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雨变得急了，噼噼啪啪地打在王伯劳的脸上，汇成一道道水流淌下，道也有些看不清了。他放慢了马，在雨中缓缓行着。后面的追兵已经没了踪影，他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回想起夜里的事，犹自惊魂未定。原本只为银子而去，没想到竟连杀三人，心中的兴奋和恐惧搅在一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脑海中弥漫开来……他不禁感叹起命运的无常，不知不觉想起了这些年寻父的往事……
天禧五年（1021），王伯劳和阿妈到扶风已五年整，他也长成了少年，个头超过了马耳朵，能像个大人一般担着一石多重的胡饼，从村子里一口气走到扶风城。
是年仲夏的一日，他在扶风城卖饼时，两个人来到他的担子前。一个道：“伯劳兄生意可好？”他抬头一看，是个唤做“肖五”的浮浪子弟，身旁跟着个胡人装扮的大汉，牵着匹高头大马。
他忙行个礼，道：“好着哩，肖五兄可安好？”
肖五回了个礼，道：“在下哪一日不逍遥？此人唤药厮木，吐蕃皮商，年年来西府，关外的道熟得很。”
王伯劳摸出两个饼递给二人，走上前，抚摸起马的鬃毛。这是匹正宗的胡马，高大壮实，遍体无杂毛，额头有个柿子般大小的白章，煞是可爱。
肖五得意地问道：“马美不美？河渭一匹才十贯，盐和皮货运到西府都是五六倍的利。秋收后我随他走一遭，你不是也想去么？”
那胡人也操着汉话说道：“你也喜欢马？关外贱的很，好马才市个驴价钱。”
他心中一动，问道：“古渭州道好走么？”
胡人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咋不好走哩？我家就在古渭州，秋后收了账，我引你去。”
肖五在一旁也道：“要不，咱一起走一遭罢，人多也有个照应。”
他应承了，三人约定寒露那日起身。
王伯劳一回家，就将这喜讯告诉了阿妈。阿妈满脸忧虑，不准他去。在她眼里，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娃娃，那河渭遍地羌戎，一个娃娃咋能赤手空拳从狼群里把羊救出来？
他抓着阿妈的手，说道：“阿妈宽心，伯劳的力气已经挑得起大人的担子了。道远不怕，自有识途的老马相引。狼群和豹子凶不怕，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哩！伯劳若是丢下阿爸和阿弟不管，还是人么？咱娘儿俩就这样一直等到死么？萨满神会保佑我的，为儿子祈祷罢！”
阿妈拗不过他，眼泪扑簌扑簌落下，叮嘱道：“好猎人靠的不是力气，是耐心！不管找不找得到，大雪前一定得回来，不然河渭冰天雪地，陇山大雪封山，立春后才能开山，阿妈会担心死的！”
伯劳答应了阿妈，这次找不到就来年再去，大雪前一定回家。
转眼到了秋分，西北方向的寒气阵阵袭来。“九月玉门银花降，雁儿翅上染白霜。”早晚寒凉气渐重。阿妈开始为伯劳缝补冬衣和暖鞋。趁着秋高气爽，桂香菊黄，伯劳把屋子和墙用泥补了，到塬上砍了够一年用的柴，刨了一筐又一筐野苋菜，用盐腌了，晒干了路上吃。
中秋过后，雷始收声，蛰虫坯户，水始涸，农人开始秋忙。佃户抢收了田里的粟米，准备播下一茬宿麦。伯劳用七石新粟换了匹结实的驴子，道上当脚力。他把上年夏收的宿麦面担到集上换了些大禾面，阿妈要多多地给他烤大禾饼和胡饼。这些吃食抗饥，栗特人出远门爱带。
动身前一天，他给瓮里挑足了水，把阿妈织的十匹帛和烤的几十斤干粮分别装进一个个小麻布袋里扎紧。夜里，娘儿俩说了一夜的话。次日一早，他眼泪汪汪地给阿妈磕了三个头，便牵着驴赶往益店的铁匠铺子。
不一会，那两个人就来了。肖五背着个大包袱，胡人牵着马，马背上驮着高高的行李。扶风到陇州的官道又宽又平，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一点也不觉得累。药厮木几次问王伯劳，家里什么人在古渭州？王伯劳想：“做奴隶不是个好名声，不管到哪里都低人一等。此人也是古渭州的，万一向阿爸的族帐通风报信，会给阿爸和阿弟带来危险。”便只说自家是战乱时逃难到西府的，娘家有远亲在那边。
三人循着汧水，只三日就到了陇州的咸宜河村。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开始上坡。肖五看着地势，惊讶地说道：“这不是安戎关！”
药厮木道：“咱们没有公凭，通不了关，这是咸宜河小道，没有关卡，不用交税，身上带着铜钱也无碍。”
到了山脚下的峡口，药厮木停了下来，往河谷两边的山坡上望了望，道：“在这等我。”便朝东边的山坡走去。坡上有个放羊娃正驱赶着几只山羊。药厮木走到放羊娃跟前，交谈了几句，解开包袱，取出一贯铜钱递给放羊娃。放羊娃接过钱，把一只山羊抱到他跟前。药厮木将一根麻绳系到羊脖子上的藤圈里，从怀里掏出把炒豌豆凑到羊嘴前，羊几下就舔得干干净净。其他羊见状，也咩咩唤着围了过来，被放羊娃使柳条三两下给驱走了，药厮木便牵着羊下了山坡。
三人沿着咸宜河谷走了不到十里，河道便蜿蜒往南去了，药厮木引着他们离开河道往东北走。
此时，王伯劳才意识到药厮木为何要买山羊。因为从咸宜河翻陇山，根本没有道！
药厮木告诉他二人，汉时，陇山西边马鹿镇一个放羊娃，在山沟里追一只怀孕的盘羊，顺着河谷上上下下，在峰岭中钻来绕去，靠着喝山羊的奶走了十多天，竟然走到了东边的陇州。下了山后，却记不得回去的道。大宋守军勘察过这条道后，上奏朝廷曰：“此非道，西戎若循此越陇山，乃自寻死路。”朝廷遂放弃了在咸宜河置关的念头，只有一些独行的商人和细作才走这条道。药厮木唤此道为“羊粑粑”道。
正因没有道，三人不时停下，手搭额头看天上的太阳和大雁，观地下的水流。辨识方向后，使柳条在山羊屁股上抽几下，让它往前探一条人能通过的路。羊儿惦记着主人手里的炒豌豆，走走就停下来回头，祈盼地望着他们。
就算是山羊探出来的道，也经常不是绝壁悬崖，就是又高又密的灌木乱草，他们只好打个口哨让羊儿回来，换个方向再探。药厮木显然常用此法，羊儿探得好时，给一把豆；探的不好时就抽几鞭子。羊儿也有灵性，不到一天就明白了主人的意图，探地越来越好。此时，王伯劳才明白“羊粑粑”道的含义：他们一路上真的都是在踩着羊粑粑蛋走。
三人上山时，时不时就遇到险峻的去处。爬鬼门关时，有的地方直着走不过去，只能踩着山壁上凸出的不到尺把宽的山石绕过去，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谷，谷底是一摊摊人和牲畜的尸骸，驴马吓得腿直哆嗦，屎尿直流，说啥也不迈步，他们只好先把行李背过去，再回来把驴马硬拽过去。第一天行得快些，此后每日行不到五六里太阳就要落山了，只好寻个平整的地方安顿。
陇坂山高路险，古云：“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得越。”陇山也是千百年来羌戎铁蹄踏入中原的入口，自古以来便是浴血拼杀的疆场，“陇头风急雁不下，沙场苦战多流星。可怜万里秋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鬼抱头颅哭故乡……”说的就是陇山。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自陇州向西行，一上陇山，关中就被高耸的群峰遮住，家乡只能在梦中相见，行人莫不驻马回眸，念及家中的父老妻儿，无不黯然泪下……
天禧五年（1021），王伯劳和阿妈到扶风已五年整，他也长成了少年，个头超过了马耳朵，能像个大人一般担着一石多重的胡饼，从村子里一口气走到扶风城。
是年仲夏的一日，他在扶风城卖饼时，两个人来到他的担子前。一个道：“伯劳兄生意可好？”他抬头一看，是个唤做“肖五”的浮浪子弟，身旁跟着个胡人装扮的大汉，牵着匹高头大马。
他忙行个礼，道：“好着哩，肖五兄可安好？”
肖五回了个礼，道：“在下哪一日不逍遥？此人唤药厮木，吐蕃皮商，年年来西府，关外的道熟得很。”
王伯劳摸出两个饼递给二人，走上前，抚摸起马的鬃毛。这是匹正宗的胡马，高大壮实，遍体无杂毛，额头有个柿子般大小的白章，煞是可爱。
肖五得意地问道：“马美不美？河渭一匹才十贯，盐和皮货运到西府都是五六倍的利。秋收后我随他走一遭，你不是也想去么？”
那胡人也操着汉话说道：“你也喜欢马？关外贱的很，好马才市个驴价钱。”
他心中一动，问道：“古渭州道好走么？”
胡人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咋不好走哩？我家就在古渭州，秋后收了账，我引你去。”
肖五在一旁也道：“要不，咱一起走一遭罢，人多也有个照应。”
他应承了，三人约定寒露那日起身。
王伯劳一回家，就将这喜讯告诉了阿妈。阿妈满脸忧虑，不准他去。在她眼里，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娃娃，那河渭遍地羌戎，一个娃娃咋能赤手空拳从狼群里把羊救出来？
他抓着阿妈的手，说道：“阿妈宽心，伯劳的力气已经挑得起大人的担子了。道远不怕，自有识途的老马相引。狼群和豹子凶不怕，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哩！伯劳若是丢下阿爸和阿弟不管，还是人么？咱娘儿俩就这样一直等到死么？萨满神会保佑我的，为儿子祈祷罢！”
阿妈拗不过他，眼泪扑簌扑簌落下，叮嘱道：“好猎人靠的不是力气，是耐心！不管找不找得到，大雪前一定得回来，不然河渭冰天雪地，陇山大雪封山，立春后才能开山，阿妈会担心死的！”
伯劳答应了阿妈，这次找不到就来年再去，大雪前一定回家。
转眼到了秋分，西北方向的寒气阵阵袭来。“九月玉门银花降，雁儿翅上染白霜。”早晚寒凉气渐重。阿妈开始为伯劳缝补冬衣和暖鞋。趁着秋高气爽，桂香菊黄，伯劳把屋子和墙用泥补了，到塬上砍了够一年用的柴，刨了一筐又一筐野苋菜，用盐腌了，晒干了路上吃。
中秋过后，雷始收声，蛰虫坯户，水始涸，农人开始秋忙。佃户抢收了田里的粟米，准备播下一茬宿麦。伯劳用七石新粟换了匹结实的驴子，道上当脚力。他把上年夏收的宿麦面担到集上换了些大禾面，阿妈要多多地给他烤大禾饼和胡饼。这些吃食抗饥，栗特人出远门爱带。
动身前一天，他给瓮里挑足了水，把阿妈织的十匹帛和烤的几十斤干粮分别装进一个个小麻布袋里扎紧。夜里，娘儿俩说了一夜的话。次日一早，他眼泪汪汪地给阿妈磕了三个头，便牵着驴赶往益店的铁匠铺子。
不一会，那两个人就来了。肖五背着个大包袱，胡人牵着马，马背上驮着高高的行李。扶风到陇州的官道又宽又平，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一点也不觉得累。药厮木几次问王伯劳，家里什么人在古渭州？王伯劳想：“做奴隶不是个好名声，不管到哪里都低人一等。此人也是古渭州的，万一向阿爸的族帐通风报信，会给阿爸和阿弟带来危险。”便只说自家是战乱时逃难到西府的，娘家有远亲在那边。
三人循着汧水，只三日就到了陇州的咸宜河村。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开始上坡。肖五看着地势，惊讶地说道：“这不是安戎关！”
药厮木道：“咱们没有公凭，通不了关，这是咸宜河小道，没有关卡，不用交税，身上带着铜钱也无碍。”
到了山脚下的峡口，药厮木停了下来，往河谷两边的山坡上望了望，道：“在这等我。”便朝东边的山坡走去。坡上有个放羊娃正驱赶着几只山羊。药厮木走到放羊娃跟前，交谈了几句，解开包袱，取出一贯铜钱递给放羊娃。放羊娃接过钱，把一只山羊抱到他跟前。药厮木将一根麻绳系到羊脖子上的藤圈里，从怀里掏出把炒豌豆凑到羊嘴前，羊几下就舔得干干净净。其他羊见状，也咩咩唤着围了过来，被放羊娃使柳条三两下给驱走了，药厮木便牵着羊下了山坡。
三人沿着咸宜河谷走了不到十里，河道便蜿蜒往南去了，药厮木引着他们离开河道往东北走。
此时，王伯劳才意识到药厮木为何要买山羊。因为从咸宜河翻陇山，根本没有道！
药厮木告诉他二人，汉时，陇山西边马鹿镇一个放羊娃，在山沟里追一只怀孕的盘羊，顺着河谷上上下下，在峰岭中钻来绕去，靠着喝山羊的奶走了十多天，竟然走到了东边的陇州。下了山后，却记不得回去的道。大宋守军勘察过这条道后，上奏朝廷曰：“此非道，西戎若循此越陇山，乃自寻死路。”朝廷遂放弃了在咸宜河置关的念头，只有一些独行的商人和细作才走这条道。药厮木唤此道为“羊粑粑”道。
正因没有道，三人不时停下，手搭额头看天上的太阳和大雁，观地下的水流。辨识方向后，使柳条在山羊屁股上抽几下，让它往前探一条人能通过的路。羊儿惦记着主人手里的炒豌豆，走走就停下来回头，祈盼地望着他们。
就算是山羊探出来的道，也经常不是绝壁悬崖，就是又高又密的灌木乱草，他们只好打个口哨让羊儿回来，换个方向再探。药厮木显然常用此法，羊儿探得好时，给一把豆；探的不好时就抽几鞭子。羊儿也有灵性，不到一天就明白了主人的意图，探地越来越好。此时，王伯劳才明白“羊粑粑”道的含义：他们一路上真的都是在踩着羊粑粑蛋走。
三人上山时，时不时就遇到险峻的去处。爬鬼门关时，有的地方直着走不过去，只能踩着山壁上凸出的不到尺把宽的山石绕过去，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谷，谷底是一摊摊人和牲畜的尸骸，驴马吓得腿直哆嗦，屎尿直流，说啥也不迈步，他们只好先把行李背过去，再回来把驴马硬拽过去。第一天行得快些，此后每日行不到五六里太阳就要落山了，只好寻个平整的地方安顿。
陇坂山高路险，古云：“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得越。”陇山也是千百年来羌戎铁蹄踏入中原的入口，自古以来便是浴血拼杀的疆场，“陇头风急雁不下，沙场苦战多流星。可怜万里秋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鬼抱头颅哭故乡……”说的就是陇山。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自陇州向西行，一上陇山，关中就被高耸的群峰遮住，家乡只能在梦中相见，行人莫不驻马回眸，念及家中的父老妻儿，无不黯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