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这是文清恬第一次参加如此高规格的女眷聚会,与上次一样,依旧是在国子监祭酒孙家,只不过这次的宴饮名为“谢春风”。

    宴请的是春闱中举的新贵举子,当然,除了少数权宦亲眷和清流子弟,重点落在比文招亲。

    为孙家次女孙婉晴,甄选未来夫婿。

    看起来与上次的梨花宴类似。

    于孙婉晴,心境却大不相同,上一次,是男人们挑她,这一次,是她挑男人。

    而这一化学变化,除却孙家家世与孙婉晴的才智,其中最主要的催化剂,自是托了文清恬那一张海报的福。

    齐王李灼炫作为外甥,早早便来了,文清恬雇了一部牛车,很低调的停在西角门。

    却没想,迎接她的除了几个嬷嬷、丫头,竟还有孙家二小姐,孙婉晴本人。

    她甫一下车,便见孙晚晴着一身亮翠,小麦肤色匀净发光,冲她嫣然一笑。

    许是红气养人,比之上回,更添一番风致。

    一阵简单寒暄过后。

    两人便心照不宣的挽起手,齐齐绕过影壁,穿过游廊,向庭院深处的戏台子行去。

    文清恬将 “吴家表哥”被李灼炫堵嘴的事儿一一道来,讲得绘声绘色,学起“海狗”来有模有样,逗得孙晚晴眼泪都笑出来了。

    “孙家姐姐,你都不晓得,那吴家表哥极是风流自赏,在人前,哪怕有一个屁要放,也是要生生憋回家去的,那一日可被整的惨了,嘴上的膏药一撕开,连打了三个嗝儿,肚子咕咕乱叫,什么酸文人的臭讲究也顾不得了!”

    孙婉晴拿着帕子擦泪,笑得连连轻锤文清恬肩头。

    二人正言笑晏晏,转过回廊,迎面碰上一群女眷,这些女子年龄大的,约摸与孙婉晴相仿,小的,则差不多十六七岁。

    虽环肥燕瘦,各有风情,却各个珠围翠绕,锦缎华服,应当都是贵族女子,她们身前,有引路丫头,身后跟着婢女婆子,阵仗闹的大,神色也多半带着贵女的骄矜。

    与孙婉晴的平和淡然绝不相同。

    为首的一个女眷,穿一袭绛紫色襦裙,发髻险些堆到云中,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生得凤眼琼鼻,很是高贵华艳。

    “这位是薄郡主。”文清恬听孙婉晴细声介绍。

    她屈膝下福,薄郡主瞧也不瞧她,只随意抬了抬纤手,示意她起身,全副心思都放在孙晚晴身上。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孙婉晴和薄郡主有点不对付。

    薄郡主牵起一个笑,挑眉道:“哎哟,恭喜孙妹妹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说着,她意味深长的望向众女眷,几个女眷知她话中有话,都抬袖掩口低笑。

    “孙姐姐是有福气的,一辈子清闲自在,不必操心儿女之事,不像咱们,自打进了夫家,便一天也不得闲呐!”薄郡主身畔一个体型丰硕的女子,也跟着阴阳帮腔。

    文清恬悄悄抬眸,见孙晚晴努力微笑,全盘收下,手中被搅的死紧的帕子却出卖了她的真心。

    有一个皮肤极白,却生着八字眉的女子忧心道:“孙姐姐,当初咱们姐妹,苦口婆心的劝你,将就一下,莫有执念,苦劝这么多年无果,你怎么突然就开了窍了?”

    孙晚晴还来不及回应,便又想起一个声音:“女子婚配,精挑细选没错儿,但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过去瞧不上人家寒门举子,如今兜兜转转,还不一样嫁过去!将来七老八十赚个诰命回来又怎样,还不是带进土里去?”

    文清恬轻轻抚平衣袖,顺便抚平自己愤怒的心情,眼看孙婉晴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刻意与文清恬拉开距离,默默承受着莫须有,却实实在在的攻击。

    眼前四位女眷,实在让文清恬开眼,她们看起来,恨得不是孙晚晴,而是任何一个与她们不同的女子。

    仿佛世间女子,必须像她们一样,十五岁前清心寡欲,十五岁时突然开启一个名为“相夫教子”的开关,如若不然,便是大错特错,便是天理难容。

    便是全体古代女人的公敌。

    文清恬知道,她当然也可以像她们一样,用人参公鸡、阴阳怪气反击,可她不愿意。

    她环视众女,开口道:“各位小姐夫人,你们可是一生下来便知道,女子此生唯一的归宿便是嫁人,唯一的目标就是相夫教子?”

    众女或惊讶或不屑的瞪着她,她浑然不惧,从容道:“你们难道不曾羡慕过男子?不论俯身案牍,还是驰骋沙场,亦或笑傲江湖,天大地大,任君翱翔?”

    人群中,有一两双眼睛闪亮,也有些隐现怅然。

    “为何男儿志在四方,我们女子却要龟缩内宅?为何男儿就能留名青史?咱们女子,就算一世安稳,有停机之德,纵使得封诰命,也只不过是夫婿、儿子身后一个黯淡的影子?”

    有人闻言,暗抑愤怒,有人若有所思。

    “试问那些千载传颂的女性,黄道婆、谢道韫、曹大家、淳于缇萦,她们哪一个不是因为自己的才智、勇气、坚韧名垂青史,又有谁借了夫婿儿子的光?”

    文清恬忽然发现人群中的一个身影,借机道:“远的不说,就说当朝正三品女官王文昭,据我所知,她之所以美名远扬,也是因为亲研的一剂诊疗时疫的药方,而非后来嫁入公候之家吧!”

    一番话侃侃而谈,说得大部分女眷沉默无言。

    只薄郡主冷哼道:“多说无益,某人最终,还不是嫁做人妇,且,所嫁之人还是攀附之辈!”

    文清恬垂眸福身,恭敬中自带风骨,朗声道:“孙姑娘才名,满城皆知,郡主博闻强识,岂能不知?孙氏诗集印刷两万余册,仍供不应求,举子们慕名求贤,与攀附何干?”

    郡主闻言,抿唇望向一旁丫头,那大丫头顺势上前,盛气凌人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东西,你父兄是何人?胆敢在郡主面前造次?”

    文清恬刚要回话,孙晚晴侧身欲挡在她身前,这时,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朗动听的男音:“她是高句丽的长公主,于我汉族风俗难免不通,薄姑姑为何要为她动气,眉间起了皱纹就不好看了!”

    众女眷见是睿王前来,纷纷见礼。

    这些王亲贵胄,关系盘根错节,论起来,都跟睿王沾亲带故,不是长辈,便是小辈,因此也无需回避。

    “我代公主向诸位姑姑、姨娘、表妹、堂侄女陪不是了!”睿王拖长腔调,随之躬身拱手,语气活似唱念做打的小生。

    逗得众女眷哈哈大笑。

    他说罢,回眸冲文清恬轻轻眨眼,少女略一失神,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为何自己被人解围,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呢?

    为何她要假装成高句丽的公主?为何她不能做她自己?哪怕被人瞧不起。

    她从不认为,高句丽公主就比广告铺子老板高贵?

    “公主殿下,鸿胪寺卿廖广汉大人正在花厅等你,不如让小王领路?”

    睿王向着文清恬,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众女眷目光中的敌意早消,转而或好奇,或倾羡的望着她。

    文清恬犹豫的抬起袖子,好意她心领了,可内心,却死不肯向权势妥协,哪怕这权势暂时屈尊,借给了自己。

    “贤弟说笑了,此女乃是普通的西市商贾,哪里是什么高句丽国的公主啊!”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所有人都向说话人望去

    “你……”睿王被人当众抢白,立时拂袖变脸,面色瞬息气得煞白,可看向说话那人,却立时忍了气。

    因为天下唯有这人,说出这样的荒唐话才不奇怪。

    只见齐王李灼炫竟斜倚在廊顶上休息,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愉快的轻轻摇晃,眼中带了一丝调侃,望向文清恬,似偏要与她过不去。

    文清恬初时一怔,不怒反笑,丝毫不觉下了面子,反而坦然的回望李灼炫。

    薄郡主蹙眉打量自己两个侄儿,不愿妄动。

    身后一丽妆少女走上前来,冲着文清恬正色道:“问方才我的丫头坠儿说你瞧着面熟,不知高句丽国的公主殿下,可曾在西市卖过脂粉?”

    说罢,她向着李灼炫使了个眼色,眼神中露出一丝谑笑,认真补充:“对了,我父亲是吏部张尚书,兄弟在翰林院供职,我是张家嫡女,不知公主殿下的父兄在何处供职呀?”

    众女哄堂大笑,张家嫡小姐环顾四周,面露得色,她早瞧文清恬不顺眼,妖精似的一个贱民,也配与她们说话?

    众女眷的目光在张家嫡小姐和李灼炫之间溜来溜去,又忍不住偷乐。

    张尚书家的嫡女与齐王李灼炫议亲的消息,早传遍贵女圈子,众人心里都道:这张小姐也是,怎得还未过门,就公然帮腔自家相公了?

    孙晚晴有些急,瞪着外甥李灼炫,刚要开口回护,身上便被自家丫头泼了一身半温的白茶。

    这毕竟是孙府,丫头们千伶百俐,怎能眼看自家小姐为一个商贾得罪权贵,几个丫头立时将自家小姐团团围了,忙不迭的赶去更衣,孙婉晴见自己满身狼藉,便只好半推半就的跟着去了。

    廊下,只留文清恬一人,独自面对众女眷围剿。

    “此人不但是商贾贱民,还常与娼妓为伍。”丫头坠儿指着文清恬大声道。

    这一下,戳到所有女眷的痛点,现场立刻沸腾。

    “孙家怎能让这样的女子进入内宅?岂非玷污我等清誉?来人呐”郡主娇声高呼。

    睿王心中着急,怜悯的望着文清恬。

    文清恬此刻,心中也有些慌乱,孙晚晴不在,她若被丢出门去,面子倒是其次,自家胭脂铺的声誉很可能受损。

    女眷们议论纷纷,远处响起金震之声,郡主的府兵正从抄手游廊尽头疾步赶来。

    廊顶上,原本在瞧热闹的李灼炫忽然单手一撑,一跃而下,信步走到文清恬身畔,闲闲道:“哎?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呢。”

章节目录

小户女的长安理想生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花舞大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花舞大唐并收藏小户女的长安理想生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