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慈回到寝室以后没能静心打坐,他尝试了好几种入定方法都不奏效,自暴自弃般把自己摔到床榻上,像截木头似的盯了半天房梁。

    弟子们的寝室虽不华丽,但也舒适,可常念慈一直都住不惯。身下这床被褥不是蚕丝的,也不够软,他每晚都打坐修炼一个原因是要尽快提升自己,另一个原因是床板太硬,他睡不着。

    床头昏暗的蜡烛“噼啪”一声,跳出几点火星,常念慈脸颊一热,耳朵被烫了一下。他吃痛起身,想要将他怎么也摆不好的蜡烛摆远点,忽明忽暗的蜡烛却燃尽了。

    一片漆黑。

    常念慈颓然倒下,只余一声长叹。他用胳膊挡住双眼,试图抵挡突如其来的,不在人前呈现的脆弱。

    他一直都有一个秘密,不曾对学宫里任何一个人提起。连叶晚和叶潜溪也不知道。

    他本不是修士,而是一个太子。

    一个风州小国的太子,先皇宠妃诞下的长子。他的母亲徐贵妃把持后宫多年,位同副后,又惯会算计。她将先皇的子嗣一一铲除,怀孕的嫔妃尽数打压,在她多番运转下,常念慈出生后便成了板上钉钉的太子。

    那时他年幼,不懂得眼前这一个个看似气宇轩昂,光鲜亮丽的人,其实和台上的戏子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唱着同一出戏。

    戏中之一的徐贵妃很爱他,在他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

    她教他宫中大小礼节仪制,见了父皇该如何讨他欢心,偶然撞见前朝大臣又该如何表现,哪个娘娘是她的人,哪个娘娘又要小心防备.......常念慈一一照做,仿佛一个任人摆弄的娃娃。

    一朝兵变,镇北王乘夜偷袭逼宫,同时国内四处叛军作乱,永安易主在所难免。徐贵妃眼见大势已去,一面与镇北王交好,一面又想方设法保住她们母子二人的性命。一旦镇北王攻破皇都,第一个杀的是先帝,他这个太子就是第二个。

    可徐贵妃从前做事不留余地,将皇帝的子孙尽数除去,皇帝再无可能立其他皇子。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徐贵妃将常念慈唤来,常念慈知道母妃这是又要教导他了,于是恭敬地请安后便站在下面一言不发,等母妃示下。

    徐贵妃对外冷硬,这时候大祸临头依然不忘精心打扮,明艳得几乎要晃花人的眼。她又爱金头饰,衣裙要艳丽奢华,花团锦簇的才好。一双纤纤玉指被保养得极好,这双妙手弹古琴最讨皇帝喜欢了。徐贵妃徐娘半老,风貌不减当年。但她更爱惜她的手,每日不知要花多少心思保养,才让指甲莹润透亮,还专门订做护甲戴在指上,轻易不肯摘下来。

    “过来,”徐贵妃向常念慈招手,“你站得远了,娘亲看不清你的脸。”

    常念慈抬起头,听话地走过去。

    “来,让娘亲好好看看你。”徐贵妃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她将护甲摘了放在一边,抬手慢慢抚上他的脸。

    常念慈怎会不知徐贵妃多喜欢那套护甲,他自记事以来每次见她,她都戴着。徐贵妃却将它们忘在一边,只淡淡地说:“那东西以后用不到了。”

    “你坐下,我有事要嘱咐你,最后一次。”

    ......

    回去的时候,常念慈还是恍惚的。他的娘亲从没与他这么亲近过——她为了不落人把柄,连“娘亲”都不让他叫,只能叫“母妃”。可他的娘亲又对他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嘱咐他。

    他的娘亲告诉他,他根本不是永安国的太子。

    “可我真的是被逼的!对方有意栽赃,我又能如何?当初我刚一检查出喜脉便被走漏风声,满后宫都知道我有喜了。我被架在高台上,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尸骨不存。

    告诉皇帝?告诉皇帝,臣妾的孩子不是你的,是邻国的皇室血脉,皇帝该怎么想?他该怎么处置我这个与敌国私通的罪妇,是毒酒白绫,还是抄家问斩?

    寻求外援?我家族一没官位二没人脉,派人寻邻国皇室庇佑?我都不知道那晚的人是谁!对方也知道自己被下药当枪使了,当时要被人发现就成能够引发战争的外交事件了,我一醒来,另一个人已经不见了,床头挂了只死蛇,桌上信纸极尽威胁恐吓之语。若不是宫中人多眼杂不好下手,我已经被灭口了。”

    彼时尚且年轻的徐贵妃慌慌张张将痕迹抹除,她的宿敌也没成想她动作这么快,才扑了个空。

    等皇帝被皇后以来听她弹琴为由头引到这里时,徐贵妃将将穿戴完毕,她若无其事地应付过去后便着人熬避子汤。不知是不是避子汤没能趁早喝下的关系,总之,她有孕了。

    一直盯着她动向的皇后大喜过望,不等她反应便将事情捅到皇帝面前,叫她连应对的计策都没想好。

    一开始她提心吊胆,整日惶恐。过了两个月,她害喜得厉害,消瘦不少。又一个月,她渐渐清楚了皇后的意图:她就是要等着孩子生下来才能抓住证据,坐实她与外人私通!

    在孩子生下来之前,她是安全的。剩下的这几个月,她要不惜一切代价扳倒皇后,只有这样,她和她的孩子才能保全性命。

    徐贵妃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是那种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的人。宴席上,她故意服下毒药栽赃皇后,又利用皇帝对她腹中胎儿的在意,将皇后“投毒”的举动引到毒害皇嗣上,连带着把她自己先前害死的皇嗣都推到皇后头上。

    她蓄谋已久,皇后一时大意,棋差一着,百口莫辩,被打入冷宫。

    至此,她和孩子的命,终于是保住了。

    常念慈一时间难以消化理解这些东西,比起这个,更令他不安的是,娘亲说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然而徐贵妃却叫人把他送回去,让人看住他,今晚别乱跑。

    当晚徐贵妃趁侍奉皇帝时偷拿龙印,反被捉拿。同一时刻,皇城被破,走投无路的皇帝被叛军捉拿之前竟活活掐死了徐贵妃。临死之际,徐贵妃将什么东西藏在身下,皇帝只顾着他的龙印,浑然不觉。

    等叛军冲进来时,镇北王和他的爱妾沈氏只见皇帝被叛军斩下的人头,沈氏瞧见徐贵妃倒在他身边,暗叹可惜了这一对鸳鸯。

    她天真地以为皇帝和徐贵妃是两情相悦,双双殉情。

    “传消息出去,皇上深夜突发恶疾,驾崩了。”

    底下有人来报:“王爷,徐贵妃身下藏着一道遗旨。”

    镇北王当即皱眉,徐贵妃与他来往密切,说是要助他,临了却反悔,替皇帝藏遗诏?不过这事也不难办,即便指定要太子继位,他也可以杀之。左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待下人将那道遗诏双手捧上,镇北王细细扫过,眉头竟然又舒展开来。沈氏站在一旁,她不识字,出言问道:“王爷,这上面写了什么?”

    镇北王睨了她一眼,他不喜欢她过问他的事。沈氏于是讪讪闭口不言,退到一边。

    隔天一早,皇帝驾崩的消息炸开,遗诏紧随其后跟上来,遗诏上写的什么,徐贵妃祸害皇嗣,徐贵妃祸害嫔妃,徐贵妃企图刺杀皇上已经被赐死,连同徐贵妃之子也一并废黜。

    常念慈不理解啊,一贯小心谨慎的母妃怎会如此鲁莽?

    随着一道废除太子的圣旨下来,常念慈便什么都明白了。

    之后不久,随着镇北王入主皇宫,朝野动荡,各方势力大洗牌,他这个年幼的废太子作为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保住了性命。

    新皇登基以后对他严加看管,按规矩他已经到了可以出宫赐府封王爷的年纪,却依然被软禁后宫。

    在后宫的日子并不安生。他是一个虚虚架在台面上的皇家子嗣,轻易动不得也放不得,他母妃生前树敌太多,树倒猢狲散,以至于落得无人帮扶,孤苦无依的局面。

    徐贵妃死后几年,他在茫茫雪天被罚跪过,给某位不相识的娘娘彻夜抄过佛经,人前人后受些委屈也是常有的。刚开始他受不了,时间长也就习惯了。还好,他的奶娘李嬷嬷一直忠心耿耿照顾他日常起居,每次他被逮到由头罚跪,李嬷嬷便在一旁给他打伞遮阳,时辰到了扶他起来。

    可惜他娇生惯养的身子,一直没能习惯罚跪的感觉。

    后来李嬷嬷岁数大了,老眼昏花,做事不太灵便了,这时候又来了个小六。小六是个粗使小太监,个头比常念慈还小,做事毛手毛脚的,得罪了掌事的大太监才被撵过来伺候他这个废太子的。小六和常念慈同岁,但营养不良,一次高热差点要了他的命,常念慈将自己宫里的药赐给他,他才挺过来,至此对常念慈忠心耿耿。

    常念慈身边的宫女太监们,不是办事不得力被打发过来,便是德行有亏,手脚不干净。李嬷嬷这时候病得走路颤颤巍巍的,却还忙着替他打理下人。实在留不得的就派得远远的,打扫打扫院子,能用的就贴身伺候着。小六随侍左右,有些跑腿劳神的事,他便替李嬷嬷分担一二。

    小六来宫里第二年,又进来一个被赶过来的宫女叫绘月。她其貌不扬,扎进人堆就和这皇宫里来来往往的宫女一样。但她后来与常念慈闲聊时提起,她原本是个富家女,八岁那年家道中落,后来家中境况一日不如一日,才不得不进宫做宫女,少时读过些书,认得几个字。常念慈许她翻阅他书房里的书,闲来无事会与她讲文论义。

    在后宫的日子仿佛一眼就能望得到头。那些恶意与刁难像野狗,常念慈要做的就是一条瘫在地上的死鱼。倘若他跳脱挣扎,野狗便会顺着血腥味过来,咬穿他的身体,又将他扔在地上,用爪子玩弄。但倘若他既无伤人的爪牙,又无逃脱的力量,野狗便会兴味索然地离开。

    这是常念慈在后宫多年,经过血与泪的教训得出的血淋淋的经验。

    有一年冬,雪格外厚,天也格外冷。李嬷嬷没能挺过去。老人家在宫里挣扎了大半辈子,临了膝下无子,家人被隔在这堵厚厚的红漆宫墙外不能探视,常念慈便和手底下的几个太监丫鬟一起给她送终。

    常念慈知道,以后再没人会在他跪得腿脚发软的时候将他扶起来了。

    冬去春来,万物生发,皇宫内却突然人心惶惶。冬日里冻死的饿殍被雪掩埋,雪一化开,皇城内外便爆发起疫病来。这疫病来得迅猛又蹊跷,有人怀疑是妖魔作祟,便请人算卦。

    那场疫病其实是邻国乌岚派人投毒,根本不是什么妖魔作祟。那个被推出来的骗子被架在台上,上不去下不来,他是个半吊子,什么也看不出。可圣旨摆在那里,他总要交一份答卷的。

    于是他说这疫病确实是妖魔作祟,要献祭一个修士才能将妖魔驱散。他心想,你凡士的国,上哪找修士去?你们自己找不到修士来献祭,这罪责就不在我身上了。

    结果皇帝阴沉的目光缓缓一动,定格在常念慈身上。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常念慈是有修仙资质的。

    这个世界的修炼资质看识海。普通人的识海是关闭的,而且后天无法打开。修士的识海则是开启的,识海内的灵气会自动外溢,因此一些靠吞噬灵气助长修为的妖魔会更容易找上修士。

    当然,普通人身上也有灵气,但比较稀薄,比起吸引鬼但是有自保手段的修士,还是凡士的处境更危险些。

    不过最最危险的是开了识海却没有修炼的人,也就是常念慈这种情况。没修为又带着浓厚的灵气,在鬼怪眼里就是行走的香饽饽。徐贵妃如日中天那几年,常念慈曾时常梦魇,后来请人来看,原来是开识海了,可他身为太子总要留下继承皇位,徐贵妃便没让他修炼,只让他习武,还给他求了个能隐匿气息的香囊,让他贴身带着,之后常念慈就再没撞鬼了。

    这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毕竟修士千百人中才出一个,常念慈这事是天家的荣光。

    但现在,这份荣光成了常念慈的索命符。

    “这怎么行!”

    刚一回宫,常念慈接完圣旨还没说话,小六就已经急得团团转。小宫女绘月也火烧眉毛了,常念慈待他们不薄,她也知道感恩的。她比小六要稍微冷静一点,敲了一下他的头,叫他小点声,示意他防着门外看守的士兵。

    “殿下,”绘月神情凝重,将声音压低:“您想活下去吗?”

    常念慈果断点头,没人想因为一场无妄之灾白白送命。

    当晚,常念慈的寝宫失火,大火蔓延到整个宫殿,黑夜亮如白昼。

    小六这几年长高了点,他带着乔装打扮过的常念慈绕小道,找到一处破洞的宫墙。他将覆盖在宫墙上的树枝拨开,“这处地方是我们这些人平日偷跑出去的捷径,事发突然,殿下委屈些吧。”

    常念慈不疑有他,带着包袱钻了出去。

    永安国这些年没遇到一个贤明的君王,占地小,物产也不多,国力一日不如一日,这日益衰败的国力体现到皇宫,便是破败的宫墙和散漫的宫人。

    常念慈爬出来之后嫌脏,拍拍手,回头准备把小六拉出来,却摸到被封死的冰冷的石头。

    “小六!小六你们想干什么!你把洞口打开!”

    一墙之隔的小六早已转身离开,走向那片被火光吞噬的宫殿,眼中含泪喃喃:“殿下,来生再做主仆吧。”

    常念慈突然双腿一软,靠在宫墙上久久不能自已。绘月告诉他,等他带着包袱出来以后,他们再一起出来,她还说,他们人多,要他多带些盘缠出去。

    绘月说这话时毫无波澜,他信以为真了。

    宫墙另一头,决定为自己的主子再多拖延一些时间的几个宫女太监趁乱又放了一把火,好让火势再扩散一把,叫人尽量不注意到常念慈已经不见了。

    绘月在这头趁人不注意放火,见小六赶来,心头一跳:“你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走?”

    “那你为什么不走?”

    “被发现是早晚的事,人越少越隐蔽,我跟着出去平白拖累了殿下。”绘月急了:“那你呢?你回来做什么?当初不是说好了由你护送殿下离开皇城吗?”

    接下来,小六用行动回答了她的话。

    在绘月震惊的目光中,小六向火势最旺的寝殿冲进去,坚定又决绝。他身上很快起火,刚开始是星星点点,再后来慢慢扩散,然后到全身。火光渐渐吞噬他的身躯,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灼热。他来前将太监的衣帽换了,到时候身躯焦黑不会搜查出什么。绘月只见他的身影被火光吞噬,只余一句——

    “前永安太子常念慈,寝殿走水,薨了!”

    “薨了?”皇帝拍案而起。

    隔日,负责搜查收尾的掌事太监前来上报。

    底下的人惶恐回答:“回陛下,寝殿有具烧焦的尸体,他们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说是那位的。”

    皇帝龙颜大怒,抬手砸下一个茶杯,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来通报的太监赶忙补充:“慎刑司那边已经审过,贴身侍奉的叫绘月的宫女挺不过去没了,临死前一直交代是她把蜡烛搁在床头,又失手碰倒,自己慌慌张张跑出来将那位留在寝宫的。”

    “不过和她分开审的几个说法又不同了,他们说烧死的是个太监,至于‘他’去哪儿了,他们也不知道。”

    皇帝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冷哼一声,重新坐回龙椅,抬手一挥:“传朕旨意,”

    底下的恭敬跪下。

    “前太子常念慈,大逆不道,违旨不遵,受天家之庇荫,无忧国爱民之德行。今为一己之命,私自潜逃,其罪可诛!”

    “然朕感念先皇之情,免其死罪,遣禁军三百捉拿此人,押送回宫,贬为庶人,无朕诏命,任何人不得探视!”

    “至于其他宫人,侍奉不力,”他将毛笔“哐啷”一声丢进笔筒,“杖杀。”

    一旁安静磨墨,如花似玉的美人一言不发,红墨如血,亦如她手上丹蔻。她旁观皇帝脸色,突然娇笑一声:“皇上,为一个庶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见皇上不理她,她眼珠一转,朝底下的人说:“你下去吧。”

    那人如获大赦,紧赶慢赶出去了。沈贵妃静步走到皇帝身后,轻轻为他按摩:“皇上一向英明,怎得为这不值当的人动这么大火气.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皇上派人缉拿回来简直易如反掌。”她娇嗔道,“倒是皇上一早让臣妾过来,臣妾就在这磨了半晌的墨,皇上也不心疼臣妾!”

    皇帝爱极了她这娇软的样子,龙颜大悦,“你来,”

    沈贵妃温顺地俯下身,由着皇帝抚上她的脸颊。

    “好一副桃花美人面啊,爱妃。”皇帝笑不及眼底,在他看来,这后宫的嫔妃就跟花儿一样,今年谢了,明年新的又开了。他如此宠爱着沈贵妃,不过因为她出身低微,母家对他没有威胁,她又聪明,知道怎么讨好他。

    像是那个出逃的废太子,沈贵妃为了讨皇帝欢心,这几年没少折腾他。

    沈贵妃颔首低眉,似是害羞了。皇帝缓缓抚上她的额发,“今儿个叫你来,是想给你个惊喜。”

    “惊喜?”

    “你随朕来。”

    沈贵妃落后一步,跟随他走出宫门。

    今夜月色甚美,连同那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的土黄宫墙都顺眼许多。

    风州的建筑最爱用一种土黄色的雕花石料,这中泥土的颜色源自风州子民的女娲崇拜。上古神话说,女娲以黄泥仿照自己的形象捏出泥人,于是便有了人。后来又有女娲以五彩石补天的传说。在风州人的记忆里,他们进入云峦镜之前一直生活在女娲娘娘的庇护下,他们之所以叫“风州”,不仅因为风州多风,更是因为这是女娲娘娘的姓氏。

    风州人出行,为避风往往戴一顶帷帽,要穿黄衣衫,家中买不起黄色石料的,也要给门刷上黄漆,院子里不论春秋冬夏一定要种五色花。

    皇宫里什么都要按照仪制来,沈贵妃许久不见这样的月亮了,一时触动她的情肠。她原是乡下姑娘,皇上还是镇北王时南下路过了她住的村子。那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在月下竹林里躺在罗羊的背上静静欣赏月光。

    罗羊是风州独有的一种羊。温顺的罗羊是风州人的伙伴,风州的孩子从小就躺在高大壮实的罗羊背上。还有青蹄乌角,长着鳞片的牛。前者是风州不可缺少的货运牲畜,后者经过训练可以上战场。

    更有“马中君子”池鸣溅,这种马毛色纯白,在艳阳下跑动起来,飞扬的毛发好像瀑布飞溅而下的白练,故因此得名。

    “许久不见你笑得这般开怀。”皇帝冷不丁出声。

    沈贵妃赶紧将笑意收起,揣测起身边人的心思来。不待她深思,便见深黑的天幕一颗星星都没有,几点红光冉冉升起,渐渐的,红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这些孔明灯照亮了沈贵妃的眼睛,却不进她眼底。它们没有法力支持,升到高处便会熄灭,再坠落下来,当然,这些阴暗处的东西人们看不见。上元节的人们只关注着那些仍在发亮上升的灯。

    这些灯宛如百川汇流入江海,一去不复回。暗黑的天幕成了河流,灯成了发着光的鱼儿,这些洄游的鱼逆流而上,又如千军竞发,静默又震撼。

    “今日灯夕,南陵郡的灯做得最好,爱妃可喜欢?”

    .......

    常念慈侧身缩在一个小巷子口。十几岁的孩子躲在暗处很难被发现。常念慈听到追兵的脚步声过去,刚刚松了口气,他所处的位置却突然被照亮。

    他心里一惊,像支离弦的箭一样射出去,回顾四周却发现他头顶处颤颤巍巍地升起了一盏孔明灯,光亮便是它带来的。小巷一墙之隔的人家似乎刚刚吃完晚饭,他听见有小孩嘻嘻哈哈的动静:“飞喽!爹娘你们看,它飞得好高!”

    常念慈突然就不想再听下去了,冉冉升起的灯将这儿照亮几息后又摇摇晃晃地飞远了,常念慈又陷入一片黑暗。

    “他在这儿!”

    见追兵赶来,常念慈捞起地上的包袱就往外冲。皇帝派的禁军人数不多,但都是精锐。常念慈会武功,可对方人多势众,他只好逃窜。

    同一时刻,这儿的太守正大摆筵席,宴邀宾客,觥筹交错间,有政敌举杯:“太守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实在令人敬佩。只是不知这南陵山上的罗刹鸟之乱何时镇压?到时愚弟也好准备贺礼,登门拜谒讨教。”

    李斌身形一顿,他管的这地界轻易不出乱子,一出就出了个大的。南陵郡南边的山叫南陵山,山岭绵延数千里,是条重要的商路。

    上月开始,南陵山便突然闹鬼,附近办喜事的人家送新娘子,行至半路坟堆,妖风大作,抬轿人不得不用手遮挡黄沙。到新郎官家里,轿子一放下,竟然出来两个新娘子。

    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新娘。

    新郎官吓坏了,两个新娘都说自己是真的,另一个是罗刹鸟变得,要新郎官信她。看样貌,服饰,身段,记忆,别无二致。闹了一晚上,新郎官依旧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月亮西沉,天渐放亮时,其中一个新娘子变作怪鸟,啄食了新郎官和另一个新娘的眼睛。婆家请了郎中来,性命无虞,眼睛是不可能再好了。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不止这一家,南陵山附近的人家也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祸事,一时间,南陵郡人心惶惶,都不敢办大张旗鼓办喜事了。

    李斌身无所长,请来的半吊子修士也磨磨蹭蹭。罗刹鸟专食眼睛,坟墓怨气深重,尸气长久堆积,为阴气孵化,便会形成这东西。它外形似灰鹤,性情凶恶,凡士遇到它毫无抵抗之力。他擦擦不存在的汗,试图将这个话题轻轻揭过,掩盖他的无能。

    待宾客尽兴而归,李斌遣来下人小声催促:“那几个道长还没能收了那妖怪吗?”

    下人回:“老爷,几位道长刚刚到山上去了,不知进展如何。”

    李斌不胜酒力,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下人赶忙扶他回房歇息。

    “这回可千万把那东西收了,不然明日上朝,皇上又要怪罪。”

    常念慈的肺在灼烧。他紧紧将包袱绑在身上,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包袱绑得太松很容易被追上抓住。身后十几人呈扇形缓缓收拢,想将他包围。常念慈不知道大部队是没有赶到还是在前面堵他。

    回头见离他最近的只剩四个身位,他果断翻墙,脚下轻功在这短短几日愈发纯熟,禁军见他上房顶,也追上来,一阵气闷:上面说要活捉押送回去,他们不好放冷箭,怕伤他性命。这几日他们一路围追堵截,对方也被逼得四处逃窜,一身狼狈,却时刻保持警惕,不给他们半分机会。

    常念慈在屋檐几个起落间又落到地面,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往前跑,前面是一家酿酒作坊可以藏身,但是不知道会不会有追兵提前在那里堵截;二是选择另一条路,曲折迂回,通往南陵郡的山。

    心念转换间,常念慈没有时间继续犹豫,他做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决定。

    往山上跑!

    脚下的土有种粘腻的感觉,但他没心思细看脚下,他的视线紧紧粘在前方。山路坑坑洼洼,两边是高大阴森的树木,将这条逼仄小径紧紧抱合,月光照不进这里。

    山上是阴风阵阵,山下是灯火人间。常念慈知道他不能回去,也再不能回去了。

    身后没有脚步声,常念慈的脚步渐渐放缓,却又时刻警惕有没有陷阱。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逃上荒山的那一刻,身后三百禁军收到消息渐渐会合,为首的禁军统领蹲下拈了拈小径的血土,面色阴沉。

    他身后一个人心神不定地看着他:“还追吗?”

    “.......”

    统领沉默一阵,面色非常难看。他打了个回去的手势,在场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他们是当差的,可却不想白白丢了性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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