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管事没有多停留,离去时走得有些快,雨珠都被他掀起阵阵波澜。

    谢卿语回望谢怀,笑道:“五叔的嘴像是开过光的,刚说完二哥哥便回不了家了。”

    她一方面觉得谢行有些可怜,如果论小考成绩,那估计谢行最少也得困在书院两三个月。

    一方面觉得谢怀厉害,钟先生是从京城过来接管百鹤书院的,当年父亲听到是钟先生亲自教导,还乐了好些天。

    父亲说钟先生不仅满腹经纶,桃李天下,连京城那些勋贵子弟都抢着要上他的课。

    谢怀对钟先生的脾性如此清楚,估计在京时就与先生十分熟悉了吧?

    “年前应当是可以回的,不必担心。”谢怀估算了下,很自然地给出回应。

    “咳。”她似乎可以想象到二哥哥如今正皱着一张苦瓜脸,和钟先生讨价还价的可怜样。

    若是能在年前回来,得让母亲给二哥哥整点好吃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新年。

    新年一年,平安顺遂就好。

    接着走进来的青宁着手安置火炉,又觉屋内昏暗,自顾自地开始翻找东西。

    窈娘见状上前用手挡风,青宁这时也找着了,他拿出火折子一吹一点,屋内便亮堂起来。

    两人同时抬头看烛火艳艳,眼底都酿着笑意。

    “那是妳画的么?”

    谢卿语上一秒还在想谢行回不来的事,谢怀此时提问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顺着谢怀修长的指尖看过去,两尾锦鲤在池塘嬉戏的工笔画映入眼帘,挂画的四角有些泛黄,仔细看就能发现,左上方还有小小的落款--卿语。

    为了不要太过引人注目,有些地方她当时还特意用丹青给弄糊了,现在看上去,反倒像是点睛之笔。

    不知谢怀为何突然这么问,她点头“嗯”了一声,旋即双眸弯起,“五叔可看得出这是哪儿?”

    谢怀见状也来了兴致,起身就往挂画走去。

    窈娘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的烛台,青宁只是朝他们这处看了看,并未出声阻止。

    谢怀的身子状况属青宁最清楚,多走动于他而言并无坏处。

    曾经那样叱咤风云的谢家五爷,如今虽病着,也难掩他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度。

    谢怀的眼神随着墨色勾勒,所到之处行云流水,细腻又大胆。两尾锦鲤似真的在眼前畅游,再走近瞧,耳畔传来的水声忽近忽远。

    雨天赏画,别有一番风味。

    也难怪当年那人跟捡到宝一般同他炫耀,说什么若小女娃不是谢家人,他定是要收为关门弟子,好好教导。

    思及此,谢怀觉得有些好笑,眼角都染上几分愉悦。

    “合意堂。”

    这幅画估计便是那人第一次在老宅见到三娘的作品,不过他那时已在京中,光凭信件还猜想是那人为了引他回闽州才这般说。

    怎么说来着?

    谢家三娘子工笔之作活灵活现,刻画入微,应属闽州第一妙手丹青贵女。

    谢怀在看画,谢卿语在看他,明眸中盛着惊诧。

    “五叔从哪儿看出是合意堂的,这--”谢卿语脱口而出,似是觉得有些失礼,连忙把后头的话吞了回去。

    “老宅的锦鲤有些是陛下赏的。”谢怀身出手指,在其中一尾锦鲤前停住,“比如这条,全闽州就这一尾,当时是父亲特地凿石为池养下的。”

    谢卿语深吸一口气,觉着脑中嗡嗡作响。

    陛下竟然还给谢老侯爷送过锦鲤?

    她当年就这样随性画了御赐锦鲤,还胡乱地染了丹青?

    今日谢卿语身着鹅黄罗缎短衫,袖口用银丝线绣着祥云纹样,下坠碧蓝色襦裙,身后是瓢泼大雨,她就那样愣愣地杵着,好似迷路的小仙,忽闯人间。

    “三娘?”谢怀收回食指,偏头望向她。

    “我我,我……”她连忙上前,垫着脚就想把挂画拿下,“这得收起来才行,不然让陛下知道我儿时胡乱作画,得治我父亲大不敬之罪了。”

    她有些匆忙,伸长的小手恰好与谢怀垂落的手臂擦过。

    冰凉的冷意令她手一缩,画没拿稳,直落而下。

    “小心!”

    谢怀一手护住她的头,另一手旋即稳稳地接住那幅挂画。

    “爷!”青宁飞快地赶快来接走谢怀手中的画,又朝两人问:“没事吧?”

    谢卿语轻轻点头,脸上都是歉意,“五叔对不住,是我太毛毛燥燥。”

    “不必道歉。”谢怀的手收回身侧,将画缓缓卷起来递给她,“陛下赏给臣子的东西,便是希望臣子开心。妳开心,那便等同于谢家的喜悦之情,陛下就算知道也不会治罪于三哥的。”

    见她不语,谢怀把画收了回去,续道:“妳若担心,我便替妳收着,陛下为难不了妳。”

    她抬眸,竟觉谢怀眸中有温柔之色。

    有股酸意从她心口蔓延出来,那是一直藏在她心底的委屈。

    从她是崔氏女,受周晴冷落、嫡妹鸠占鹊巢,后身为郑家妇抱病含恨而死。

    眼前受天子颂赞的世家第一儿郎,单单几句话,便把她一直压抑着的委屈全都引了出来。

    太酸太苦,今朝一夕,只觉恍然。

    如今这股情绪蜂拥而出,反倒像是真正解脱了。

    窈娘早已来到她身边,有些担忧地唤了她一声“三娘子”。

    她摆手,克制住自己不要颤抖,摩挲着虎口朝谢怀问:“五叔,你可有喜欢什么?”

    “?”

    此话一出,青宁和窈娘双目睁圆,彼此互相交换眼神,似是无法理解。

    谢怀倒是冷静,反问道:“三娘是说书画?还是旁的?”

    “书画又或是游记,吃食,戏曲等等。”谢卿语掰着指头数,鼻尖带了点绯红,“都可以的。”

    谢怀沉吟片刻,他一向克制,对任何学识之外的事物皆是点到为止。

    “前些日子倒是得了本游记。”谢怀终于想起先前离开京城前,太子塞了一本“异地记闻”给他,翻过几页,还称得上有几分乐趣。

    “那行。”谢卿语像是下定决心般,颔首道:“以后我便日日来给五叔读游记。”

    知恩图报,恪尽孝道。

    她要对谢怀好,单凭谢家老宅至今的照佛,都够她还上好久了。

    更别提将来沈家之事,她终是亏欠人家的。

    “好。”

    最终谢怀一个字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谈话,窈娘打着伞和谢卿语一同回院。

    蓦地,谢卿语停下脚步,窈娘连忙稳住纸伞,问道:“娘子怎么了?”

    “不是苦香。”她呐呐地说。

    窈娘没有听清谢卿语在说什么,只担心自家娘子会淋到雨,哄着她赶紧回去。

    她回望客院,鼻尖仿佛还可以嗅到那股清新的檀木味。

    从前谢怀身上总是带着苦香,今日却没有了。

    .

    绵城外,这儿显然刚下过雨。

    落日余晖中,官道上匆匆掠过一辆马车的倒影,车轮溅起零星水花,只听哗啦一声,又归平静。

    驾车的少年郎回头,声音有些大,“老师,今儿咱们在闽州落脚您看行不?”

    “不行!就去京城!”浑厚的声音从帘后传出来,少年郎肩头一缩,“我就要看看到底是谁敢这般欺负我的学生!皇帝不管我便去他跟前躺着,他还能装看不见!”

    少年郎手中的缰绳差点没拿稳,“哎呦,老师我求您别说了!”

    “怎的了?我可有说错?”

    “唰”一声,一位鹤发老人掀开帘子,逮住少年郎的后领不肯松手,“他就是不管小五,圜天大祀那么大的事,就拨了个中书令帮他!”

    “现下好了,姓郑的屁点事没帮上,小五还病得更严重了,儒玉你倒是说说,这是谁的问题?”他不松手,陈儒玉实在喘不过气,一拽缰绳,马鸣骤起。

    “老师,老师你先松松手。”陈儒玉脸色涨红,往背后伸手。

    “哼!若我今天不为小五讨个说话,我就不姓翟!”

    翟霖甩袖,干脆整个人挪了出来,直接坐在陈儒玉边上。

    陈儒玉挠头,把衣领整了整才再次挥绳启程。

    “老师,陛下也是不得已。连贵妃的哥哥刚平了边关战事,连氏本就子嗣单薄,这赏也就只能赏到郑氏那边去了。”

    翟霖吹胡子瞪眼,“凭什么大甄氏和连氏沾亲带故就得赏郑家?照你这么说,小甄氏还是谢家大房长媳呢!怎么不见他赏谢家什么了?”

    陈儒玉差点被翟霖给绕晕,听明白后才道:“那怎么一样?谢家受祖宗庇荫有爵位傍身,郑家就一个中书令。”

    “你看!”翟霖更气了,双手拍腿,“谢广袭的爵位只能传到下一代,可他没有儿子,这爵位八成会落到谢家三房的二哥儿身上。”

    似是气够了,翟霖突然间有些气馁,“那小五剩下什么呢?”

    陈儒玉微愣,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五哥位居从一品,天子赞誉的太子太傅,几乎无人敢与他作对。

    “儒玉你还参不透。”翟霖叹,“小五的浮华都是转眼即逝,我宁可他当个御史大夫,都不愿他顶着这烫手的官衔。”

    夕阳将落,山头隐隐将金黄色收了进去。

    翟霖远远眺望,呼出一口气续道:“别停,咱们直接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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