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薄雾渐渐散去了。

    冷月,残星,夜色。

    世间的常理逐一归位,没有异象,没有幻境,没有狂乱。

    有的只是三个倒在地上的人。

    李休特面容干枯,神色颓败,再看不出生前英俊的样貌。

    由于在那场精神层面的战斗中落败,“真实之眼”脱离了他的掌控,迅速吸干了他所有的生命力,令他当场倒毙。

    是的——

    虽然现实中的他并没有被斩去头颅,但眼下这个枯槁如死木的男人,确实已成为了在场唯一的一位死者。

    可剩下的两个人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拉维尔恢复意识的那一刻,首先感受到的便是脑袋里那股几乎要让人发疯的剧痛。

    这种仿佛被无数根钢针插入脑中不停搅扎般的痛楚,若放在旁人身上,恐怕早已滚在地上,哀嚎不已了。

    但作为一名准骑士,拉维尔硬是只允许自己闷哼了一声,而后便摇摇欲坠地撑起身子,艰难地观察起四周的状况来。

    尽管思考能力因为痛苦被大幅度限制,但从破碎的记忆和当下的困境中,他还是很快便得出了一个正确且迫切的结论。

    他们受到了某种精神攻击。

    受创严重,危及生命,必须尽快求援。

    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摸口袋里用来传信的魔法道具,但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不行。

    所有魔法的使用,都是需要一定精神力的……以他现在这种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怕是还没召唤出轻芒羽,人就已经先不行了。

    得赶快带着潘多拉小姐回到谟艾德……小姐呢?她还好吗?

    脑海中模糊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跪坐在窗前的少女,伸手拉住他的少女,牵着他的手,突兀地走入一团迷雾中的少女……

    后来发生了什么?

    隐约察觉到这可能正是自己精神受创最严重的关键点,在细密的头痛再度袭来之时,拉维尔明智地压下了所有探寻的意图。

    眼下这种状态,自己什么事都不该多想……除了带着潘多拉去诸神殿求救之外,什么事都不重要。

    坚定了唯一的行动纲领后,他全然无视了李休特那面目全非的尸体,在看到潘多拉的那一刻,便用剩余的所有力气调动全身的肌肉,几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仅仅只是几步路的距离,一股反常的疲惫便涌上四肢百骸。

    他知道,一旦自己此刻停下休息,可能马上就会昏睡过去。

    他不能睡。

    这一睡,可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醒过来了。

    如此剧烈到能影响肉?体的精神创伤,救治不及时,恐怕非死即伤……

    他不想死。

    也不想让他的小姐死。

    “潘多拉小姐……”

    身着寝衣的少女黑发散乱,浑身冰凉,但鼻息尚有一丝温热。

    拉维尔放下心来,只觉得痛苦都随之一轻。

    他吃力地背起潘多拉,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踉跄着站了起来。

    这本该是很轻松的事。

    他身量高大,常年训练,别说背了,就是一把拎起她也照样很轻松。

    很多年前,小小的潘多拉在宅邸,在街巷,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东躲西藏,却最终迷路或是遭遇危险时,他也是像这样背着这个疲累脚软的小女孩,慢慢地走回那座大宅。

    明眼人瞧出他是大家族的护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是个出来寻找任性妹妹的兄长。

    但妹妹还不领情。

    无论是吓得发抖,还是累得打颤,但凡有一丝力气在,小姑娘都决不肯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背上,必要拳打脚踢地折腾一番。

    “大坏蛋!你放开我!”

    “你别以为你赢了,下一次我一定能跑掉!”

    “啊,坏蛋坏蛋坏蛋!”

    词汇量不怎么丰富的女孩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大约是自己都觉得不尽兴,突然探出脑袋,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吃痛地顿了一下,但片刻之后,仍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迈步前行。

    没有回头,也没有指责。

    “……哼。”

    不知是因为无趣还是歉疚,小小的潘多拉松了口,满是不忿地在他背后小声哼唧着什么。

    然后,大多时候,她也就这么闷闷地睡过去了。

    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啊。

    彼时还是少年的拉维尔背着还不满十岁的潘多拉,知道她心中苦闷,便刻意放慢了步子,好让她多吹吹外面的风,多听听街巷间的人间烟火。

    当潘多拉渐渐长大,学会了收敛锋芒,成为了一个明艳又带着些许尖刻的少女后,他们便再没有这般亲密的举止了。

    主从、身份、立场……这些东西永远阻隔在二人之间,将他们捆绑,却也令他们不得不疏远。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

    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一个动作。

    步履蹒跚的青年背着意识全无的少女,一步一步地穿过无人的郊野,一点一点地接近谟艾德的万家灯火。

    快了,就快到了……

    潘多拉小姐,请再坚持一下……

    本能地想要安慰一下肩头的少女,可话语究竟有没有出口,就连拉维尔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他太累了,从灵魂深处涌出的疲累让他恨不得立刻就倒头睡去。

    可他睁着眼,咬着牙,用几乎可以说是狰狞的表情,机械地挪动着步伐,无论摔倒几次,都没有让潘多拉跌下他的后背。

    还差一点了……

    谟艾德正全城戒严,只要稍微靠近城墙,就一定会被守卫发现……

    “什么人?!”

    “谟艾德封城戒严,任何人不许靠近!”

    “哎,等等,好像有点不对……”

    “这步子也太不稳了吧……是受伤了吗?”

    夹杂着呼喝与足音的嘈杂声响传入耳畔的那一刻,拉维尔一直竭力维持的那一口气,终于难以遏制地迅速散去。

    当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力离他而去,当他再一次将与地面亲密接触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勉强地转了个头,瞥向了少女那毫无声息的面容。

    直到确定她还在呼吸的那一刻,他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

    对围上来的兵士吐出了“精神攻击”、“诸神殿”、“救命”等字眼后,拉维尔终于气力耗尽,沉沉地跌入了一场空洞的梦境之中。

    ***

    又是梦境。

    睁开眼的那一刻,潘多拉就知道自己并没有真的醒来。

    她站在一片静谧的湖泊之上,头顶是璀璨得近乎刺眼的漫天星辰。

    湖水漆黑,深不见底,如镜面般将群星收入倒影,恍惚之间,竟让她有一种仿佛身在宇宙间的错觉。

    她见过这片星空和湖泊。

    在与梅尔斯相遇的那个梦中,她所穿越的长廊,所抵达的古堡,便是在这附近。

    虽没有什么根据,但她总觉得,这里就是那个地方。

    这一切有什么特定的意义吗?

    是梅尔斯又有什么话想跟她说?

    还是说……这本就是属于某个未知存在的标志风景?

    好一会儿的工夫潘多拉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姓甚名谁,做了什么,但所有的情绪都好似散在一片汪洋之中,无论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是身处古怪境地的恐慌,都只是于周身遥遥飘过,抓不真切。

    她这是怎么了?

    这又是到了谁的梦里了?

    她为什么能站在这片湖水之上?

    想到这儿,潘多拉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恰巧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朦胧倒影。

    黑衣,黑发,黑纱。

    漆黑的少女映在漆黑的湖面,深邃得根本看不清容貌。

    一丝好奇油然而起,她缓慢地蹲下身去,想要清晰地看一看自己的面容。

    可就在她伸手去拨弄湖水的那一刻,一阵又一阵碎裂的声响由远及近,如同逼近而来的雷霆,带着天崩地裂之势,兜头而下!

    碎了……这个梦境在崩毁!

    难言的恐惧迅速从指尖蔓延全身,数不清的细语忽而淅淅索索地钻入耳中,叫嚣着什么,警告着什么,诉说着什么,呼唤着什么。

    这不是人能分辨的低语。

    潘多拉痛苦地垂下了头,可还没等她哀叫出声,一只手便陡然探出湖面,将她一把拉入了湖中!

    刺骨的湖水灌入身体,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冻结。

    而且她清楚地感觉到,在落水之后,又有无数双不同的手从未知处伸出,拉拽着她周身各处,死死地要将她拖向更深的地方。

    不,不……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救命!救命啊!!!

    巨大的恐慌和逐渐窒息的折磨令她不管不顾地扭动挣扎,但那些手臂的力量逐渐变大,耳边的细语也变得越来越喧杂大声,甚至能隐约地开始分辨出一些破碎的语句来。

    “回……”

    “回这边……”

    “别去听,那不是……”

    “快回来,回到这里来……”

    并未带着恶意的呼唤声让潘多拉微微一怔,原本激烈的抵触情绪也下意识地松了一松。

    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心绪变化,那股拖拽的力量越发惊人,几乎是带着破竹之势一路向下,快得令原本自洽的场景都开始出现了撕裂和破损。

    有光突然从漆黑的水底迎面而来,潘多拉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清晰地感觉到身上潮湿的水迹被极快的速度瞬间甩脱,而后便像是被抛入了一团巨大的云朵一般,刹那减速,软软地漂浮在一股轻绵的触感中。

    这也是梦吗?

    如果能好好地躺在床上入睡的话,大约也就是这种温软舒服的感觉吧……

    常年生活在警惕与噩梦之中,只有倚在床头才能安心入睡的少女一时只觉得困倦无比,连眼也舍不得睁开,只想就着这惬意的体感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没过一会儿,那种漂浮无所依的感觉便消失了。

    她的脊背,切切实实地触到了实处。

    久疲过后自然贪恋安稳,潘多拉难得地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观察四周,而是下意识地想要再多躺一会儿。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道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火炉?

    呵,那她想必还是没有醒……现在可不是烧火取暖的季节,而且在那栋破楼过冬的那些年,阿匹洛艾斯家族的那些人从来就没有给她主动送过炭火来。

    然后,温暖的气浪里,忽又飘来了数道香甜的气味,像是面包、饼干和蛋糕的味道。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潘多拉的身体猛地一僵。

    片刻后,她探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此刻身下所枕的大毛毯。

    这是用灰锦鼠的皮毛所织就的大毯子,手感绵柔,很是防寒。

    ——和她记忆中的手感,几乎一模一样。

    潘多拉大惊失色,霍然起身,只见自己此刻正身处一间小小的卧房内。

    窗外飘着雪花,屋内却因为点着炉火,温暖如春。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一筐糕点吃食,而自己此刻正坐在一席厚实的毛毯上,周边还散落着一些孩童爱玩的小玩意儿。

    连房门上那些若隐若现,由防御法阵幻化出的道道符文,都和那一天如出一辙。

    那一天。

    对的,就是那一天。

    潘多拉望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幕,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

    这是某地的一间小小的旅馆。

    她在这里独自玩耍,等待母亲任务结束后回来接她。

    然后——

    她等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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