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晏似笑非笑,“陛下龙颜大悦,盛赞沈家上下军功赫赫。太后念及我在外半载,一家人聚多离少,特地命我早些回来与侯爷夫人团聚,共享天伦。夫人倒像是不愿意见我似的?”

    沈夫人道:“你初露头角,得太后赏识,当抓住机会好好表现才是。不必为家中事情所牵绊。”

    沈清晏淡淡道:“夫人苦心,沈清晏明白。只是毕竟心里挂念着府中,生怕日子一长,府里便没我这号人了。”

    沈清晏低头看了看姜语竹脸上的掌印,语气微冷:“不过三四日不在府中,府里的下人们便目中无我,竟到我院里来耍威风了。”

    沈夫人脸色有些难看,“挽云在我身边服侍惯了,虽然性子急但心眼不坏,想必也不是故意顶撞姜姑娘的。”

    沈夫人没料到沈清晏回得这样恰到好处,姜语竹脸上的伤,无论如何是抵赖不了的。

    原本姜语竹并非府中主子,挽云总是打了她也不见得是多大的错。关键在挽云是在沈清晏院里,趁着沈清晏不在动的手。

    沈清晏若不追究便罢,一旦把这事放到台面上来讲,将挽云动手一事拔高到“不敬主子”,事情便有些难办。

    沈清晏正是新立战功被封了侯,在朝廷上崭露头角,若是在家中便被刁奴打了脸,传出去非但沈清晏脸上无光,连陛下脸上也无光。

    沈清晏果然抓住这点不放,非得给姜语竹讨个公道似的,“若是为人奴婢的敢蹬主家的鼻子,上主家的脸,该当何罪啊?再者,挽云是您的贴身丫鬟,怎么跑到我院里去耀武扬威,莫非是母亲有意针对我?”

    沈夫人脸上有点挂不住,“此事是我管教不严,此番必定重罚挽云,让她去给姜姑娘登门道歉。”

    “诶,这倒不必了。”沈清晏道,“阿竹一向胆小,此番定是受了好大的惊吓。刁奴欺主,直接乱棍打一顿,赶出府里便是。也好警醒警醒那些下人们,日后做事别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僭越了主子。”

    沈清晏居然在母亲和自己面前如此大张旗鼓,毫不避讳地称姜语竹为“阿竹”。

    沈夫人脸色沉下来,扭头对李嬷嬷道:“乱棍赶出去吧。”

    李嬷嬷弯腰应了一声,领命退了下去。

    “母亲治家严谨,御下有方。”沈清晏假模假样拱了拱手,“阿竹性子软弱可欺,让母亲见笑。我们就先回房了。”

    说罢,他也不等沈夫人回应便扬长而去。

    沈清霜气得跺脚,指着沈清晏与姜语竹背影,怒冲冲道:“娘!沈清晏他真是越来越过分了!那个姓姜的不过是个妖媚惑人的流民,他捧在手里当个宝,还顶撞您,太不像话了!”

    沈夫人脸色亦不好看,“倒不是为了这个姜语竹……不过那丫头也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沈清晏本就是只喂不熟的野狗,如今他身边又多了一个姜语竹。

    前些日子边线捷报频传,皇帝就有赐宅之意。若沈清晏此番分府别住,身边不放双眼睛盯着,沈夫人还真是不放心。挽云虽蠢,好歹是个忠心耿耿的,容貌也不差,放到沈清晏身边正合适。

    只是没想到,沈清晏居然先带回来一女子,宝贝似的藏在院里,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好不容易沈清晏入宫,沈夫人便派挽云去试探姜语竹。名为试探,实则也是测试。若挽云当真蠢到连这个在晏府毫无根基的姜语竹都斗不过,放到沈清晏身边也不过是废棋一颗。

    果然挽云被姜语竹三两句便挑拨失态。沈夫人便顺水推舟,用挽云对姜语竹杀鸡儆猴一番,欲招揽至自己手下。

    只是没想到这姜语竹竟然这么油盐不进,话里话外都拿沈清晏挡着,丝毫不落下风……

    见母亲脸色不好,沈清霜收了声音,小心疑惑问:“娘,你真要将挽云赶出去?”

    可惜自己这女儿全无心机,实在是不争气,自己才要将沈清晏这狼崽子养在身边。

    沈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挽云本就是个蠢的,被那姓姜的三两句就激起来了。原本将挽云放到沈清晏房中,只是看她自小服侍我,年岁也合适。想着即便是不聪明,好歹忠心,没想到……唉。”

    沈夫人大有偃旗息鼓的架势。沈清霜忙又道:“就让那个姜语竹这么安安心心待在晏府?她可是姜国人,万一是探子如何是好!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到时候还不得迁怒整个沈家……”

    沈夫人看了眼沈清霜,平静道:“别急,这些日子沈清晏正新鲜,不肯我们动她。只要过段时间,新鲜劲过了,区区一个朵无根浮萍,处理了便是。”

    沈清霜脸色一变,委屈道:“娘……”

    沈夫人按住太阳穴,有些疲惫地摆摆手,“好了,你先回去吧。”

    *

    烛光摇曳。

    姜语竹安安静静垂首坐在凳子上,沈清晏正仔仔细细地用手指将药膏敷在她红肿的脸颊上。

    药膏冰凉,他的指腹却温热,同他的气息一起洒在皮肤上,有些暧昧。

    沈清晏右眼下一颗小小的泪痣。

    他右边的眉尾处有一道浅浅的旧痕,眉下双眼狭长,眼尾同嘴角一扬,天生有些微微上挑,面无表情时看上去也有些像在微笑。但那笑中总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漫不经心的嘲意。

    他神情认真得像是在用工笔细细给画上的兰花勾线,又像是拿着刻刀在仔细描摹木偶的五官。

    待姜语竹反应过来,他的指腹已经在轻轻摩挲她的眼角。

    “在想什么呢。”沈清晏问。

    姜语竹垂眼真诚道:“没什么,在看将军。”

    沈清晏微微眯眼,语调微扬:“看出什么了?”

    姜语竹抿唇,犹豫一会道:“将军英俊无双。”

    沈清晏哈哈大笑,道:“然后呢,按话本里的,阿竹是不是还要说似曾相识?”

    姜语竹摇摇头。

    沈清晏止住笑,神情终于认真起来,“阿竹的记性果真是差,先前我说的话,今日你便不记得了。”

    姜语竹抬头往外看了眼天色,“将军早上派人回来说过,回来用晚饭。眼下刚好是用晚饭的时辰,将军回得不早不晚,刚好赶上。”

    沈清晏皱眉,“你怎么敢去暮霭斋,沈夫人住的地方。”

    姜语竹叹气,“夫人相请,实在是盛情难却。”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在这个时辰回来?”沈清晏问。

    姜语竹点点头,“将军说的话,语竹自然是笃信不疑的。”

    沈清晏沉默了,眸中翻涌着姜语竹读不懂的情绪。良久,他才淡笑道:“阿竹是聪明的。”

    她知他处境,居然试图帮他。

    姜语竹亦勾唇,“将军谬赞。”

    沈清晏忽然伸手钳住姜语竹下巴,阴沉道:“但你太聪明了。太聪明会害死自己。”

    “太聪明的鸟,要我如何放心它不会飞走。”沈清晏意有所指。

    姜语竹不躲不避,目光直直看向沈清晏:“将军能信守诺言,约束部下不动姜国平民百姓性命,语竹自然也会守约。”

    姜语竹垂眼淡道:“挽云虽蠢,却跟随晏夫人多年,最是忠心不二。将军要分府别住,身边若有一双眼睛时时盯着,与住在晏府也并无分别了。将军若想除挽云,须得在夫人真的抬她为侍妾之前行动。”

    “处置一个丫鬟在京中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打死一个侍妾,便并非轻易遮掩得了的。”姜语竹轻声道,“她是夫人身边一等女使,将军想处置,须得她露出错处。”

    沈清晏:“所以你今日故意激她。”

    姜语竹不躲不避,迎着沈清晏的目光,“将军想除挽云,我便帮将军除掉挽云。”

    姜语竹知道,留在沈清晏身边,只有两条路。

    站在他身后,做他金屋中的娇娇美人,或者站在他身边,做他的矛和盾。

    姜语竹希望,自己至少能够属于自己。她不是沈清晏的附庸,她自有自己的山川湖海。站在沈清晏身边,帮他得到他想要的,或许不是最轻松的一条路,却是她最想选的一条路。

    挽云,便是她的投名状。

    沈清晏忽然笑了一下。

    “不过阿竹,我何时说要除挽云了?”沈清晏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女柔嫩的眼角。

    她眨眼的时候,蝶翼般的长睫扫得指腹有些痒。

    姜语竹微怔,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将军从未说过,只是语竹心中妒忌,不愿与她分享将军罢了。”

    沈清晏看着姜语竹,姜语竹也看着沈清晏,一个眼中是虚情,另一个眸中是假意。

    沈清晏目光愈来愈深,终于幽幽道:“阿竹,我当真是错看你了。”

    任谁初见姜语竹,都会被那副楚楚可怜,文静乖顺的样子所迷惑,忽略她骨子里那股韧劲。姜语竹远比她表面看上去独立、聪明得多。

    毕竟兔子也是有尖牙的,聪明的兔子知道何时露出尖牙,何时露出柔软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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