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宁从小便跟着谢怀,办起事来干净利落。

    不仅让大房三房各自将娘子们接回家,世子殿下和方嬷嬷更是早一步就被送回了定寿。

    等崔柔昭差人来递帖时,老宅哪还有什么三娘子?

    谢怀身子不适,直接闭门不见。

    谢老夫人让身边的嬷嬷出来打发崔柔昭,话里话外夹枪带棍,暗讽她不知礼数,想让谢家接妾室的拜帖,怕是得等下辈子。

    崔柔昭一身精心打扮反倒像是个笑话,当下就被气得红了眼眶,回到清河少见的没有直接进郑府,直接往崔家去。

    周晴听完眉心都拧在一块儿,不可置信问道:“姑爷真动了续弦的心思?从前不都是甄氏的意思吗?”

    崔柔昭跺脚,语气十分不耐烦,“娘,当初妳就该让我去给姐姐敬杯茶,至少过了明面,不至于这几年裴郎对我不冷不热。现下倒好,不仅裴郎真看上那谢家三娘,青哥儿现在一句话也不同我说了。”

    “好好的你又提青哥儿做甚?”周晴带着怒意拍了崔柔昭的手臂,“柏青毕竟是妳姐姐的骨肉,妳别同他置气,妳若成了主母,他也是妳的孩子。”

    “娘,六年了!妳开口闭口就是主母,究竟还想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当初若不是妳同我说,姐姐生来福薄又与崔家相克,是姐姐说她时日不长但我命好,该去郑府享受,我会甘愿去郑府?”

    崔柔昭至今都不明白,为何母亲当年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长姐分明还挣扎着想活,最后逼死崔柔奴,她也有一份。

    “姐姐若真与崔家相克,崔家老早就完了,哪轮得到妳处处针对她!”崔柔昭扬声道。

    周晴气得将崔柔昭从椅子上拉起,双手都在颤抖,咆哮出口,“别说了!”

    两人四目相接,空气中擦出几分火药味。

    谁也不退让。

    “毁了她不够,妳连我也想一起毁了。”崔柔昭扯了下嘴角,将周晴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拍开,“郑柏青就会同我作对,谁要他当我的孩子?”

    她用了很大的力,周晴没站稳,向后踉跄了几步。

    “妳,妳--”周晴抬手指着她,大口喘气。

    这时,一个格格不入的稚气声从她们身后响起。

    “娘,二姐姐?”

    那张粉嫩的小脸上挂着害怕,崔家毕竟是清河四大家之一,家中的规矩繁多,她从没见过有人像这样针锋相对,互相吼叫,更何况这两人还是她最亲的母亲和二姐姐。

    “柔奴睡醒了,怎么没让秋荷带着妳过来?”周晴连忙抹掉脸上的泪珠,快步朝崔柔奴走去,牵着她的小手,弯下腰说话。

    周晴语气软下来,哄着崔柔奴:“别怕啊。”

    崔柔昭抿唇,憋了半天愣是没法说出一句话来。

    这个“新的崔柔奴”和姐姐并不像,若说神韵大概只有三四分。

    喊不出柔奴,也唤不了柔姐儿,她向来都只叫三妹一声“恬恬”。

    崔柔奴朝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二姐姐,不生气。”

    崔柔昭没有牵她的手,只是上前摸摸崔柔奴的头,“恬恬,二姐先回府了,下次再来看妳。”

    还没跨出门栏前,她突然想起郑裴那日问谢三娘的话。

    想起来她都还觉得可笑。

    “那日在长鸣寺偶遇,谢家三娘子好似也是元月九日生。”崔柔昭没有回头,垂眸续道:“裴郎说她与姐姐有些像,或许妳见过便知。”

    “谁与长姐相像呀?我也想见见!”崔柔奴扯着周晴的衣摆,眼睛水润润的,一派天真。

    崔柔昭只是一顿,最终头也不回地离开崔宅。

    她没看到周晴那差点站不稳的步子,以及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

    过去的崔柔奴早就成了她们母女俩心中的一根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那根刺扎得更深。

    .

    几日后,洛水也下起了连绵细雨。

    上次将谢卿语送回家的油青色马车,这回稳稳地把谢怀送到了城南,谢三爷的宅院。

    这儿比不上老宅那样气派,东院里只有一个简朴的客院,谢怀住东厢,青宁宿在西厢,也算妥当。

    说巧不巧,谢怀住下的当天,谢施便接到京府来的文书,说是闽州洛水这儿街市治理得不错,陛下欲将清河也一并拨进昭武副尉的管辖范围。

    辖区一广自然俸禄也提高了,这可把谢施乐得不行。

    他在确定谢怀顺利歇下后便风风火火地开始收拾东西,连向徽容的份也一块儿准备了。

    “娘,妳许久未进京,这次就同父亲一起去吧!”谢卿语拉着向徽容的手晃了晃。

    向徽容还是有些犹豫,拍拍她的手,“可把妳放在闽州我实在不放心。”

    谢卿语觉得好笑,“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放心好了。真有事我就找兄长帮忙,再不然麻烦五叔也成。”

    “娘就是担心妳这个性子,迟早哪天得把自己给憋坏!”向徽容没好气道:“从前妳不是同林家的筠姐儿关系挺好的么?怎么这会回来了也不去找人家说说话?”

    谢卿语有些无奈,她以前就喜静,除了自家妹妹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紧密的闺中好友。

    向徽容说的林家筠姐儿还真能算是她的知己。

    “筠姐姐最近正忙着呢!”她神神秘秘压低声音,“说是林家祖母替她相看了县令家的二哥儿,等问名结果出来后才要放风声。”

    向徽容睁圆双眼问:“筠姐儿要嫁啦?”

    她笑而不语。

    向徽容笑得开心,不过突然又收敛笑容,“等我回来也得赶紧替妳相看相看,我的语儿也得嫁个好郎君才行。”

    谢卿语没有驳她,只是嘴角的弧度淡了些,“总会有合适的,母亲莫着急。”

    “容娘,咱们得抓紧出发,再晚就得摸黑走,不安全。”谢施朝她们走来,先是把手上的灰拍落,再甩了甩手上的缰绳。

    一旁的大管事连忙将伞给谢施撑过去,却被谢施摆手拒绝。

    看样子谢施是打算亲自驾车去京府了。

    她这个父亲是顶好的,虽没有谢怀长得那般仙人之姿,也没有大伯那样魁梧健硕,但却带着一股潇洒之意。

    敬爱妻子,同时还肯折腰做事的男子,实在少有。

    “那我们走了啊!就去几天,很快便回。”向徽容提着裙摆一步三回头,“照顾好自己,行哥儿回来前顾着妳五叔些!”

    谢卿语点头催促,“别让爹等急了,小心啊。”

    等马车消失在远处,一直替她打着伞的窈娘才笑说,“三娘子倒像送孩子出门似的。”

    “现在什么都敢说了?”谢卿语故作嗔怒,面上却带着笑意。

    眼前雾气越发的多,她伸手感受,这雨下得令人心头不快。

    绵连细密,随风摇摆,像极了三千烦恼丝。

    不知从何而起,又该如何了断。

    “这天翻脸跟翻书一样,五叔房里的碳不知道够不够,妳陪我去看看。”她怕谢怀身子受不住,得让他随时都暖烘烘的才行。

    这几日她想了许多,老夫人爱子,则为其计深远。

    沈家现下的当家老爷是焕阳县令,当初是谢家老侯爷提拔上来的,只要谢老夫人开口,这两桩亲事基本就定了。

    虽然一个六品官的嫡女在老夫人眼里是万万配不上谢怀的。

    可老夫人当眼珠子疼的幼子背个克妻的名声,能找到人家愿意嫁女儿,或许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

    老夫人希望由她来开这个口,这就让她十分头疼了。

    论辈份,她是小辈,哪轮的到她来干预谢怀的婚事。

    论熟悉,她和谢怀从一开始就不太对付,两个八竿子打不着还有点过节的人,简直是雪上加霜。

    “三娘子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青宁接过窈娘提过来的金丝碳,十分朝气的问。

    “喔--”谢卿语眼下十分挣扎。

    “我进去看看五叔。”她心下一横,收回心神道:“兄长去书院了,得天黑才回来。”

    青宁不疑有他,觉得谢三娘是个好的,爷对人家的好也算值得。

    他探出头朝天看了眼,“那行,我再去弄炉炭来,这雨不见停,晚些时候得更凉了。”

    谢卿语点头,见青宁从她身旁走过,她才提起裙摆往内走。

    感觉到身后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她连忙回头示意,“妳待在外头,不用随我进去。”

    窈娘看上去有些呆愣,虽不知为何她不让自己跟上去,还是乖巧地应下,规规矩矩立在敞开的门边。

    没走几步谢卿语便感到炭盆的热气扑腾而来。

    先是像薄浪那样打上来,接着便是涌动的热意,仿佛浑身都被热气包裹着。

    客院平时能晒到的阳光虽多,但今儿雨下了半日,屋内半数也跟着陷入昏暗。

    他没有点灯。

    在光线洒落的窗子前,刚好是谢怀的卧榻,他就那样撑着手背小憩。

    一身竹青色长袍翩然垂落,尚余孤瘦雪霜姿,清俊的侧脸在仅有的光线下被勾勒得更为突出。

    “妳来了。”谢怀开口却未睁眼。

    他轻轻一动,手上的菩提串微响。

    谢卿语有些无所适从,她站好回道:“是我,三娘子。”

    “我知是妳。”谢怀又说。

    下一瞬他才缓缓睁开那双微澄的眸子,定定看着她,“怎么过来了?”

    谢卿语哑然,想了半天的说辞忘得稀碎,硬是挤了句,“来克尽孝道。”

    语毕她就后悔了,还好她藏在暗处,谢怀当是看不见她的神情才是。

    屋内一阵静默,她总觉得方才谢怀嘴角好似微微牵起,揉揉眼睛再看,却未有变化。

    这胡说一通后自己竟然还眼花了。

    “行哥儿呢?”

    听见谢怀这样问,她才松了口气,答道:“兄长去书院了,估计得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你哥哥若再考个丁末,估计不用回家了。”谢怀整了整衣衫,盘腿向后靠着,透着文雅之气。

    “啊?”谢卿语不知为何只要碰上谢怀,总会出现各种无法预料之事,“这是为何?”

    见谢怀不语,她心领神会,连忙从阴影里走出来。

    “钟先生去年方接下百鹤书院,忍妳兄长一年时间也差不多了。”谢怀眼眸澄澈如水,“他那人是个求好心切的,万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学生连两年都拿个丁末回家。”

    谢卿语低头用手掩着唇,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家里治不了的,果然有人能治。

    谢怀下意识拨弄手上的菩提串,边道:“在三哥家的这段日子还得叨扰妳。”

    谢卿语还没缓过来,没注意到谢怀这里用的是“妳”而非“你们”。

    “应该的。”她抬眸,眼中还含着笑意,“五叔安心修养,身子重要。”

    谢怀忽觉有些恍然,前几日在长鸣寺拥少女入怀时,那双眸子也是这般灵动。

    按下心中想法,他沉声问:“三嫂可有替行哥儿相看婚事?”

    谢卿语摇摇头,“还未曾。父亲觉着兄长玩心太重,和谁家娘子说亲都怕耽误人家。”

    “嗯。”

    谢怀仍看着她,却未再往下说。

    这时,一直半大不小的雨急转滂沱,瞬间倾盆而落。

    谢怀身后的窗子洒了些水珠进来,他起身想去闭窗,只是没走两步,腿上径直传来刺麻之感。

    看来是窝得太久,这双脚不听话了。

    他伸手刚打算扶着卧榻,海棠香先一步钻进他鼻腔。

    下一瞬,一双柔软的手托起了他。

    “五叔,我来吧。”谢卿语扶着他坐回卧榻上,不知从哪变出一条粉纱细绳,先是仔细将鹅黄色宽袖绑好,又替他把屋内的窗子挨个闭上。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谢卿语从前操持郑府也是这般。

    什么小事她都操心。

    谢怀垂眸望向还留有一丝温度的手臂,藏住眼底的情绪侧身对谢卿语说:“郑府侧夫人前几日去了老宅。”

    谢卿语正抬手准备将最后一扇窗子闭上,她一时没会意过来。

    郑府侧夫人?

    窗牖关上的一刹,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说的是崔柔昭。

    “小崔氏?”

    “嗯。”只听谢怀低沉一声,续道:“她是来给妳下拜帖的。不过母亲差人挡下了,妳可安心。”

    谢卿语这次心中波澜小了不少,虽然还是直犯恶心,但至少她或许有新的路能走。

    只是这条路上,谢怀同自己绑在一起。

    总归是有些对不住他。

    她边想边走回谢怀身前,抬眸只见谢怀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珩,骨节分明的手朝她伸来。

    “这给妳。若有人为难妳,便给他看。”

    谢卿语看着玉珩上熟悉的谢氏徽纹小篆,又瞧了眼谢怀的腰间--

    那块他一直带着的和田玉珩不见了。

    “五叔,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谢卿语摇头,脸颊红扑扑的。

    谢怀又拿出另一个玉珩,左右手各执一件,“这是陛下赏的,上头还带了点枣红沁,煞是好看。”

    意思是,你若不收下我的玉珩,那就收下陛下赏的。

    看哪个比较烫手。

    谢卿语和他僵持不下,见谢怀唇色有些发白,她才硬着头皮拿起那块他随身佩带的玉珩。

    她觉得谢怀今日有些不一样,这样的他虽有些陌生,但又不会令人不快。

    从自己同他说不愿嫁给郑裴后,谢怀就一直在护着她。

    “多谢五叔。”

    谢怀“嗯”了一声,就越过她朝外看了过去,谢卿语见状也回过头。

    雨中,青宁双手提着炭炉子,大管事在一旁替他打伞。两人的衣衫各湿一半,唯独那炉子里的火仍烧得旺盛。

    大管事不敢带着湿气进屋,拍掉身侧的雨水后才进来,见二人便恭敬道:“五爷,三姐儿安。书院那边派了小厮来报,说二哥儿今日回不来了。”

    似是想起什么,大管事又补了一句:“大抵也不只是今日回不来,钟先生的原话是,在二哥儿考不到丁优前,不允回家。”

    谢卿语发笑,但随即想到一个棘手的问题。

    若是二哥哥回不来,那这个家里不就只剩她和谢怀么?

章节目录

春莺啼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祈宣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祈宣并收藏春莺啼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