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旁人议论道:“小孩子有天眼,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瞧她有模有样的,说不定真看出了什么呢。”

    这话虽然立即被人嗤之以鼻,但是庙祝却神色微凝。他又看向段凤春,道:“若是你也愿意,那这块毛料我只收你二十钱。”

    当着这样多的人,段凤春既然已经出言在先,如今虽然女儿选的并不中意,却也已经不好食言了,他只得道:“好,多谢庙祝。”

    段西乐又是慢手慢脚地走到他身侧站定,望着他失魂落魄地样子,段西乐也不作声,那碗蜜雪已经差不多的全化了。那是用苍山白雪与花蜜勾兑而成,甜蜜清凉,她过去见惯了山珍海味,但是如此仍有一番清朴滋味。段西乐将手中蜜雪一饮而尽,眼中仍在回味刚才在那张毛料中看见的清绝山水。

    云雾盘空,绿山空兀。萧条山水,浩渺烟波,观之顿觉清净绝俗。

    即便她十数年来在石画中浸润,也实在觉得这张石画难得一见。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回了家中。时至午后,太阳将佛龛照的亮堂堂的,小院里杂七杂八的堆满大大小小的石片。段凤春上工的活计还放在院中,没有人碰,门外溪水淌过,炊烟漫过一寸一寸栓好的竹篱。

    母亲和阿奶已经在家中烧熟了饭,鱼干已经下了锅,有两只猫正在窗外虎视眈眈。

    阿奶穿着土布青衫,发髻上缠着包头,遮住斑斑白发。她转过脸时,能瞧见她满口牙已经掉光了,但是望着眼前的孙女,笑颜仍是慈和温柔。

    “阿春,买到了么?”她问。

    段凤春把身上背的毛料解下来放在院中,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眼却换了神情,笑意盈盈地望着阿奶:“阿娘,跟那块毛料没有缘分,也没办法。不过阿乐给咱家挑了快好的,吃了饭我就解出来,咱们瞧瞧阿乐的眼光。”

    阿奶也笑起来:“这样好,咱家阿乐也长大了。”说着去拉段西乐的手。她二人走的都很慢,段凤春也慢悠悠地跟在后头。屋里只传来段金平的声音,她等不及了,正在催:“休要躲懒,阿春,还不进门来帮忙。”

    日光昏沉沉的照不进房中,床榻上蒙着青布床笠,偶有几缕光线照在榻上,映出满屋漂浮的灰尘。灶中暖烘烘地烧着火,鱼汤做熟了,已经摆在桌子上,算作荤腥。一旁放着凉拌树皮、香椿鸡蛋等物,就着煮的稠稠的米汤,已然很是丰盛。

    段西乐来了这些日子,吃的仍是不习惯,因此略略吃了几口。等阿奶也吃完了,祖孙两个回屋睡下,可不久她就被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给吵醒。

    是段凤春开始解石了,她迷迷糊糊的想。

    做一幅石画,解石是其中最基础、也是最关键之事,也被称为押花。所谓押花,就是根据原石的花线构思切割之后的形态。尤其是想切出大理石中天然形成的山水图案,稍有不慎就可能把画面毁坏。大理石中的花线是横向生长的,只有横向分割才有可能切出图案,而如果竖着切,则可能什么都切不出来。可以说是需要十分倾注心血、考验眼力的事情。

    大理石画,石料本就产于万丈悬崖,非常难以采获,工艺又殊为繁杂,押花又是格外精细、格外考验眼力和石匠手艺的活计,由于这时代人力物力的落后,由于工艺不细致,切坏的石画不知凡几。段西乐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失了睡意。她知道这石中山水有多难得,这一时代的人没有她的赌石系统,想要平整地解出图案谈何容易。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爬下来,胡乱裹了外衫就出门去。段凤春果然已经在解石,他手中握着粗糙的砂轮和石锯,切割下来的部分凹凸不平,段西乐生怕他切毁了,连忙喊住他:“阿爹,等等。”

    段凤春果然转过头来看她。他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显出些笑意:“怎么了,阿乐。”又瞧见她脸色微微涨红,生怕她是叫梦魇着了,又问,“是做了什么梦么?”

    段西乐有一瞬间忐忑。她想到,言多必失,如果她照实告诉段凤春,这张石画该怎么解,段凤春怀疑她该怎么办,原身在过去的七年里没有一瞬曾表现出过对于此道的天赋和能力。

    但很快她又定了定神,原身过去也没有什么机会接触石画,虽然如今父母待她都颇为疼爱,但是偶尔听见他们聊天,都会提及给她早早相看人家、攒些嫁妆的事。与其等个几年被父母草草嫁出去,不如对着父母显示出她有异人之处,总会在这古代社会活得更舒服些。

    段西乐定了定神,她看向父亲,眼神分外坚决:“横切三寸三分,可见一张湖光山色图。”

    段凤春眉心一蹙,他向着女儿确认道:“阿乐,这事可不好开玩笑的。”

    “我没有。”段西乐道,“阿爹既然相信我,买了它回来,为何不听我的试一试?”

    “此中山水精妙,阿乐相信,必定可以卖出百金。”她说的信誓旦旦,更让段凤春一头雾水。

    他本想着可以卖出百钱就已经不错了,百金,他连想都不敢想。能出的起百金的人,只怕只有朝廷中的贵人。

    “阿爹就信我这一回,总是要解的,照我说的试一试,并不吃亏的。”段西乐道。

    段凤春仍是不大相信她,但见她这样信誓旦旦,总之也不吃亏。因此他打起些精神,更细致地解石。这块石头大小不过三尺,三日内他已经解完并打磨好了。

    期间,他越解越是心惊。

    他本人是不太有艺术造诣的,不过是匠人罢了。这些年耳濡目染,学了些许皮毛,可以作画雕刻,因此虽然不求甚解,但也看得出好坏。

    正如段西乐所说,三寸三分,果然切出了一张清雅绝俗的画卷。此后几日,他又不间断地打磨、打蜡、抛光,最终得以成型。石上山水纹理细腻,隐隐有水色。白中见翠,有风声龙啸之形状。段西乐见了之后爱不释手,更亲自指导他裁剪,完工以后,她抱着这幅石画叹了一声:“可惜没有名家能够为它提款,也制不出名贵的木框。”

    许久,段凤春却叹了口气。

    他道:“我儿早慧。”

    “即使是你阿爷当年,想要判断出花都需得层层打磨,而我儿一眼就可以看透,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他垂下眼睛,望着段西乐,眼中神色莫名,似乎为她骄傲,又隐隐为她悲悯。

    许久他道:“想要名家的提款又有何难,昆弥川来了个举子,必定是很有书法造诣的。我曾在础石街上见过他,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去求他就是了。”

    一听是举人,段西乐想着古代文人珍稀,若是日后能得官,也是结段善缘,因此她也任由父亲去。这日下午,段凤春就拿油纸卷了湖光山色图,用麻绳捆了背在背上,带着女儿一并进城去了。

    这是段西乐穿越到此世之后第一次进城。寺南村原属昆弥川,山水环抱,前朝由土司所辖,本朝以来改土归流,由流官所治,因此渐渐富庶。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苍山高耸,底下水波如镜面,乃是昆弥渡。来往行人接踵擦肩,孩童正卷了衣袖裤腿在浅滩嬉戏,货郎沿街叫卖,少女水畔浣纱,太平盛世,莫过于是。

    段西乐对一切都新奇,跟在父亲身后看得目不转睛。茶楼里三弦拉响,人声鼎沸,既有行人身着道袍博带,又有行人袒胸露臂,头缠白巾的。

    不消多打听,段凤春就找到了那位举子。

    从琴海门进去,两边有白发苍苍的老太摆摊,买些日常嚼用。那位举子客宿在城中的一个宅院,其金碧辉煌较之知县老爷的宅院更甚。段凤春前去叩门,不多一会儿门就开了,有个穿金带银的妇人探头出来,吊梢眼、容长脸,发髻上戴了一朵大杜鹃。

    “你们找谁?”她只一瞥段凤春父女两个的衣着,便知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因此格外傲慢些。

    “我是寺南村的石匠段凤春。”段凤春忙向他躬身,由于不通晓礼节,因此礼数并不规整,形貌却是恭敬地,“近日解石,得了一张好石画,想请你家大人的墨宝一张,以此题字。”

    那妇人瞧见段凤春身后背的石画,许久才道:“先生有客,进来等吧。”

    院中正在洒扫,有个身着青布麻衣的妇人蹲在墙角,正一寸一寸抹过城墙。妇人请他父女两个在偏厅稍憩,院落里散乱地晾晒着些石画,段西乐只看了一眼,颇有些瞧不上,又扭过头去。

    水缸里栽了莲蓬,放在墙角,却能映出一室波光粼粼。她乖乖巧巧地坐在椅子上,嘴巴抿的紧紧地,一言不发,偶尔抬起头看向父亲,等候的时间渐久,段凤春坐立不安地望着内室,正期盼着那位举子快些出来。妇人给他奉上一杯花茶,白色花瓣在金汤之中散落,渐渐沉在盏底。

    间或也听得到堂屋之中那举子正与人推杯换盏,伴有女子的嬉笑声。段西乐听了一阵,还没等听出什么名堂,耳朵就被父亲捂住了。

    再等了小半个时辰,那位举子方才从里头推开了门进来。

    他生就大腹便便,浑身绫罗绸缎,两手拇指上都戴着硕大的翡翠扳指。他缓慢地摇晃着肥胖的身子从里头慢慢走出来,歪七扭八地坐在主位,左手在扳指上微微旋转,没等说话先就打了两个酒嗝,熏得整个屋里都是酸臭气。

    等段凤春把来意说了,又把抱着石画的油纸打开,他这才冷嗤道:“你们这类泥腿子,能有什么好东西,也配得上我来提款。”

    “你们这东西这些日子我也没少见了,没什么好的。”他这样道,“不过是顽石上自带了些许花纹罢了,你们就把它牵强附会,说作什么‘石画’。不值一钱,不值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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