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落下余晖,宏伟的龙首原就从车水马龙的繁华之地变成泛黄的珍珠。长安城的每一片云朵下都新生成一个独属于个人的、沉默的世界。在那些少有人迹的地方,几十代甚至几百代蜘蛛辛勤纺织,最终织就水泼不进的大网,即使率领门客编写《吕氏春秋》的吕不韦见了,也得惊叹它们的编造能力。

    刘彻登上并没有多少气魄的城墙,再次看看这座名义上属于他的城池。现在正是东西两市要关闭的时候,那些原本被日光镀上金边的坊市都熄灭了灯火,灯一熄,那些由喧哗声笑声充盈起来的粉红色血肉也就只剩下一个干瘪的骨头架子,呆愣愣地支撑在原地。

    刘彻极目远眺,想要看看函谷关以东的那些诸侯国和那些诸侯王所拥有的名城高山。他先看到的是距离长安不远的东周都城洛阳,在高祖率领百官迁居长安之前,他和吕后就长期居住在洛阳,后来经娄敬和留侯张良提醒他到了长安,但洛阳依旧拥有大量武器,一旦平地起兵戈,如七国之乱,那雄伟的洛阳城就是叛乱者的葬身之所。即使没有战乱,这里依旧是无声无息流血和泪的地方,吕后在去洛阳的前夜将彭越砍成肉酱,来自洛阳的贾谊被周勃等人日夜诋毁,这么好的洛阳,却有这么多残酷的故事。

    刘彻忍不住想到有八百年历史的赫赫宗周,她在褒姒倾城一笑后灰头土脸地来到此地,随后这座流着黄河水的王城迎来许多有野望的君主。在孔子的最后一声叹息中,东周灵王的太子①乘白鹤吹笙远去。当凤凰载着王子乔离开洛阳,他的背影见证了周景王的“数典忘祖”和周王朝的衰落。没过太多年,到了战国,秦昭襄王就收取九鼎和洛阳,维持八百年的周朝彻底变成冢中枯骨,洛阳也成了周朝蒙着灰的墓碑。

    在漫长的衰亡过程中,东周忍受了太多屈辱,经历了太多故事。晋国重耳在平定王子带②叛乱后在这座王城向周王索要河内和阳樊;崤之战秦穆公的军队经过王都洛邑北门,王孙满预言了这支“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军队的惨败;在此后的岁月里,王孙满还曾从容应对楚庄王,和“一鸣惊人”的他一起探讨九鼎的重量。

    不知在说起大禹和舜的名字后,他们会不会提起居住在陈国的美人夏姬,这个女人的美貌有“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的事迹。在楚庄王死后,她的美丽又间接使楚国没落,吴越兴起。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是否还会有泛舟的西施和范蠡?已经没有答案可以给后人了,但这个故事倒是告诉刘彻一件事,那就是任何行动都会留下痕迹。

    申公巫臣背负前往齐国的重任,内心却想带着夏姬逃到晋国。申叔时等楚国大夫前去为他送行,申叔时的儿子尚且年少,端详巫臣不再年轻的脸,从他抖动的嘴唇和胡须看出他的忧惧喜悦,感慨说:“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

    巫臣也确实应该喜悦,在他带着夏姬逃跑后不久,曾经拥有夏姬的黑要就被妒火中烧的司马子反杀死。夏姬这个女人从没给身边的人带来好运,她叫她的的第一任丈夫陈国司马夏御叔早死,陈灵公和孔宁、仪行父这三位陈国统治者丑态毕露,也令她的儿子惨死在楚国人刀下,陈国的忠臣泄冶无罪枉死。如果算上她的第二任丈夫,在晋楚邲之战中丧命的连尹襄老,她简直可以说是能给人带来厄运的女人。可惜的是巫臣能用名声劝退楚庄王,用灾厄吓退司马子反,但不能用同样的理由说服他自己。

    移一点,移一点目光到东北角,就是秦国的老姻亲,最好的盟友和敌人,同时还是春秋时期称霸时间最长的国家——晋国。为了维持她的霸主地位,晋国在春秋时期从没停止过战争,和秦国他们有着惨烈的崤之战,和楚国他们有着邲之战,得亏楚庄王只是想驱赶晋军,要不然稀里糊涂送死的就不只是荀首儿子了。这场激烈却并不残酷的邲之战同时还是春秋时代的注脚。

    那时代的战争,就如楚庄王所说,还有“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七种目的,并非单纯的施暴。所以晋国战车陷入泥坑,楚人会教晋军抽去车前横木;晋军的战马因为受惊盘旋不进,楚人会教晋国人扔掉辕前横木,在混战之中,晋军甚至有时间和楚人调笑:“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

    这不是一个好的时代,但是这是一个秩序尚存的时代。

    三家分晋后,王权的中心则从之前的唐、翼变成韩国新郑、赵国邯郸和魏国大梁。韩赵魏三位卿大夫瓜分了主君的土地和人口,有了自己的城池和国家。最先崛起的是魏文侯,最先被秦国灭亡的是韩国。韩国的公子韩非被秦王嬴政劫持到异国他乡,他用和楚国屈原如同一辙的爱国热情,给自己换来了死路一条。

    这现实实在是可笑,李斯是楚人却为秦臣,帮助秦王一统六合后又接着背叛了对自己有深恩的君王;屈原韩非对于故国的爱堪称螳螂挡车,自取其辱,但他们却无怨无悔,甚至正是因为他们的弱小和无助,令千百年的后来者见之泪流。在李斯、韩非和姚贾三个人的纠缠中最像个丑角的竟然是场外人嬴政。他只知道韩非不可能为他所用,却忘了他的忠告,“且梁监门子,尝盗于梁,臣于赵而逐。取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与同知社稷之计,非所以厉群臣也。”

    姚贾可以盗窃,可以背叛故国,可以替秦王贿赂关东六国的士大夫,腐蚀他们抵抗的意志,但是他也会告诉秦国的群臣——只要你足够有才干,那你可以抛弃所有道德,只忠于自己。巨人神明一般的秦始皇嬴政倒下了,被姚贾启迪过的秦朝臣子如李斯、赵高也就帮助秦二世,肢解嬴政的二十三个儿子和十个女儿。

    不知道在《人间世》一篇写出“螳臂当车”一次的楚国人庄周会怎么看后来人的故事,他在他的书里没完没了的诋毁鲁国人孔子和他的弟子,他编出柳下跖等人和孔子的对话,诋毁儒家提倡的虚伪道德,但庄周很可能没料到一点,那就是在漫长而又痛苦的战国时代,在白起的屠刀下,有的只有听闻郢都④被水淹后而决定投江自尽的三闾大夫屈原,连虚伪的道德都不复存在了。

    鄢郢之战在白起辉煌的战绩中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郢都披甲的战士、妇孺和王孙公子对于白起来说不过是一个个亟需抹除的小数字,但这却成了压垮屈原的最后一根稻草。流放江南的屈原写下人生最后一篇《橘颂》,讴歌了南楚橘树挺拔的枝干和翠绿的树叶后,就投身汨罗江,消失在苍苍云海。

    渔夫会继续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吗?但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彻底死去。被张仪欺骗的楚怀王没几年就惨死在秦国,若地下真冥冥有灵,二人一在江南,一在咸阳也能相见,他们会说些什么呢?是说起喜欢细腰美女的楚灵王还是一鸣惊人的楚威王呢?

    人屠白起一生没去过齐国,君王后一生则小心翼翼地侍奉秦国,避免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她的前任君主或者说是公公被抽掉了大腿筋,她的丈夫流亡在她家中成了她的仆役。君王后和这位落难王孙一起私奔,生下了齐国末代君主。她因为私通失去了和父亲再次见面的机会,因为竭力避免与秦国的矛盾而保全了自己的国家,但也因为对山东其他五国的苦难视若无睹,丢掉了齐国最后的自救机会。

    齐国覆灭后,田姓子孙彻底失去了翻盘的机会,虽然在秦国灭亡后田横等人曾竭力与高祖刘邦抗衡,想要重整当年雄风,但在韩信一挥手的时间里他们全部沦为阶下囚。田横用大锅煮了郦食其,自己也被迫和五百个门客一起自刎,除了传唱至今的薤露、蒿里两首歌,谁还能证明田氏三兄弟曾交替称王?

    一个皇帝要是没有权力,那他即使是在长安,在未央宫都没有立锥之地,走到哪儿细作祸患就要跟到哪儿。刘彻不认为他一个男子,可以同时侍奉四个女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去长杨、宣曲、宜春、五柞等常被冷落的宫殿。那里是他能选到的最好去处。在那里他可以痛饮美酒,训练属于他自己的军队,还可以狩猎。打猎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那些被窦太后和王太后选来的宫女注定无法跟随他,而窦婴田蚡安插的细作会在与野兽拼杀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从而丧命。

    落日余晖下的长安是一座真正的牢笼,淖姬坐在船上看到秋风下肃杀的长安。背着弓箭的年轻人,抱着婴孩的妇人,走街串巷的买卖人,他们来去匆匆。背影很快消失在长安街角。她看到有一户人家正在家门口挂弓箭,这是家中刚刚生了儿子的象征。一旁的淳于婴儿好整以暇打量淖姬的脸,那样子活像是在看哪个卑贱的倡女把裙子脱了供大家取乐。

    “你在看什么?”船只荡漾在渭水水波之上,淳于婴儿懒懒散散地拨弄自己裙子。

    “我——不想走了。”淖姬站起身,她头上的玉搔头几乎滑落在肩头,她浑然不顾,对船夫大喊,“停下!我不要去江都国了!我得留在长安、长安——”

    然而无论是船夫还是来自江都国的郎官都没有理会她,淖姬猛摇船窗,“放我下去!”这回连侍女都没有抬头多看她一眼,她们从容不迫地走来走去,为淖姬她们送来枇杷。淖姬不甘心地大喊:“停下!”侍女在她高声呼喊时手捧陶盘装满枇杷。枇杷是个好东西,文帝就很喜欢枇杷。他曾经在十年六月甲申命令西成、成固、南郑三地各献上十筐枇杷。这三个地方距离长安不远,水土丰沃,很适合进贡这些水果。

    那些从丞相张苍手下收到命令的官员要先去清点本县今年的枇杷数目,看能不能凑足那三十筐枇杷,如果不能他们得把三县其余枇杷全部献给皇帝。这数字往往不足,因为突然降下的大雨、炎热还有漫长路途,收齐的果子总是难免损伤,除此之外他们三县中间为了凑足总数往往得“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些原因加在一起导致准备的果实必须多于三十筐。

    为了筹备这桩事,三县的长官难免要多等一些时间,勉强收齐之后他们还要去计算行程和邮吏数量,确保有足够的青年男子可以日夜行走,穿过险峻的秦岭,将还没有变质的水果运送到文帝的“行在所”。那些辛劳了一路的邮吏至多只能走到未央宫的司马门就不能再向前一步,剩下的工作将由皇帝少府的人接管。

    少府中负责天子膳食的太官会记录每一个果子的情况,并且还会记录本次运输有没有延迟、数量有没有少于原定的三十筐。当文帝和他宠爱的邓通、慎夫人在渐台划船,看亭亭荷盖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凉风时,怒气冲冲的御史正接过太官的记录,将无故延迟的西成、成固、南郑三地县官一通臭骂。这文帝十年开始颁布的命令一直延续到今天,在江都国很难见到的枇杷在长安未央宫看来,不过是用来送人情的小玩意儿。

    淖姬恨恨地看着淳于婴儿,那些枇杷她一口都没动,淳于婴儿却像未央宫那些娇艳的妃子那样拿来一个果子放进口中细细咬,慢慢咽,将指缝中的汁水都一滴不落地吮干净。淖姬不再看这个娇媚却无情的女人,她深深望向窗外,计算自己能用多长时间游回长安。

    淳于婴儿将果核吐出,理了理自己并不算脏乱的鬓角和裙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想着这么做。”她也看到清清渭水,“真是令人感到奇怪,泾水其实会流入渭水,但是渭水就是这么浑浊,泾水反倒清澈见底。如果我是你绝不死在渭水,死也死在泾水。”

    淖姬冷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要挑个好地方不成?”她一把拽住淳于婴儿的袖子,“你承认吧,你就是嫉妒我。自从你来了就一刻不停地对我冷嘲热讽,千方百计地为难我,那全都是因为你妒忌我!你心里其实很清楚,我和你们从不是一路人,我是一个有家有归处的人,如果我出了三长两短,一定有人为我痛苦!这跟你们可不一样,你们被其他人抛下,自己也选择了堕落,所以你们就用尽全部力气折磨我打压我,想让我崩溃,好让自己舒服点!”

    淳于婴儿被摇地花枝乱颤,但眼睛依然死死盯着淖姬,她眼睛中的光越发冰冷,简直比窗外的月光还冷淡三分。淖姬也看到了她的眼睛,却轻蔑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你妒忌我,因为你是个自暴自弃的倡女,而我不是。礼义廉耻你是一概没有,今天你可以做到江都王怀里,明天就能坐到赵王大腿上。如果给你命令,你甚至连胶西王都敢勾引,但我和你不一样。”

    “不一样。” 淳于婴儿重复了这三个字,她拿来手边的合欢扇扇风,初秋的金风吹得人一阵一阵燥热,用合欢扇反倒更凉快些。淳于婴儿又轻笑着重复了一遍,“不一样?”

    她的笑容收敛了,白净面皮上的五官都像是被冰块儿冻住,“你和我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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