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灼炫面色立刻森冷,端起唬人的架子,佯怒低喝:“何人在笑?孤男寡女的,你可莫要毁了在下清誉。”

    那女子的身影隐没在桥下阴影中,语带笑意道:“瞧公子似乎……没处放浣洗衣衫,我这儿恰有替换的,你若不介……”

    “我不介意,速速拿来。”李灼炫背朝着她,手臂不自觉想去护胸,碍于面子,强自忍住,越发的昂首挺胸,单单伸出一只大掌,作势要接。

    “不是白给,你头上那只玉簪,抛过来。”那女子的声音不像玩笑。

    李灼炫咬牙忍怒:“你……乘人之危!”他忍了忍,终是不屑以势压人。忽听哗啦啦水声,似乎那女子转身要走,他忙道:“哎……别走,我换。”

    说罢,拔下发髻上的羊脂白玉蟠龙簪向脑后抛去。

    “扑通”一声轻响后,一个包袱也随之抛过来,似是故意,落点在距离李灼炫两臂远处。

    他轻嗤一声,斜刺飞出,身子重新落水,手掌却稳稳托起衣物包袱,连一丝水珠子也没溅上。

    “好俊功夫!”说罢,这女子自水中摸出簪子,接着便踩水踏浪,飞也似的逃了。

    李灼炫听她跑的远了,才放心大胆的又打了几个喷嚏,身子一阵轻颤,哆哆嗦嗦打开包袱一瞧,傻眼了,竟是一身女子齐胸襦裙。

    他暗暗咬牙,抬头欲辩,可眼前哪还有人,心中暗起了一个念头,方才女子的声音,似乎很熟悉,倒有些像那开脂粉铺的少女。

    次日,太极宫,武德殿内。

    圣人一脸愠色,端坐案牍前,背后置着一只云龙纹紫缎隐囊。手旁放着一卷摊开的《训蒙文》。

    “十四,你说说,昨儿上巳节到底是何情形?”

    老十四跪坐胡床,抽噎了数声,才道:“皇兄您有所不知,昨儿真把臣弟吓坏了,六哥不知使了什么妖法,他一跳进湖里,画舸就莫名散了架。”

    圣人蹙眉,沉吟:“三哥素有腿疾,他昨日没事吧!”

    “怎么没事,三哥出来的晚,偏巧踩了根横梁,站又站不住,又怕跌进水里,只把横梁踩的在池中滴溜溜打转儿,活似西市里卖的……踩铁轮子的松鼠……”

    圣人瞠目,拼命眨了眨眼,不自在的伸袖掩唇,云龙纹广袖下露出一个压抑的笑容。

    只听“噗嗤”一声,跪坐席上的齐王忍不住乐了。

    圣人淡淡一个眼风扫过。

    齐王李灼炫立时清清嗓子,笑声虽止,却难掩戏谑,瞧着十四弟道:“哦?这么说来,三哥的腿疾倒是给治好了?听那意思,都能踩轮子了,还挺灵活啊。”

    老十四怒道:“六哥你太过分了!”随即,又带着哭腔仰望圣人,道:“您可知最惨的是谁?”

    圣人与齐王同声道:“谁?”

    只不过一个是真挂怀,一个却语带笑意。

    “是十哥,船散架的时候,他正闹肚子,皇兄您也知道的,十哥平日里最是斯文好面子,可他……可他偏偏什么也没抓住,就这么孤零零,无遮无挡的坐在恭桶上,在曲江池上东倒西歪,皇兄,您也知道,十哥他的绰号还是‘神女’,平日里最是爱美的,这曲江池畔多少适龄的女眷,都这么眼巴巴瞧着他出恭,一个个乐得什么似的……呜呜呜……十哥将来怕是讨不到媳妇了!”

    话没说完,圣人还未表态,始作俑者齐王倒先正色横眉,轻斥:“老十四,六哥需得给你上一课了,你关于婚配的观念哪,得改!”

    说罢,就见齐王侃侃而谈:“这婚姻相谐,不是只讲究面子好看,将来你婚配了,难保不会醉酒、生病、鼻歪眼斜、老态龙钟,哪个不是丑态毕露?只有双方都能接受对方的丑,才能走的长远。若有女子,因提前瞧见夫婿出恭就不愿许嫁,怎堪与老十携手漫漫人生?”

    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将老十四都说傻了。

    小孩儿瞪大眼睛,寻思:不对啊,传奇、画本子里不是这么说的呀!”

    圣人也被他说愣了,为何明明是他做错,却偏偏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再瞧这老六,神色端严如夫子,眼神里却依稀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大殿上寂然无声,呼吸可闻。

    半晌,端坐上首的圣人终于发作,捡了一枚平素就不喜的田黄石镇纸,“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那镇纸瞬息碎成几块,蹦到了齐王脚边。

    圣人语气低沉冷硬,肃容申斥:“老六,你这次未免太出格了!”

    只听回声隆隆,慑得在场诸人都不敢出气。

    圣人的气顺了又顺,方才开口:“老六,这船可是你搞得鬼?”

    齐王李灼炫正冠肃容,眨了眨眼,答道:“回圣上,确实是臣弟的主意,因十四弟曾说,想要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生辰宴,臣弟想着,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应如流星般转瞬即逝,于是特特请工匠打造了一艘一次性的船,三个时辰自动解体,臣弟以为不但切题,还暗合了上巳节旧礼,端的是相当不俗。”

    圣人气得嘴都歪了,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骂:

    还不俗?

    还暗合上巳节旧礼?

    敢情把兄弟们全变成落水狗还有理了!

    皇家的颜面算是给你丢尽了!

    老十四到底是少年心性,当下气鼓鼓反驳:“我,我就想要俗的!我才不要什么劳什子!六哥赔我的生辰宴……”说着,竟扁嘴要哭,一副撒娇耍赖模样,嚷道:“不!我今后再不要六哥给我过生辰了!”

    魔音震耳,圣人感觉自己的脑仁儿都要裂开了,再次深吸一口气。

    闻言,李灼炫咬了咬牙,好似豁出去了,苦笑控诉道:“十四弟,你可知哥哥为你的生辰宴付出多少?昨儿你们好歹都是穿着衣服的,我呢?赤条条游到九孔桥下,等了许久无人接应,若非借了一身襦裙,都不晓得何时能回家,那襦裙还被我生生撑裂,你六哥我,可是遮着胸前捂着要害,一面听那布帛撕裂,一面急奔回家的,别提多狼狈了。”

    老十四听了,怔了怔,脑海中瞬间有了画面,他圆溜溜的眼睛眨了又眨,终于破涕为笑,笑得前仰后合,歪倒在胡床上。

    圣人掩袖咳嗽数声,待喘匀了气,还是任无奈爬上眉头,他本欲借幼女所习《训蒙文》中兄友弟恭的部分,劝讽齐王一番,说些稚子尚且知道……云云。

    如今一看,座下二人,一个十二三了,还一派天真孩气,一个二十二三,仍有天无日没个正形,若论知书识礼,还不若他几个弱女。

    纵是圣人,也实在懒费唇舌。

    于是,齐王便见皇兄一脸郁猝,似怒极攻心,伸出一根食指,倾身点着他,口中兀自恨声:“你……你……”

    李灼炫连忙膝行几步,一把握住皇兄的手,很识时务的恳切道:“臣弟真知道错了,请皇兄恕罪,臣弟自请罚俸一月。”

    圣人鼻翼微动,口中依然不休:“你……你……”

    李灼炫把心一横,手握的更紧,神情再诚恳三分,咬牙道:“两个月。”

    谁知,皇兄的手依然没有放下,好似死不瞑目般双目圆睁。

    这下,齐王李灼炫真肉痛了,面上肌肉也开始微微抽搐,似罚没的俸禄是在割他的肉饮他的血,终哑声一字一顿道:“臣……弟……愿……自……请……罚……俸……三……个……月。”

    圣人闻言,如噩梦初醒,终于放下手,松展了眉心,舒舒服服的倚在隐囊上。

    老十四再要哭诉,却见皇兄一脸疲惫,当下也不敢多言,齐王李灼炫则很识相的又自我检讨一番,遂领着弟弟告退了。

    二人一出武德殿,老十四便嘟嘴道:“六哥,我不与你乘同一部车辇。”

    齐王冷冷回眸,一扫殿上的搞怪招笑,轻道:“如此甚好。”说罢,朝宫中内官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得去了。

    武德殿内,只余皇帝一人,他伏在案牍上,双肩颤抖许久方歇,乐得不能自持。

    末了,拍案笑叹:“老六真乃神人,怎么想出这么损的招儿!”

    一抬头,正与甫欲进来回禀的大太监蔡济打了个照面,皇帝乐得满脸通红,深吸一口气,才敛容笑问:“老六和十四一道回了?”

    老太监神色不露,垂首恭敬道:“回圣上,齐王先行一步,二人并不同路。”

    皇帝点点头,似乎十分满意,面上忽而罩上一层讳莫如深,淡淡道:“当初我与老六同在朱大学士那儿读书时,倒没瞧出他如此乖张妄为,如今不知怎么,越发没忌讳了。”

    老太监并不接茬儿,只说了句不相干的:“齐王母妃如今修行的太清观,据说前儿走了水……”

    “哦,那就以朕的名义捐些香油钱吧。”

    皇帝头也未抬,轻轻阖上双目,唇边犹带了一丝笑意,老太监蔡济载退载行,诺大的武德殿内只留皇帝一人,背光坐着,迤逦出长长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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