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自然不认识他。

    托卡这个人,缺德事没少干,人也油滑,一辈子钻研的就是个好处自己拿,麻烦别人顶。

    当年,在潘多拉从被发现,被掳走到被关押的整个过程中,这个在各个流程中多少都起到了点牵线搭桥之用的男人,愣是隐身在了所有人的背后,从来没有被真正地注意过。

    但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自从许多年前在安塔丽丝的手下吃过一次亏后,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就如同瘟神一般,但凡招惹,他的运势便会一落千丈,处处倒霉。

    ——就像不久前的那个雨夜那样。

    也不知道宵色晚钟的那帮家伙跟王国的高层们说了些什么,这次谟艾德的排查可谓是空前严密,追查空洞会踪迹的路上还顺便清理了一些应变不及的灰色地带,以往算得上来去自如的暗路一夜之间就全被他们给堵上了。

    啧……

    虽说拿几样无关痛痒的勾当去主动自首蹲两天牢子也不失为一种反向破局的法子,但那是在平时。

    如今这会儿,鬼知道那些巡查的队伍里是不是混着宵色晚钟的人……这要是被跟他有过节的那帮人认出来,那可就不是牢子不牢子的事了。

    在道上讨生活的人,除去那些活腻了的,谁会没事把自己的命运轻易交到别人手里头?

    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围城里,托卡东躲西藏了一段日子,期间还跟其他同病相怜的二道贩子们一起痛骂空洞会,恨不得这帮人下一秒就直接落网,少在那儿耽误自己做生意。

    但……怎么说呢。

    人有的时候还是得相信直觉。

    当听到有宵色晚钟的人进入谟艾德之后就一直隐隐不安的心绪,在自己好死不死,非要转头去瞅一眼那个与自己擦肩而过,总觉得好像哪里见过的那个女人的时候,终于稳稳当当地炸开了。

    ……妈的,他为什么就非要看那一眼。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把曾经刺瞎了他一只眼睛的长刀,带着锐利又轻微的破空声斩断细雨,像一只蝴蝶般,姿态婉约,又不容置疑地横在了他的颈间。

    “我就说怎么有点眼熟呢……这不是托卡吗,世界可真小啊。”

    那一瞬间,托卡把所有能想到的脏话在心里骂了个遍,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尽可能地回敬给了对方一个混不吝的表情。

    但那有些抽搐的眼角和嘴角,多少还是暴露了一些怂和抖。

    “那什么……虽然我当年确实算计过你们,但也就是个跑腿的,主谋不都已经被你们扬了吗?而且你也废了我一只罩子,咱们这就算扯平了吧,没必要一见面就这么剑拔弩张的……”

    托卡一边观察着安塔丽丝的反应,一边壮起胆子想要将那把横在自己颈间的长刀拨开。

    刀光锵然,角度微变。

    他迅速且识趣地将手放了下来。

    “这是什么话,我可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红发的女子眼锋妖娆,语调轻飘——若不是此刻她还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还以为只是在跟人随便闲聊。

    “当时那么混乱的场面,你能活着跑掉,也算是你的本事。你说得对,前尘旧事了,主谋既已伏诛,我倒也没必要对你这个小卒子不依不饶……”

    说话间,女人走近了几步,身上的香味与刀锋的冷意一起逼近。

    “但我有别的事要问你。”

    明明是红粉佳人,嘴里的言语,却像是成形的胁迫,蛇一般滑腻腻地爬上了托卡的肩膀,直抵耳侧——

    “……你身上,怎么会有我女儿的东西?”

    ***

    “然后呢?被你一吓,他就老实交代了?”

    靠在母亲身边,听得津津有味的潘多拉仰起头,活像个缠着妈妈给自己讲故事的小姑娘。

    “怎么可能?这货鸡贼着呢,一开始还想跟我讨价还价来着——后来我把人领回去,给他开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会,他这才鼻青脸肿地一点点把实话给我吐出来了。”

    安塔丽丝翻了个白眼,但眼中恶劣的神色在看向女儿的那一刻转瞬即逝,杀伐尽消,只留下了如春风般温煦的暖意。

    “具体的细节,妈妈以后再慢慢跟你说吧……等你醒了,就在神殿里好好呆着,我决不会再让那些破贵族靠近你半步!等空洞会的事情一完,我们就一起离开这儿,再也不分开了!”

    潘多拉心头一暖,鼻子一酸,差一点就要再次落下泪来。

    她向来神思敏捷,只言片语间,就已经从母亲的话里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了。

    原来,她并没有被直接送回阿匹洛艾斯家族,而是辗转间来到了诸神殿。

    目前帝都正与宵色晚钟合作,尤妮丝夫人再怎么专横,也不可能为了她这么个连正经养女都算不上的存在,在明面上与王国的高层翻脸。

    也就是说……在她进入神殿,且被母亲找到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脱离了阿匹洛艾斯家族的掌控!

    多年的梦想骤然实现,大悲之后忽又大喜,潘多拉沉浸在即将迎来新生的快乐中,几乎忘记了所有。

    可当她伸出手,满腔欣喜地看着那枚玫瑰手环再一次被母亲配到自己腕间之时,另一根手链的模样,却也不偏不倚地撞入了她的视线之中。

    快乐像是被猝不及防戳破的泡沫,“噗”的一下,便令她清醒过来。

    六岁的潘多拉可以什么都不管,只须全心全意地依赖母亲便可;

    但十六岁的潘多拉已经有了自己的羁绊,也理应有自己的那一份担当。

    “妈妈,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在诸神殿,那……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也应该是清楚的吧?”

    “你指什么?”

    面对女儿认真起来的神色,安塔丽丝随之敛容正坐,但仍没有放开彼此轻握的那只手。

    “在与你相逢之前,我还做了一个站在黑色湖水之上的梦……我能感觉到,那个梦境并非无故破碎,而是由两股不同的力量争抢所导致的。”

    回忆着那股被不停拖拽下沉的触感,潘多拉抬起头,笑着询问道:

    “是妈妈那边的同伴做的,对不对?你们发现了我的踪迹,然后将我从那个梦境中带了出来,来到了你们所编织的这个梦境里……

    “那么……之前的那个梦境,是属于谁的呢?”

    面对女儿的提问,安塔丽丝没有立刻回答。

    她静静地看着潘多拉,并在其准备将猜测付之于口之时,伸出一根手指,制止了她的女儿。

    不能说。

    有些东西,一旦被提及,被想起,便会招来“注视”,诱发“冲突”。

    是的,在试图入梦的最初,安塔丽丝就已经发现——她的女儿身上,好像存在着某种并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标记”。

    也亏得她谨慎,不想此次重逢因为意外功亏一篑,所以直接去找了宵色晚钟的首领,经其首肯后,喊来了组织内为数不多的所有“织梦者”,这才终于将潘多拉的神识平安无事地给带了出来。

    联想最近空洞会的动向,再加上从托卡嘴里撬出来的证词,女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几乎已经呼之欲出。

    可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已经被迫与女儿分离了十年之久的母亲,比起顺藤摸瓜继续追查,她宁可断了这条线索,也想将孩子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那些事,你就别再管了,妈妈会帮你处理的。我们的首领神通广大,他一定有办法去掉你身上的‘印记’……你放心,妈妈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安塔丽丝亲了亲潘多拉的额角,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或许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拒绝。

    母亲不想她再涉及有关空洞会的任何事情,一心只想让她回到自己的羽翼之下,变回那个无忧无虑、只要依靠母亲即可的小小孩童。

    这爱意失落已久,失而复得的快乐实在动人,所以潘多拉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反驳。

    但片刻之后,她还是坐正了身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后,忽然问道:“……妈妈,这个梦境还能持续多久?”

    “只要不遭遇外界攻击的话,在施术者精神力耗尽之前,是可以一直维系的。”

    “好,那我尽量长话短说吧。”

    潘多拉略略沉吟,理了理思路,组织了一下语言后,便简短地将自己与母亲分别后的际遇,与蕾雅切尔西的羁绊,还有与纳兹可短暂交锋后发生的种种异常及各种猜测,以及与李休特在郊野之上的厮杀,都有条不紊地一一道出。

    不知是否因为身在受保护的梦境之中的缘故,一些原先总是被莫名的畏惧笼罩在迷雾之中的细节开始变得能够被探明和触碰。

    诡异又特定的梦境,难以辨明的低语,不知从何而来却能够无意识使用的诡异能力……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知在何时,就已经被某个无法被观测与描述的存在给“标记”了。

    少女的叙述简洁无波,平静得像是在诉说他人之事。

    这并非无情,更像是一种习惯。

    习惯于第一时间将自己从繁杂的情绪与牵扯之中抽身而出,从而能够更清晰客观地去分析问题的来龙去脉。

    这不是安塔丽丝所熟悉的那个小女孩。

    那个成天疯跑瞎闹,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到底经历了多少的孤立无援,多少的察言观色,才得以练就出如今的这份细致与敏锐?

    她是不是早就习惯了必须自己解决一切,所以凡事都要三思而行,不断推演,从而避开所有对自己不利的局面?

    潘多拉越是冷静自持,安塔丽丝便越发心痛。

    可心疼归心疼,当得知女儿现今的遭遇皆与空洞会息息相关后,安塔丽丝也不自觉地参与其中,单方面的诉说逐渐变成了双方有来有往的讨论。

    原本还有所存疑的问题与细节在母女二人的沟通中逐一明朗,令眼下的局面严丝合缝地铺展开来。

    这一切事端的起因,其实都只源自一个女人的不甘心。

    “这个毒妇!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在通过记号之事得知女儿就在谟艾德,且住过阿匹洛艾斯家族的别庄后,安塔丽丝就已经派了人去查。

    后来遭遇托卡,逼问了事情原委后,自然便知晓那位高门显贵的尤妮丝夫人,正是当年导致潘多拉失踪的幕后黑手。

    托卡倒也提过那女人确实跟空洞会有些来往……可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胆大到敢让空洞会的干部直接住在她家里!

    “血疗?哈,她倒还真是敢于创新啊!跟那群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为伍,还以为自己能帮儿子逆天改命是吗?——别逗了啊!用这么伤天害理的方法换来的转机,她怎么就不想想自己那命薄的儿子有没有这个福气去消受呢?!”

    宵色晚钟多年来一直与空洞会周旋,安塔丽丝深知这群邪?教?徒是多么地丧尽天良,所谓的实现愿望基本就是说得好听,根本就不可能真的实现。

    闻言,潘多拉随之一笑,嘲讽满满,却也为那个总是苍白如幽灵的女人感到悲哀。

    那是一个多么贫瘠的女人啊。

    明明满身绫罗,高高在上,却总是给她一种一无所有的感觉。

    “是啊,她真的算不上聪明……但这份愚蠢却又不顾一切的执念,或许能帮上我们的忙也说不定。”

    安塔丽丝微微一怔。

    大约是从女儿明灭不定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她蹙起眉头,有些惊疑又不敢置信地问道:“难不成你还真的打算……”

    “是呀。”

    潘多拉接下话头,依次摩挲着左手上的两枚环饰,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打算让那场荒唐的婚礼,如期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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