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恬不答反道:“那要看你有几分意愿。”说罢,她轻轻托起对方的衣袖,道:“比如这身襦裙,倒不若扔了的好,好的服饰应当作配,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

    “走,换衣服去。”孙晚晴朗声笑了,拂去一身落梨,引着文清恬朝她闺阁而去。

    二人站在立身铜镜前,一左一右打开了黄花梨木衣橱。

    就见满橱的藏青、素白、浅碧、轻红,每一件都适合一个四品官贵女,适合一个四十七岁的女子。

    却偏不适合她孙晚晴。

    “这件如何?”孙婉晴打开尘封已久的雕花漆木箱,翻出一件压箱底的绿色齐腰襦裙。

    “这一件,我及笄礼穿过,惹了笑话,便再不愿穿,可我实在喜欢。”

    “穿给我瞧瞧。”

    半晌,只见一个女子,略有些不安的站在镜前,一袭翠艳浓绿衬的她分外动人,宛若生切鱼脍最不可或缺的一味,山葵。

    既绿,且辣,还上头。

    文清恬抚掌大赞,发自肺腑的说了句:“这就对了。”

    “接下来,孙姑娘,您就照我说得如此这般……”文清恬轻轻嘱咐,孙晚晴静静听了,提出一些疑问,二人商量片刻,终于相视而笑。

    孙婉晴也奇怪,自己怎会如此听信一个初见的少女,她虽明秀,也有超出年龄的成熟,可到底太过年少。

    或许是早就听外甥说起她的“事迹”,或许是那瓶青梅酒上的寥寥数语,又或许是她胭脂铺的名字。

    当然,也或许都不是,只不过因为她不像旁人,要么自以为是居高临下,要么用看妖鬼的眼神瞧她。

    而她,文清恬,眼神平静,叫她孙姑娘。

    这厢,文清恬略理了理青衫,便混入梨花园的才子当中。

    孙祭酒的园子十分雅致,于林中设了几张汉白玉石桌,另摆了几张竹塌,酒水点心更是络绎不绝。

    旁边还有一个文士,专门记录今日才子们free-style的即性作品。

    作诗这事儿在古代,门槛太高,需引经化典,她自问毫无诗才,也实在背不出与梨花有关的诗句,最多和薛蟠一样,能来两句顺口溜。

    于是,当国子监学生和进京备考的公子大展灵犀时,文清恬只在边缘默默观察。

    这位才子瞧着年龄与孙姑娘相仿,据说是个鳏夫,就可惜形容猥琐,恐怕不符合孙姑娘审美。

    那位公子倒是风度偏偏,可惜举止轻浮,才华有限,眼下青黑,恐怕肾不大好。

    正在这时,忽有个姓高的才子调笑道:“闻达兄,你倒也不必上哪儿都带着自己的诗集,若真想出人头地,老弟给你指条明路可好?”

    闻言,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酒食,望向高才子。

    高才子提高声音道:“孙祭酒家不是还有个待字闺中的二小姐嘛?”接着虚一拱手,道:“闻达兄只要金榜题名,还愁没有老丈人提携?”

    稀稀落落的笑声响起,陪笑得都是些轻浮无礼、忘恩负义之辈。

    文清恬着重关注了几个没有笑得,还有几个庄重的露出嫌恶神色。

    叫闻达的才子臊的满脸通红,怒道:“高老弟你不必埋汰人,我丘某人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没志气!若为了攀附娶妻,想来我丘某人再无颜面对诸位高才。”

    闻言,大部分才子都频频点头,还有人高声称赞丘闻达才高志气更高。

    “小弟初来京城,想请教诸位,这官宦权爵之家榜下捉婿,不是很正常嘛?怎的到了孙姑娘这里,就成了攀附?”文清恬轻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

    一个马脸公子压低声音,道:“贤弟有所不知,旁人倒罢了,这孙姑娘,嗨,听闻都四十好几了,且生的……着实有碍观瞻,这才耽误到这时候,倘若谁娶了她,那不是作践自己,攀附权贵,又是什么?”

    众人再次频频点头。

    敢情这帮人不是不想攀附权贵,而是既要攀附的实惠,又不要攀附的名声。

    原来,问题的症结在此。

    矫情!虚伪!做作!

    也着实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文清恬心里大骂这帮“才子”八百遍,在孙祭酒家园子赏花,吃人家,喝人家,还编排人家女儿,什么德行!

    “对了,这位贤弟人生的漂亮,想必诗情也漂亮,方才行令、作诗都没你,来来来,还不快以梨花为题,赋诗一首,5言7言都可以!”马脸公子将文清恬一推。

    她便红着脸站在众人面前,大伙儿见她年轻面嫩,更起了调戏之心,纷纷起哄让她写诗。

    文清恬自是百般推脱,她一抬头,似为岔开话题,指着不远处假山上的小榭道:“哎?那是孙姑娘吗?生的并不丑啊!”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小榭上,只见炫色木亭之中,一人凭栏远眺,着一袭艳碧,如新雨中的修竹,似细枝上的翠鸟。

    小麦色的肌肤,健康光洁,态度从容,不媚不骄,自成风韵。

    “你别想推脱过去,今儿无论如何这首诗都要交上来。”

    文清恬见时候已到,不再推脱,朗声道:“小可有幸一睹孙姑娘芳容,便以此为题,结合梨花,画一幅画儿,请诸位品评。”

    “好!”众人大赞。

    文清恬于是独自择了一张石桌,摊开黄麻纸画卷,略作思索,执笔挥毫。

    因时间所限,她放弃工笔,直接用写意画法,甩干毛笔,沾上墨,皴染出梨树枝干。

    以羊豪浸透,调出鲜亮的绿,迤逦数笔,水渍晕染出一个窈窕的身姿。

    再提狼毫,一笔勾勒美人流畅的侧颜,又换粉白,浓浓淡淡,罩染出树上繁花和树下缤纷。

    接着,加亿点点细节,将树上疤瘤、石上青苔一一点染。

    最后,蘸取清水,甩出雨后新晴的韵致。

    这幅梨花侍女图,只差最后,也是最紧要的部分。

    破题。

    文清恬想了想,刷刷落笔,在留白处提了三竖行字,接着,又提三行。

    画好之后,她叼着笔细看,只觉字迹糟糕,画作普通,意思却极清楚。

    三个字,到位了。

    有人见她提笔自赏,立刻发觉,招揽众人来看,才子们围着画,指指点点,嘻嘻索索起来。

    “画虽朴拙,却着实抓住了方才惊鸿一瞥的神韵。”一公子道。

    “不知贤弟临什么贴,这样的字,恐要再练习几年,今年春闱,怕是……”

    这时,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向月门处散去。

    文清恬踮脚张望,就见一人自月门处而来,雪肤乌发,面目清俊,神色亲和淡然。

    几个人迎上去惊呼:“什么?竟有幸将睿王殿下请到了吗?”

    “殿下文采风流,举止高华,实在我等自惭形秽。”

    睿王殿下与众人一一见礼,在才子们的簇拥下,走到文清恬所站的石桌旁。

    指着画上的提字,面上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念道:“

    白皙不及落梨,却也小胜黄月英,就不知孔明何处寻?

    华泽不若玉雨,却已远超宿瘤女,只不知闵王安在否?

    鲜研不过晴雪,却也敌过钟离春,但不知宣王今可有?

    轻轻念罢,睿王摇头道:“文采虽差,内涵却颇有趣。这钟无艳,宿瘤女、黄月英,都是出名的丑女,你拿这样的丑女与孙祭酒的次女相提并论,未免唐突主人?”

    文清恬粲然一笑,面上两只梨涡甚是可人,她从容答道:“方才各位探讨美貌与家世,却忽略了最关键的:贤德,私以为孙姑娘德才兼备,不畏人言,端庄自持,堪比钟无艳、宿瘤女和黄月英,且若同她们比美貌,孙姑娘也更胜一筹。”

    说罢,文清恬指着画中美人道:“娶妻娶贤,不论美丑,自古明君贤臣皆身体力行,又如何扯上攀附了?”

    接着,她轻嗤一声,扬起下巴环视众人,道:“只不知在座各位可有明君贤臣的见识和雅量?”

    此话一出,众才子顿时沸腾,有面红耳赤,斜睨睿王示下的,也有看笑话的,最尴尬的要数丘闻达,方才便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拒绝攀附。

    “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谁娶了四十七岁的老妪,便是不孝!我田某人,别的不敢说,于孝道一项绝不敢轻忽。”

    文清恬一抬头,见说话的竟是那猥琐的鳏夫,不由来气,讽道:“田兄,您瞧着也过五旬了,怎么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什么道理?”田鳏夫梗着脖子。

    文清恬乐了,拍拍他的肩道:“田兄您放心,以您那有限的才情,短浅的见识,还想着如何拒绝旁人?实在是多虑了。”

    众人瞧了眼田公子,忍不住哄堂大笑,震得落花纷纷。

    “那你呢?你肯娶吗?”高才子叫嚣。

    文清恬望着他,诚心道:“得此贤妻,夫复何求?只是小弟不才,空不堪相配,孙祭酒若肯许嫁,小可自是求之不得!”

    一席话后,举座皆惊。

    有几个已成名的举子,更是如醍醐灌顶,双目陡然亮了。

    睿王抚掌大笑,道:“说得好,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可那才子佳人的故事未□□俗。娶妻娶贤,才是正道!若论贤德,这孙祭酒家的二小姐绝对可说是名副其实。”

    说罢,冲着文清恬,几不可查的眨了眨眼。

    文清恬笑吟吟颔首,一脸云淡风情。

    心里却轻舒了口气:幸亏她机灵,原剧本压根不是这样,这事儿险些就被她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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