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和十年两人在府衙里实在是帮不上忙了,便很是知趣地逃了出来。

    从府衙大门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城门处,他们亲见了堂前的梅枝摇曳,见黄昏渐渐将今日的亮光吞噬,见晟元三年即将成为过往,于无人在意处消逝。

    ……

    这也是江迟第一次登上清河县的城墙。

    她站在巍峨的城楼之上,俯瞰着其中景象,心情颇有些感慨。

    这里就是清河县了!

    也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但她却从未仔细看过它一眼。

    江迟侧头望向陈十年,西下的残阳留下几缕微薄的光芒,在他身后打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身后的灰墙土砖悄无声息地庇佑了他们百年,晕染天色离她越来越远,好像这座城从未经历过沧桑一般。

    “城里的每一条街道我都早已熟记于心,可我却从未见过它的全貌……”

    江迟遥望那些已经有些微微发亮的红灯笼,眸中珠光闪烁。纵横交错的长街,高耸而立的永安楼如同一把斩破云霄的利剑,联接着天地万物。

    男人双手负于身后,同江迟齐观着眼前这座繁杂而又热闹的小城。

    陈十年向来是最能看穿江迟心思的,今日也不例外。

    今日她看的不是这座小城,而是那远处漫无边际地大晟江山,她今日所思亦不是新岁新衣,而是故人不还……

    他将小臂上搭着的一件大氅披在小姑娘身上,揉了揉她的双臂,轻声道:“江大人,做得足够好了!”

    在此刻,他更愿意称她为“江大人”。

    没有缘由地。

    少女红着眼角转向陈十年,她向下扯了扯自己身上披着的胡裘大氅,略带些哭腔道:“夫子……”

    男人心中微颤,却又向来见不得小姑娘垂泪,只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帕,小心翼翼地帮小姑娘擦拭眼角的泪痕。

    发红的眉眼,像是在脸上染了一道晚霞,既迷乱又整洁,如笔下写不出的长灯和明月那般,卿卿而不可得。

    他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而那双清冷无波的黑眸中,却隐约间透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但随之又被理智扼杀。

    太龌龊了!

    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非君子所为……

    他握着方帕的手猛然攥紧,擦拭的动作也越发僵硬。

    男人不禁在心中咒骂了一句,“真是龌龊心思!”

    小姑娘又抬眸望向他,再唤了一声“夫子”。

    男人皱眉,嘴唇微启,吐出几个简单的字:“我在。”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是听起来却有些说不出的压抑。

    良久,他终于冲破了自己心中的牢笼。

    靴尖微移——

    陈十年慢慢低头,微弓着身子,在小姑娘看向别处之时吻上了她的眉角。温热的触感在一瞬间袭来,如倾斜而出的月色般细腻柔和。

    是眉角,也是他心中那片烂漫的晚霞。

    手指微屈勾着的那方帕子早已被人抛之脑后,只随意地被愁脸的寒风吹起又吹落,最后只被远处而来的寒客丢弃在暗色的城墙之上。

    江迟不知所措地盯着那方被吹落的帕子,还有它主人落在地上的影子。

    起伏不定的心跳早已无法表达她此刻心中的慌乱,只木木地站在那处,不敢乱动。

    夫子……怎么了……?

    怎么忽然变得这般……

    莫不是今晨她的歹意被夫子看穿了?夫子这是要先下手为强!

    夕阳斜射,城楼之上,两只灰色的影子交迭在一起,而她却不敢抬头,只在心中细细地描绘这他的样子。

    他好像真得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再回府衙时,天色已晚,但沿街却是依旧的热闹,各家院中皆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连绵不断地炮竹声惊得江迟直捂耳。

    “你看见了没有?今天可真好玩。”路过的人群中,传来几个小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少女嘴角含笑,挽着陈十年的手径自走向了府衙。

    似乎有夫子在身边,那些个烦心事儿全都没了!

    可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傍晚在城墙上发生的事情,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自己的眉角。

    这是十年夫子吻过地方。

    应当能开出千万多花儿来,而不是她那不争气的眼泪……

    江迟仰头看向一侧的十年,他要是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该多好啊!

    ……

    “江迟!你们去哪啦?怎么才回来?”

    “快跟我,一起去放爆竹!”

    一只脚方才迈进府衙后院,江迟便被等候已久的陈六年捉住了。

    江迟今日穿了新衣,见了旧城,心里自然是喜不胜喜的,但却犹豫着要不要松开陈十年的手……

    “去吧!”

    陈十年看着她,不由地弯起了唇。

    “那夫子同我去看……”

    阑珊的笼光之下,男人含笑点头,嘴角带着几丝宠溺。

    一袭素净的竹纹长袍在微微摇曳的灯笼下熠熠生辉,他向着那明光处信步而行。

    江迟回头时,他正徐徐跟在她身后。

    这么年轻的小郎君,怎么能叫夫子呢?

    叫得我家夫子越发老气了!

    小姑娘随即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带着几分自我肯定。

    陈十年孤身立于檐下,默不作声地瞧着。他望着那腾空而上的细小光亮只声音响彻之时,便已经尽数消散了。纵是成群结伴,那些个只听得声响的炮竹依旧是孤单的。

    不过片刻,陈八年与陈六年也都跑来了。

    江迟曾同他讲过,他们几个小时候最盼着的就是过年了。他们喜欢聚在一起放爆竹,那种热闹的感觉,让他们觉得自己从不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他有些动容。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一件被他早已抛之脑后的事情。

    他本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在这清河府衙里待得时间长了,就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谁。若是他家里没有什么至亲也就罢了,可若是他家中还有父母妻儿,那日后他该如何选择呢?

    他扯了扯袖口,轻搓手掌。

    既怨恨自己这不中用的脑袋记不起事情来,转头又怕自己记起了往事便要离开此地。

    那自己又该如何面对江大人呢?

    他甚至没有办法给小姑娘一个答案,即便他今日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府衙众人早已将他看做至亲,学堂诸子又尊他为夫子,可他只是一个记不清过往的生人。

    就在他深思之时,一个发烫的暖手炉塞进了男人手中。

    陈十年蓦然回首,只含糊地喊了一声:“二兄。”

    整个府衙中惯会揣摩心思的两人站在了同一个檐下,但陈十年却猜不出二兄的来意。

    “天冷,别冻着。”

    二兄说话时语气极为平淡,倒有些不同往日。

    “每逢佳节倍思亲,十年你说是不是真的这样啊?”

    陈十年握着手里的暖手炉,“嗯”了一声,一双眸子却依旧落在院中少女的身上。

    “江迟那般糙性子,没同你讲过五年吧?”

    陈十年闻言立刻收回了目光,一双清澈幽邃的眸子落在了陈二年的肩上,闷闷道:“确实未曾。”

    “十年前,清河县来了两个隐世的高手,传言一个药王的传人,一个江湖上的百晓生。那是我们还小,一听是厉害人物光想着去见识见识。”

    “后来他们兄弟几人纷纷拜入了两位大师门下,百晓生一口气就收了四个徒弟!”

    陈二年言语时,一直遥望远方,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随即又继续说道:“但只有一人拜入了药王传人的门下,那人便是五年……”

    陈十年听闻“五年”二字,眼中只略略拂过一抹惊诧。

    林婉卿虽身为仵作,但医术却是毫不逊色的。他起初还以为收在药王传人门下的是林仵作呢?

    怎么会是五年?

    陈二年只浅笑笑,“林仵作、大年、六年还有江迟都是拜在百晓生门下的!”

    陈十年一愣,“那二兄?”

    “那些个多厉害的名号,我向来是不信的!”

    两人相视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反而话锋一转,问起了那位传说中的陈五年。

    “那后来,为何五年会离开呢?”

    “高人嘛,最喜欢的不就是云游吗?师徒二人走了呗!” 陈二年语气虽带着些嘲讽意味,但低沉的字句,下垂的眼角全都写满了怜惜。

    “五年是幼时与江迟玩得最好的一个,两人从小就是睡一张床,盖一张被子的,早早地便私定了终身。也不知,这时还做不做数?”

    最后那一句,陈二年故意加重了音调。

    都是看惯人心的穷酸书生,他怎么会不懂?

    陈十年垂眸,嗓音微哑,“幼时玩闹,怎算了数?”

    陈二年见目的达到,只搂着十年的肩膀安抚道:“过年了,看看爆竹罢?”

    话外之意,是她放的。

    一番话后,陈二年潇洒离身。

    陈十年双手负于身后,仰头看向漫天萦绕飞舞的花火,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而有些严肃。

    方才,二兄是来点拨他的。

    可年少之事,又真的能当真吗?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小姑娘半蹲在石阶上,双手捂耳,满心满眼都写着期待……

    可他,何尝不是满心满眼都放着小姑娘呢?

章节目录

相妇教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难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难寢并收藏相妇教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