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一片昏暗,丝丝细雨如幕,铺天盖地的湿意裹挟住人的全身,而暴风骤起,仿若要卷起浓重的水雾,在眨眼间将人捆缚得窒息,继而深感料峭的寒凉。

    枯枝湿润,褐色的竹林尚未焕发新叶,石砖如阶,撑伞的清丽身影在林中穿行,绵密的雨缠在枝上,稍后又如落珠一般碎在伞面,遁入地中。

    风雨似邀那人的裙摆一同旋转共舞,侵染它为暗色,玉珠也敲起战鼓,欣喜至极——

    “一下雨就下个没完没了!”

    女子低声抱怨,仰头去看,阴云连天不知何时才能露出澄净的模样,她迈出一大步,腿脚与洇湿的袜料裙摆相触,阴冷不适的感觉立即蹿上心头,步子越迈越急,直至看到了一座屋子,才缓了口气。

    “爷爷!”苏悯儿敲响了屋门,她收到下人传来的消息,立马就赶来了。

    屋子中传来低弱的一声,但苏悯儿听见了,她将伞收起摆在外墙边,小心地侧身推门进去,恐会漏风,她立马又将门掩好。

    不过数月,苏太傅精神萎靡了许多,显出憔悴苍老之态,尤其现在伤寒在身,又偏偏居在这屋中劳心劳神,他见自己如今越发稳重的孙女,既心疼又宽慰。

    “爷爷昨日唤医师来看过了吗?”苏悯儿走近,伏在自己最亲近的人的肩背上,仿若回到了自己小时候,忽而有些哽咽,她的确是害怕了。

    感受到苏悯儿的委屈,苏太傅到嘴边的话止住了,若不是乱局来得太快了,何苦让一个方才十八的孩子来扛起整个苏府的责任,只可惜他已不方便再替孙女出面。

    他安抚着苏悯儿,让她静静地听他说……

    雨水追随而来,敲打着屋顶,门板,声势浩荡,将屋内二人低声的交谈吞入肚中,一同嗡鸣,不知过了多久,最终化作一句叹息,累了吧?

    相比于京城晚来的春雨,江临与南溟已经是时候准备耕作了,南溟河岸港口在年前出过乱子,但很快就平息了,没耽误百姓农时春耕,但胡奚亲眷一族在江临得的那千亩地,彻底成了这方贫瘠落后之地纷乱的开端。

    划地不均,贵者相争,百姓看着长了茵茵杂草的耕地痛心,若逢上时年不济,秋收后入冬必然难过,氏族哪管这些,就算有人提议划分之法,总有人跳出来反对。

    江临的青鞍山,细水从陡峭的山壁上流下来,接着往四周蔓延开,淹没了一层层窄长的水田,如多级的瀑布一般,幸而汇聚在了山底的小溪流中。

    水面飘着许多浮萍绿藻,扎根在土壤里的紫白色小花,伸着细长的颈,随水波晃动。

    一只小手往水中一捞,轻易地将花带出,水底卷起土黄的小旋,很快又被冲走,归为平常。

    “程大哥!你家孩子又去溪边了,一定多小心啊。”一位刚浣洗完衣裳的年轻女子费力地端起木盆,猝不及防看到了不远处不过五六岁的孩子,他眼上蒙着绸带,安静又乖巧的模样,但他时常来溪边,这对于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来说,着实相当危险。

    程不欺朝她摆了摆手,回道,“没——”

    “哎呀!”此起彼伏的呐喊声起。

    程不欺低头看去,小童上半身栽入水中,脚边还留着脚滑的痕迹,使不上力,双手正奋力去找水底的支撑。

    他立即双手将人从水里抱出,替他抹去面上的水,也不见他吓得哭,只是窝在程不欺怀中,攥紧他的衣裳,急急地颤抖。

    程不欺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抱在怀里,准备回家替他换身衣裳,那年轻的女人跑过来了,静静地随他一起走。

    还未到家,胡氏就有人来了慰问了,倒不是从衣着看出来的,毕竟这个时候胡氏的人大摇大摆出门,极有可能被江临的百姓当街暴打。

    第一次大着胆子和程不欺同路的女子皱着眉头看着与程不欺颇为熟稔的那人,心里也对程不欺多了丝抵触。

    “你主家有人死了吗?又来找我过去。”

    程不欺说话向来这样,胡氏派来的人都习惯了,可第一回跟着他的那个女人难免被他这么直白的话惊到了,隐隐的抵触立即消散了几分。

    “不是不是,我家主人让我带您和孩子去看这江临城中最好的大夫,刘大夫看诊难求,您快随我去吧。”那人赔笑道。

    “他家是有人死了吗?我们又要去见他。”程不欺不愿与他多说,侧身要从他旁边穿过去,那人见状要去拦他,一路跟着他的年轻女人替他挡住了。

    “你们就天天盼着他家孩子出事,好来个雪中送炭是吧?”

    程不欺回头带着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女子,胡氏的人不敢在这个时候表明自己的身份,不会起争端,但他还是感谢这个女子,能够让他少说些话,转身带着小童进了门。

    直到父子俩在房中将衣裳都换下来,二人依旧相当沉默。

    不过初春,天气多的是细雨迷蒙,不过这时候已经开始下起大雨了,若是往年,就算是这样的天气,田中也多的是披着蓑衣劳作的人,但今年大多农户都无奈看着春意落下,继而蒸发,连带着靠在墙边的锄头锈了。

    “师父,胡氏执意要请你去,是期待你能缓解江临的问题吧。”小童从床边起身,直直地往桌边走去。

    “溪水冷不冷?”程不欺似是没头没尾地问出这句话,他将房中烧着的小火炉上的茶壶提起来,倒了杯热水放桌上晾着。

    “虽然转暖了,但还有些冷。”小童脆嫩的声音传出,他固然有些急,但程不欺安然的态度,让他并未多担心,很快明白他的意思,“难道是时候未到?”

    江临本就耕地少,胡氏耽误农时必定造成本地百姓的声讨,长时间的对峙,必然导致江临陷入困境,若迫不得已要安抚百姓,从自家粮仓中出粮可扛不住多久,至少在敲定分地之前有所保障。

    而作为南溟知府的门客,程不欺游玩至此来见传闻中的梯田之景,这才被胡氏的人缠上了,不过更多是因为江临知府与胡氏本就是一家,纵使百姓再如何闹,知府也不会卷进这争端之中,无人能作证公道。

    程不欺在等一个时机,就像他们在来江临之前,秦越和他们说的一样,不要妄自施予善意,不要急于一时。

    “百姓耕作看天意,他们比我们更知道寒冻之后来年的丰收。”南溟的土地从始至终都在以胡氏为首的一众士族手中,而百姓温顺,度日全仰仗士族的鼻息,他来此处也是为了安抚百姓,除去虫害,想必不日必能还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

    房间里很快又安静下来,只有炉子上架着的茶水还在翻滚,小童只稍微一伸手就碰到了还未晾凉的茶杯,他握紧这一团热意,手掌心被烫的微红,但这丝丝的痛感仿佛是从眼睛传来的,他立马蜷起了身子。

    他听见程不欺往他这儿走过来的脚步声,衣袖挽起的声音,拿起帕子替他擦去额头上的细汗,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脸颊,他不知是疼得还是惊得颤抖起来,紧紧攥住程不欺的袖子。

    破碎的声音从这副瘦小的身躯里传出,他消减了不少,精神随之颓靡,全然没有当初在京城时的活泼,“爹,她呢?”

    “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程不欺不知道小童对他的生母是什么态度,只是这样简单的回应,抚弄着他半干的头发,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

    “好……”

    话说苏杭素来是富庶之地,来往商船车马络绎不绝,可今日不过夜灯初升,集市便开始散了,雪琳背上有只背篓,剩下几枝小花尚未卖完,她抱着只小黑猫百无聊赖地走在河边。

    灯火映照,随处可见焕发的新绿,春夜尚有寒意,小猫乖乖缩在雪琳怀里,圆眼极为可爱,感觉到主人的脚步停下了,它便仰着脖子顺着主人的视线去看。

    河中央停着几艘画舫,华灯点缀,纱幔轻盈,舞女如柳枝纤弱能随风舞动,琴瑟和鸣诉不尽情愁,暗香与酒意弥漫,夜风拂过,喧闹又空寂。

    雪琳认识其中的一名舞女,她不要所谓的自由去独自承担霜寒风雪,就算带着镣铐跳舞,她也希望自己最终能醉死在四季温暖如春的酒池中。

    究竟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雪琳从不轻易断言,而往自己曾经初见林净君的河岸边看了一眼,她扬起了个微笑,自觉从那时起就不再随意游走在这世间了,这样的不得脱身与沉沦,岂非不是如舞女所追求的一样?

    黑云涌动,电闪雷鸣之时,仿若这个世界即将劈裂,上天要降下神罚一般,九州大地尘烟四起,遮蔽残余的日光,阻挡人的视线,而绚烂的亮光穿透浓重的雾霾,惊现一人如剑立在山峰之巅,风如游龙怒吟,激荡的浪潮下她巍然不动,飒飒翻飞的衣袂似羽翼要带她乘风而起。

    忽而她倾身直下,锋利地破开游龙的血肉,艳红化作晚霞,血珠凝成星子,蜿蜒连绵的躯体消弥,森然的白骨隐匿在幽深的山谷之中世代咒诅。

    女子坠落之际吐息长叹,星辰流转如河,日落月升,在朦胧中消散身影……

    秦越陡然从梦中惊醒,帐中尚且黑暗一片,他恍惚间唤阿秋点灯,掀起帐帘的却是身着铠甲的李英,初春荒地的风毫无生气,如刀斧袭击,尽显寒光锃亮,割得人皮肉与骨似要剥离。

    “王爷。”

    “现在几时了?信送出去了没?”

    “寅时三刻,王爷才睡了不过两个时辰。已经派信使送信回京城了。”

    李英见秦越不说话,静静地将帐中的灯点上,火焰微晃,秦越按着额角才渐渐醒过神来。

    此前他收到皇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写的就是让他速回定北,邬答猖狂,越境烧杀抢掠,西北部百姓苦不堪言,他必要与大将军荡平灾祸。

    但秦越已奉旨在定北驻留一年有余,情况也已好转不少,且他与林净君起先数月尚有书信往来,但渐渐地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心中强烈的不安让他恍惚间回到了重生之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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