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什么?”史鸿达问。

    明桂枝微微挑眉:“再卖一次苦丁。”

    “不,不了,”史鸿达连连摆手。

    “三爷,这世上没有失败的商品,只有失败的商人。”明桂枝凝视他道。

    史鸿达笑道:“激将法不顶用,三爷我确实不愿认栽,但也不想同一个坑里栽两次。”

    明桂枝搁下茶杯,起身踱步到窗前。远眺碧空流云,她漫不经心问道:“三爷喜欢吃苦瓜吗?”

    “苦瓜吗……”史鸿达不知所以,皱眉答道:“唔,不算讨厌,它味道虽苦,回甘却悠长,一段时间不吃竟有点儿挂念。”

    明桂枝追问:“您年轻的时候爱吃吗?”

    史鸿达脱口道:“可厌恶了!”

    他从小最嫌弃苦瓜的涩味,偏生他父亲史旺爱吃——苦瓜炖黄豆、苦瓜酿肉、苦瓜炒蛋,还有单单的炒苦瓜,家里隔三差五便有一道苦瓜。

    久远的回忆一下子浮现眼前,史鸿达笑道:“咱家兄弟几个从小惯养,吃不得那苦味,每每悄悄把苦瓜挑出来……老爹总笑话我们少不经事,不懂得苦瓜的好——”

    明桂枝饶有兴味地看向他,嘴唇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史鸿达先是怔了一怔,随即会过意来:“……嗳呀。”

    他眼眶有微微的、不易察觉的泛红,他喃喃问道:“老爹他……他年少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厌恶吃苦瓜?”

    明桂枝不答,静看窗外。

    离黄昏尚早,阳光稍稍斜照在官道。

    勒杜鹃在风中摇摆。

    流云卷了又舒。

    半晌,她悠悠道:“苦瓜,也叫半生瓜。”

    其实,明桂枝在听到史鸿达说“有些关节若未经历到,便品不出当中妙处”的时候,便想起那首名唤《苦瓜》的流行曲——“真想不到当初我们也讨厌吃苦瓜,今天竟吃得出那睿智愈来愈记挂。”

    苦瓜与苦丁茶,异曲同工。

    苦是客观的,但苦过后的回甘滋味,可以藉由人的心境,展开无限的联想。

    “半生瓜……?”史鸿达心一动,却抓捕不及灵感,茫茫然问:“为什么?”

    明桂枝抬眼注视他,眸光炯炯:“半生瓜,有两种说法,一说,要度过半浮沉,才懂得品尝它的甘美;另一说,当你觉得它好吃时,你的人生也就走完一半。”

    史鸿达闻言,心头似有秋风掠过,刹那间,只觉得喉咙哽咽。

    他长长吁气,稳了稳颤抖的手,举杯抿茶。

    先苦后甘的滋味充斥口腔,让他想一桩往事。

    ——在史鸿达十二岁那年,家中生意周转不灵,史旺一连数年在外奔走才还清旧债。

    赎回祖产的那天,史旺命人做了一道蒸苦瓜。

    当时,史鸿达任性地问:大好日子,为何要吃这种晦气物?

    史旺默然许久,终究让下人撤了那道蒸苦瓜,苦笑道:“老三,爹爹愿你一辈子也厌恶吃苦瓜。”

    少年的史鸿达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从来不爱吃苦瓜,何用他祝愿?

    四十不惑后,他佩服父亲远见,竟提前知道自己日后愿吃苦瓜。

    辗转半生,史鸿达在这一刹那,才终于明了——不是他父亲高见,而是,人过半生,总会爱上这苦后回甘的滋味。

    史旺经历物是人非,体会事过情迁,故而送给儿子这世间最美好却又不可企及的祝福。

    当时不知话中意,回首已是话中人,史鸿达察觉到泪意之时,衣襟早已被泪水沾湿。

    座上何人没愁苦,茶客们见怪不怪旁人突如其来的失态,都默契地低头喝茶。

    只有赵斐瞥了一眼史鸿达,随即狠狠盯着明桂枝,仿佛“他”作了什么罪不容诛的恶事一般。

    明桂枝感受到他明显的恨意,不知所以然,无奈忽视。

    她对史鸿达道:“苦瓜是半生瓜,苦丁,何尝不是半生茶?”

    史鸿达缓缓抬头,倏地睁大眼睛看向明桂枝,静默须臾,猛拍茶案:“好!”

    他沉吟须臾,又连着重重猛拍几下,起身来回踱步,摩拳擦掌道:“好!好名字!半生茶,半生茶!”陡然又呆呆站着,喃喃道:“名字是极好的,但我要怎样、怎样介绍给客人……‘半生滋味’?不……‘半生甘苦’……?啊,不,不……”

    众人不知他所云。

    只有明桂枝懂他在思索什么。

    “三爷,我赠你一句广告吧。”

    “广告?”

    “对联,我赠你一副对联。”明桂枝连忙改口道。

    她命小二取来文房四宝,提笔正要落墨,一个激灵,霍然抬首看向赵斐。

    毛笔字明桂枝练过,写得不算差。

    不过,她不知道明松枝的笔迹。

    赵斐却有可能知道。

    明桂枝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忍不住朝赵斐眨了眨眼睛,笑道:“允书兄之字,颜筋柳骨。子直岂敢班门弄斧?”说着,把笔墨递给赵斐:“有请允书兄代书。”

    这招虽兵行险著,但明桂枝有九成把握——若是赵斐的字真的极好,她则蒙混过关;若他的字写得一般或者明松枝从来没看过他的字,他大不了也就当自己谄媚奉承。

    总归没有露出马脚。

    万一他真的起疑,到时候再算。

    赵斐不眨一瞬盯着明桂枝,目光如刀:“颜筋柳骨?”

    明桂枝不知哪里有错,只好强装镇定,笑着与他对视。

    “说吧,”僵持俄而,赵斐接过毛笔,冷冷道:“写什么?”

    明桂枝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缓缓道:“上联是:常恨半生多契阔;下联是:万幸回首有余甘。”

    “好!”史鸿达拍手叫好:“半生多契阔,真好!”

    “正是!咱行商的,遇得最多便是这有意无意的别离、不经意的相聚……”有人附和道。

    亦有人更偏爱下联:“后面半句才好,幸有余甘,才不枉半生契阔。”

    不少人追问道:“史三,你什么时候卖这半生茶?给我留两担!”“我也要,送礼正好,半生契阔,共度余甘,多有情义!“

    也有人明着抢杠:“史三,你要是不做这桩生意的话,不如让给我?”

    茶寮里瞬即恢复热闹。

    赵斐执笔的手僵了僵,眼角紧绷,眸色幽森地看向明桂枝,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落笔。

    片刻,对联便写好了。

    书法刚劲有力、矫若蛟龙,明桂枝忍不住赞道:“好字!”

    赵斐没有半分笑意,眸里闪过复杂的光芒。

    明桂枝把对联仔细卷好,递给史鸿达:“三爷,可愿再搏一次?”

    “愿!愿!”史鸿达双手接过对联,眸子熠熠发亮。他一边构想,一边道:“以后这苦丁茶就叫‘半生茶’,我回到杭州便命人把这对联做成模子,拓印到包茶的纸上……我还要让人把“半生茶”做成横匾,这对联做成竖匾,挂在店门口……”

    史鸿达满面红光,感慨道:“明公子神人也!史三佩服!”

    “过奖了,”明桂枝笑道:“明某始终相信,这世上是没有失败的商品的。”

    “只有失败的商人。”史鸿达接过他的话。

    两人相视而笑。

    明桂枝十分愉快,她还以为这辈子再无法一展所长,不曾料到,才第二天,便有机会发挥专业技能,帮助有需要的人。

    她正要和史鸿达细谈推广的细节,赵斐霍地站起来,黑青着脸:“出发。”

    明桂枝原本舒展的眉,一下拧皱了起来,她向史鸿达匆匆道别:“三爷,后会有期。”

    说罢,紧跟着赵斐离开茶寮。

    赵斐比明桂枝高一个头,带着怒意疾走,一行人越走越快。

    明桂枝几乎是跑着追赶他。

    好不容易到了马车停靠的地方,她停下大口大口喘过气,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了?”

    赵斐停下脚步,示意随从回避。

    他折回身,踱了两步,在她面前停下。

    “发生什么事?”明桂枝注视他,重复问。

    她在心里猜测——难道他在茶客中发现山贼、刺客?

    赵斐半瞇起眼,目光森冷无比,有隐忍的憎恶。

    “死性不改!”他一把扯过明桂枝的衣领,把她扯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齿道:“明家堕落到如斯境地,你还要玩弄人心取乐!”

    “我玩弄人心?”明桂枝惑然。

    她奋力挣扎,无奈赵斐本就孔武有力,加之眼下气在头上,她更本挣脱不开。

    “说!”赵斐逼问道:“那个史三,你准备怎么坑害他?”

    明桂枝讶然:“我干嘛要坑害他?”

    赵斐以为“他”明知故问,怒极反笑道:“难不成你是诚心帮助他?”

    “不然呢?”

    “明松枝!”

    赵斐扬声怒吼。

    明桂枝耳膜都要被震穿,她万分惶然,脱口问出心中疑惑:“赵斐,你我到底有何过节?”

    赵斐瞬间双目赤红,猛伸双手掐住她的颈项。

    明桂枝颈上手扼得极紧。

    她无法挣脱、也无法说话,快要无法呼吸。

    “有何过节……”他愤恨注视脸色愈来愈惨白的“明松枝”,眼中饱含着愤恨与疯狂:“你屡次撕毁我的功课、给我起绰号、带着你的跟班走狗孤立我、造谣我、威胁我……”

    就在明桂枝快要窒息的刹那,赵斐松开了手。

    他深深吸气,努力平复情绪。他伏在她耳畔,一字一顿道:“假如我不是朝廷命官,我一定掐死你。”

    明桂枝张大了眼睛,无限惊讶,无限错愕。

    撕毁功课、起绰号、孤立、造谣、威胁……

    这妥妥的校园霸凌啊!

    再回想原主的记忆,兄长明松枝虽然天资聪敏,但性格是一等一的嚣张跋扈,这确实像他会做的事情。

    糟了,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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