笑喝了两杯;乔寰也如法炮制,只是眼神时不时飘向苏妙妙那边。喝到第三杯时,苏妙妙端起了酒杯,走到乔寰面前,把杯子递给他,说:“请吧。”

    乔寰就着她的手替她喝了,又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堂上众人更起劲地起着哄,这个说“替酒当再罚三杯”,那个说“乔三岂可独占席纠娘子”。眼尖的小厮撤下了正中间的桌椅,又一班乐工紧锣密鼓地入内,重又奏起了乐。

    酒令过后,众人都有了醉意,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平康坊里的宴席到了最后都是一个样儿,胆小的偷偷摸摸搞小动作,胆大的光明正大在厅堂上就开始对美婢和倌人上下其手了。通常情况下,倌人们也都是半推半就任摸任亲,看客人醉得差不多了便领着客人回了各自的厢房或院子。苏妙妙跪坐在乔寰身侧,低眉顺眼地斟酒夹菜,听着他同一个主书称兄道弟地攀交情。两人相谈甚欢,甚至勾肩搭背地一同去更衣。苏妙妙也有些醉了,趁着这二人不在,从一旁打扇的婢女手中接过扇子准备扇风醒酒,忽听到“砰”一声,随后是孙郎中的怒骂:“什么东西,一个贱妇也敢在吾面前摆谱!”

    苏妙妙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定睛望去。林俏影衣衫零散,香肩半露,连胸脯的春光都泄了一些出来。她是被孙郎中用力推出去的。在体能上,女子对上壮年男子从来都不占优势,更何况林俏影是娼妓,孙郎中是嫖客,他要打要骂林俏影也只有承受的份。场上客人看了林俏影一眼,却都装作没看见。毕竟,谁会为了一个粉头顶撞在座官职最高的孙衍呢?

    苏妙妙想起身去扶林俏影,但被灵琇抢了先。林俏影颤巍巍地站起来,踉跄着稳住身形,恭恭敬敬福下身致歉,面色有些难堪。

    苏妙妙定睛看看孙衍的神情,又看了看林俏影的狼狈样,霎时间明白过来,想来是孙衍吃醉了酒,在大庭广众之下便要行秽乱之事。要是霭烟阁的花魁林娘子在席面上被人剥了衣服,教这十来个郎君都看光了身子,即便妓子无甚清白名声可言,但也是极大的羞辱,往后林俏影再想做这花魁怕是不能够了。苏妙妙心中暗恨,迅速站起来向一旁的秋媛吩咐了句什么,又赶忙出面打圆场。

    “瞧瞧,我便说这林娘子服侍不好孙郎中吧。”她款步翩然,轻盈地走到孙衍跟前,不动声色地扯着林俏影的袖子让她退场去整理仪容。随后,苏妙妙走到孙衍身边,为他斟了一杯酒,抚着他的背轻轻顺气:“林娘子不济事,还是我来同孙郎中喝一盏吧。我还算是蠢笨的呢!我们霭烟阁里头,灵巧娟秀的小娘子可数不胜数。”

    又一个美婢凑到孙衍身旁,夹了一箸糟鸭脯到他盘中。

    孙衍明显还在气头上,连带着看苏妙妙也不顺眼。他抬手便给了苏妙妙一耳光,呵斥:“你又是什么腌臜东西?竟也配碰吾?!”

    他已是酩酊,一张嘴便是一股子酒味喷到苏妙妙脸上。喝醉了的人,力气大得吓人,苏妙妙被掴得转了身子,脸颊立刻肿了起来,眼角还痛得起了泪花。她稳了稳身形,重又坐回到原本的席子上,忍着疼痛和耻辱,强笑道:“是我放肆了。郎中果然神武威严,力大无穷,不愧为朝廷要员。若是郎中还不解气,不妨再掴上一掌。只要能让郎中消气,妙娘便是再挨上十下八下也使得的。”

    她赔上了十足的小心讨好,可话里仍是有隐隐的警告意思。在座都是官身,孙郎中又是朝廷要员,闹得太难看于他面上也是无光;况霭烟阁也不是任人拿捏欺负的,能在平康坊开上这许多年,没点人脉经营怎么能行?区区一个从五品的官儿,给够了面子你也见好就收吧。

    孙衍任兵部郎中五年有余,在兵部仅次于侍郎,平日素有人望;又兼今日他是席上官位最高的人,是以十分得意,认定了只有花魁娘子才配侍奉于他。借着七八分醉意,他对林俏影又掐又揉,甚至还宽衣解带的不检点,遭到了林俏影的反抗后恼羞成怒,这才发作。如今,单凭苏妙妙的几句话,自然不可能让这酒意上头的醉汉罢休。孙衍听得苏妙妙谨慎小心的赔笑,心中愈发痛快。什么朝廷新贵的相好?什么才思敏捷的席纠?到了他孙衍的面前,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他用力拽住苏妙妙的小臂,拧着她拽到自己面前。苏妙妙痛得泪眼婆娑,却只能强自忍着。孙衍端起酒杯灌苏妙妙喝下,酒水顺着她的脖颈淌到领口处。妓子陪席,都身着又轻又软又透的薄纱,被酒水一浸更是什么也遮不住,香艳至极。那孙衍原也有些才学,扣住苏妙妙的下巴色眯眯地吟道:“溶溶波水柳腰软,涓涓白雪玉山隆。席纠娘子,可知下句当如何应?”

    有宾客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的,见苏妙妙被孙衍灌酒、春光乍泄的娇媚样子,愈发伸长了脖子。如今听见孙衍刻意折辱苏妙妙而作的诗,更是前仰后合,讥笑声不绝。

    从前在席间也有吃醉了酒的客人吟些淫诗艳曲,这都是平康坊里的常态了。可大约是今天知道有乔寰在场,又大概是因为先前她做席纠出尽了风头,落差之下让她尤感屈辱。苏妙妙忍下眼泪,仍旧强颜欢笑着摇了摇头:“妙娘竟不知,还请孙郎中赐教呢。”

    “真是下贱,还能笑得出来。”孙衍嫌弃地丢开手,又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之后清理灰尘一般,拍了拍手继续吟道:“嫩蕊娇香任恣采……”

    “孙郎中!”

    乔寰朗声打断。

    郎君为粉头争风吃醋、针锋相对,向来是平康坊里的保留节目。一个是从五品郎中,一个是还未授官却颇受器重的名臣之后。这两个人若是打起来,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呢?众人停了各自的说笑,齐刷刷看好戏一般看看孙衍又看看乔寰。

    乔寰从外间更衣回来,就看见守在门口焦灼不安的林俏影。他与这位花魁娘子素无交集,正觉奇怪;但林俏影不愧是花魁娘子,辞藻犀利正中要害,三两句间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只急得团团转。乔寰又怒又恨,那个早年吃酒闹事发疯撒泼的纨绔又像是在他身上活了过来。直到这一刻,那些原本不甚清晰的莫名情愫才终于归拢到了一处,成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军队一般,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呐喊着同一件事情:要做苏妙妙的出路。

    苏妙妙也是你配欺负的?我呸!

    “孙郎中,这诗不好。”

    换了早年的乔寰,说不定此刻的醉晚庭已经是一片火海(再说一次,这位郎君是真的会拆家烧房子)。可如今他心里有了军队。

    “怎么不好?”

    苏妙妙依旧坐在孙衍旁边,垂下头,没有动弹。乔寰远远望着她肿起的脸颊,又是心疼又是恼恨。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笑道:“既没有韵,也没有格,不当是‘孙明府’的诗作。来日今夜席间的诗作集结成册,传遍街头巷尾,指不定大家手里都有一份呢!到时候,岂不丢了‘孙明府’的脸?”

    他脸上含笑,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孙衍,满是威胁。第一,今晚的事情会传出去,你别太过火。第二,我跟当今天子关系很好,是能称“大家”的程度,你最好别惹我。

    孙衍听不进苏妙妙的劝,因为他醉了,醉到不在乎一个娼妓在说什么。但孙衍听得进乔寰的话,因为他还没有醉到不在乎自己声誉乃至前程仕途的地步。

    由此证明,什么酒后失德,不过是因为忌惮不够深刻罢了。

    孙衍站起来,端起酒杯,大笑着打哈哈:“是了,是了,这诗不好,我自罚一杯。呀,席纠娘子的衣衫怎的脏污了?来人,来人!快扶席纠娘子去更衣……”

    宴席到了亥时三刻才散。孙衍全然醉倒,最后并未宿在林俏影处,而是被小厮架着去了一个空置的厢房歇息;旁的宾客,要么实在醉过了头不能行房,余下的也各有妓子侍奉着安置了。

    乔寰自然是宿在苏妙妙的小院的。他们一路无话,等进了屋也依旧无话。苏妙妙在方才更衣的时候脸上已经上了药了,但因着要侍宴,只好用厚厚的粉遮盖。待进了屋,她先吩咐秋媛打水洗了脸,随后准备重新上妆。

    “别上妆了。”乔寰阻止道,“伤口得敷着药才能好。”

    “敷着药怎么接客?”苏妙妙大惊小怪地白了他一眼。

    乔寰最恨她把自己当客人。他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我又不是普通客人!”

    苏妙妙淡定地点点头称是:“自然,你是最抠门的客人。”

    乔寰辩无可辩,颓然地坐在了绣墩上,看着有些滑稽。他闷闷道:“听闻兴善寺里有一种秘传的膏药,什么刀斧剑戟的创伤都能治好,就算只剩骨头了也能治,我明日去给你求来。”

    “可别,千万别。”苏妙妙赶紧制止,“且不说我的伤并不严重。即便你去了,人家佛门清净地,肯把这仙药给一个窑姐儿治伤?”

    她哈哈一笑,又扯痛了脸上的伤口。

    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咒骂孙衍,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乔寰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倒宁愿苏妙妙哭一场闹一场,扭着他要他去找孙衍麻烦为她出气,那样至少他会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责内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从解释也无从弥补。他看着苏妙妙疼得龇牙咧嘴还在坚持往脸上涂脂抹粉,又气又恨地跳了起来去拽她的手,又怕扯痛了她,只敢象征性地拉一拉。

    “我娶你。”他说,“我给你赎身,我娶你。”

    “嗯嗯,好。”苏妙妙点点头答。然后她放下了粉扑,探头朝外头喊:“秋媛?秋媛!拿水来,要热热的。三郎喝了酒,沐浴一番松快松快。再端碗醒酒汤来。”

    秋媛应了一声赶忙去办了。苏妙妙又驾轻就熟地问他:“都是老熟人了,自己脱还是我帮你宽衣?”

    乔寰有些不可思议。他只当苏妙妙没听清自己的话,握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重复:“我说我要娶你,要给你赎身。”

    “好好好。”苏妙妙极有耐心地答,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你不信我?”

    乔寰提高了声音和音调,听着有些尖锐。

    苏妙妙察觉出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心平气和地劝慰:“三郎,别说醉话。”

    “这不是醉话!”

    秋媛隔着门报说热水准备好了,问是不是现在抬进来。乔寰怒气冲冲地让她们退下,不过苏妙妙还是开门把醒酒汤端了进来。

    “来,先喝醒酒汤吧。”

    纨绔乔寰很想把那碗醒酒汤打翻在地,可立志要做出路的乔寰忍住了。他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然后立刻说:“我说,我给你赎身——我娶你。我喝过醒酒汤了,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苏妙妙接过空碗,转身放到了桌上。她下意识地用没有挨打的那半张脸偏向乔寰,幽幽地叹了口气:“三郎,你是在同情我、可怜我吗?其实,其实没什么的。我早就惯了。”

    “惯了?怎么会惯?这样的日子怎么能惯?”乔寰惊叫起来。

    苏妙妙清浅一笑:“怎么不惯?只有习惯才能活下来。你以为受点轻薄羞辱挨点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对我们青楼女子来说,这只是家常便饭。所以,你不用可怜我,也不必娶我。我……我挺好的。”

    “我不是可怜你。妙娘,我,我心里有你的。你心里也有我,你应该知道的!”

    “三郎——”苏妙妙轻叹一声,“三郎,娼妓是没有心的。”

    “妙娘,你在骗自己。”乔寰笃定地说,“你好好想一想,你对我,和对别的客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当然是不一样的。别的客人来,她会穿上绫罗绸缎相迎,客人走时也会依依不舍地送。客人抱怨时她会挤出泪来附和,客人生气时她会小心讨好逢迎。对着自恃才高的,她便扮演仰慕才子的愚妇;对着夸耀官职家产的,她又成了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可是乔三郎来时,她不迎也不送,不装也不演,到了兴头上还掐他一掐、骂他一骂。

    她也不会为了别的客人弹《兰陵王入阵曲》,更不会为他们担惊受怕。

    苏妙妙何其通透,她早就明白,她全都晓得的。于是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不一样吗?或许是吧。但又或许,是因为我吃准了三郎你就喜欢这样儿的呢?”

    “可是今日席上,你还跟我作诗唱和。难道也是因为吃准了我喜欢这样的?”

    “那倒不是。”苏妙妙摇摇头,“三郎一行人来捧霭烟阁的场子,开宴按人头收费,一人三百文。若要小娘子作陪,一位娘子收五百文。想在小娘子处过夜,便需再补上一贯钱。我既收了钱,当然要让众宾客物超所值,满意而归——那些诗歌唱和,都是包在这五百文里头的,童叟无欺。”

    她说得轻巧坦然,乔寰内心却是惊涛骇浪。过了良久他才说:“妙娘,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苏妙妙定定地看着乔寰。他今晚喝了很多酒,因此苏妙妙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他此刻涨红了面皮。到底是酒意?还是爱意?苏妙妙分不清。或许乔寰自己分得清吧,但苏妙妙不会傻到去问他。身为娼妓,要是真信了男人的怜惜与真情的话,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大约乔寰与那些男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心思恪纯,狂放恣意,想要什么就去挣,想做什么就去谋划。苏妙妙相信,此刻他既然说出这话来,就是真心实意地想娶她。

    可她苏妙妙要不起。

    “三郎,你说要娶我,许我个什么位置?”她忽的发问。

    这倒把乔三郎问住了。他犹豫片刻,支吾道:“自然是旁妻。”

    旁妻就是妾室的文雅说法。苏妙妙心道果然如此,坐了下来,耐心说道:“三郎,我并非谋你乔家的正室大妇之位。我知道,且不论出身,单说我不会看账理事,就支不起一家的中馈来。”

    “那你为何……”

    “为何不愿做妾?”苏妙妙替他问完,最后又自问自答:“我生身母亲,原就是霭烟阁的一个娼妓,与红姨自小就是好友,一同学艺一道竞元。后来,有个当官的替我娘赎了身,迎她回家做了妾。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为着交情,那人又把我娘送给了一个富商。富商家有悍妻,嫉妒我娘貌美,屡屡折磨。富商原还护着我娘,可后来,他发现我娘怀上了我。他不知我究竟是那官儿的种,还是他的种,又怨恨我娘,说她生性放荡,人尽可夫。可怜我娘,一生从来由不得自己选,就成了那富商口中水性杨花的堕落女子。”

    “那后来你娘……”

    “我娘带着我在富商家里艰难度日。说是妾室,实则混一口饭吃罢了,过得倒比奴婢还差些。即便如此,我娘还是找着机会教我弹阮琴。或许她早知我也有步她后尘的一日,想着技多不压身,趁早教我一些,来日也好少挨嬷嬷们的打。”苏妙妙仰头,藏下眼中的泪意,喃喃道,“你看,娼妓都是很识时务的。就像我娘,一早便在为我谋划了。”

    “所以,你被你嫡母卖了?”

    “是啊。我长到十岁时,那富商死了。商人没有官宦人家那许多讲究,也不顾忌人言可畏。毕竟,商贾可不怕言官御史弹劾。富商死后,我嫡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和我娘发卖了。我们本就是贱籍,卖起来也很容易。红姨后来去打听过,我娘被卖去了下等窑子里头。她不愿再过那种千人枕、万人骑的日子,趁人不注意咬舌自尽了,没能等到红姨带着银钱去买她。那首《兰陵王入阵曲》,就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乔寰不再说话了。面对苏妙妙,他终于发觉自己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娶你”是何等苍白又可笑。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始苏妙妙就决然地拒绝了那条大多数娼妓求之不得的路——给人为妾。

    对她而言,做妾不是出路,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就亲眼目睹了生身母亲走进了死路。

    “所以你看,三郎,我嫁你做妾,和嫁给姜大官人、孟少卿乃至孙郎中有何不同呢?一样是被正室娘子欺辱折磨,一样是身如飘萍命不由己。在霭烟阁里,倚门卖笑,左脸挨了打再把右脸伸过去,我已然惯了。我实在不愿换个地方受同样的折磨。我也不愿像我娘那样,如同一个物件儿般被人送来送去。”

    乔寰喉头干涩,半晌发不出声音来。他心中大恸,好容易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你怎知我护不住你?我今夜就护了你!”

    “三郎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你的世界在龟兹,在疏勒,在焉耆,就是不在女人堆里,不在那四四方方的后院里。你该护的是家国天下,而非妙娘这样的残花败柳。”苏妙妙站了起来,深深一福,恭敬道,“再说今夜……妙娘已然吩咐了秋媛,叫来三四个精壮的龟奴守在门口。若孙郎中仍是不依不饶,事情无法收场,龟奴会借口孙郎中酒醉,把他拖出去,再灌下一剂迷魂药,保管他第二天醒来只当是自己吃醉了酒什么都忘了。”

    “……”

    “三郎,你看,实在不用你来护我。”

    乔寰心里的那只军队在苏妙妙严防死守的心墙面前溃不成军。他颓然地歪在绣墩上,呆呆地望着苏妙妙。过了良久,他才憋出一句:“我从未当你是残花败柳。”

    “我省得的。”苏妙妙轻笑点头,拍了拍他,“多谢三郎。”

    她轻飘飘的拒绝,倒比战场上无眼的刀剑还让他痛彻心扉。乔三恨极恼极,一时想跳起来拿剑砍杀那富商的正妻,一时又想把苏妙妙拥入怀中紧紧搂住,却怕自己的蛮力弄伤了她。烛火摇曳,她就算肿了半边脸看起来也还是那么美,像一个精巧的琉璃花瓶,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从此让他再也捉不住。

    她生得美,又灵巧机敏,精通诗书,更弹得一手好阮。若是她生在清白人家,乔寰定然毫不犹豫上门求娶,即便她家境困顿些,乔家多多陪上些嫁妆银子便也是了——唯一的问题大概是,若真是那样,是否还轮得到他乔三郎。

    但苏妙妙却是霭烟阁里的娘子,是他断断不可能明媒正娶的女子。上有律法明言“良贱不可通婚”,下有御史百姓悠悠之口。于外有族中耆老,于内又兼苏妙妙自己不肯信他嫁他。

    “贱籍女子都是识时务的。”

    苏妙妙的话似一记记重鼓,在乔寰耳畔心头隆隆作响。

    识时务的苏妙妙,一定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只要他给的出路足够广,只要他给的荫蔽足够大……

    似乎是那小小一方绣墩承受不住他此刻所思所感,乔寰“腾”的一下从绣墩上蹿了起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色沉声道:“你从前也说我不会做你的熟客,可你瞧,我如今要来,待我还朝了还要天天来。可见妙娘说的话是做不得准的。你如今说不会嫁我,我也只当你是在激我。来日你我做得夫妻,我便天天拿这件事笑你。”

    他还像个半大孩子般,遇事便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姿态,是个还没长成的小将军呢。苏妙妙见他那强撑起的郑重样,捂着嘴笑了笑,又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忍笑道:“是了,三郎便当我是在激你吧。你如今无官无爵,尚未立下显赫战功,不过是送了个敌将的首级回京,算不得什么本事。若真要妙娘日日相陪,还是先挣一个镇国大将军吧。”

章节目录

戏烟尘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录鸣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录鸣并收藏戏烟尘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