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匹洛艾斯这种贵族之家工作的仆佣,没点眼力劲儿,没点能收放自如的听觉,那多数都是做不长久的。

    也因此——

    当主人在屋内大发脾气,甚至传出了器皿砸碎的巨大声响之时,即便是最为青涩的新进女佣也只是下意识地抖了抖肩膀。

    本就候在门外的那些乖觉地站近了一些,却无人出声问询,只静静地等待着主人息怒后的传唤。

    而那些本就只负责洒扫工作的仆佣更是连脸色都没变。

    她们绷着一张张礼貌又空白的脸,直到劳作至远离风暴中心的区域后,这才趁着四下无人,小心又简短地暗自交流了几句。

    “……夫人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别问了,跟我们也没关系。”

    “没看到瓦尔福温大人进去了吗?多数又是因为‘那位’的事吧。”

    “她又跑出去了?这不是常有的事嘛,夫人至于发那么大的火?”

    “之前不是说,夫人已经给她订下婚约了吗?这要是再跑,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那孩子胆子真大!这算是逃婚了吧?”

    “没事,瓦尔福温大人既然回来复命,那人肯定已经带回来了。”

    “啧啧啧……可我听说那婚约是她自己允了的呀?”

    “嗐,她这么多年阳奉阴违的次数还少吗?瞧夫人这次的火气,那位准骑士先生可得吃点苦头喽。”

    小女佣们一边轻声说着不负责任的猜想与八卦,一边麻利地走远了。

    ——逃婚?

    确实。

    当尤妮丝夫人为了婚礼事项派人去叫潘多拉,却被回复说人并不在小楼内,周围也找不见人的时候,她一开始也这么认为,甚至根本就没有把这事太放在心上。

    毕竟有拉维尔在,那丫头横竖也翻不出什么太大的浪来。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最先前来向她汇报情况的人,居然不是拉维尔,而是骑士团与诸神殿的人。

    他们告诉她,不久前,拉维尔背着昏迷的潘多拉出现在城门附近,声称他们遭到了邪?教?徒的精神攻击后便失去意识。

    将二人送去诸神殿救治后,苏醒的拉维尔指控那个在郊外与他们对峙的男人为异端教徒,声称其名为李休特,很有可能便是帝都一系列孕妇受害案背后的真凶。

    但除此之外,对于自己与自家小姐究竟如何躲过搜查跑出城外,如何得知李休特的身份,之后又是如何战斗,如何获胜的细节,他却各种语焉不详,无法尽述。

    得知拉维尔目前正供职于阿匹洛艾斯家族后,他们这才亲自上门。

    名为通知,实则试探。

    “如此可怕的事情,我也是这才听说。”

    固然心中震惊,但深谙虚为委蛇之道的贵妇人第一时间就先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且在翻来覆去的几番官话过后,尤妮丝夫人非常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可能也只是顺势例行询问,并没有拿到什么非常确凿的证据。

    而后,她便情真意切地为她麾下的准骑士做了担保,并非常配合地保证倘若问出什么,一定第一时间向皇家骑士团汇报。

    于是,以“戒严期间不得再离开帝都”为条件,拉维尔与潘多拉脱离了诸神殿的监管,得以重返阿匹洛艾斯家族。

    潘多拉一到家就被带走,一如既往地被直接软禁;

    而拉维尔则被带到了尤妮丝夫人面前,同样一如既往地,开始为他的失职承担谩骂与指责。

    被随手挥倒的古董花瓶以粉身碎骨为代价,多少还是令自己那高傲的女主人少许消了一些气。

    “……不知道?”

    虽然怒容仍在,但短暂的失控之后,尤妮丝夫人迅速地恢复冷定,施施然地转身,落座,优雅得好像跟地上的那堆瓷器残骸没有任何关系。

    跪侍在前方的拉维尔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被飞溅而来的碎渣划破脸颊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我在那些气势汹汹的骑士面前为你们说尽好话,千方百计地将你们保释回来,可不是为了听你在这里推卸责任的。”

    “夫人息怒。”

    拉维尔垂头敛容,诚恳地致歉道:“个中细节,属下真的不甚明晰。当晚我发觉异常,前去查看潘多拉小姐的情况之时,她的样子就已经很不对劲了……之后的一切,属下一直置身混沌之中,记忆破碎混乱,直到于神殿内苏醒后才彻底恢复神志。”

    “你的意思是说,有歹人趁夜色潜入庄园,蛊惑了潘多拉,让她带着你去追杀那个所谓的真凶?是谁?那什么空洞会的人吗?——可若真的如此,他们又为什么要引着一个小姑娘去杀死自己的同伴?”

    尤妮丝夫人有此怀疑也不无道理。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样的逻辑根本就不成立。

    但在听到“空洞会”的字眼后,一直温顺如垂首之犬的拉维尔忽而眼神一凛,向这个正沉浸在疑惑之中的女人抬眸望去。

    先前她向自己询问谟艾德为何突然戒严之时,本着骑士应有的忠诚,他确实是在所允许的范围内,将自己所知的情报都一一告知了。

    但那个时候,他在描述那股悄然潜入帝都的异端时,用的是“一伙邪?教?徒”,并没有直接说出他们的名讳。

    对于无关之人来说,接触过于核心的机密有时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灾祸。

    况且,当时的尤妮丝夫人并未过多追问,似乎对所谓的邪?教?徒并不感兴趣,只是恼怒于他们卷入纷争还闹出人命,会使得阿匹洛艾斯家族蒙受一些毫不必要的名誉损失。

    至少,拉维尔那时是这么认为的。

    可眼下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夫人她……是从何处得知“空洞会”这一确切名讳的呢?

    青年略带质询的眼神显然令这位高贵的夫人不大满意,她看似放松地靠向椅背,实则却以更加倨傲的角度俯视着他。

    “怎么?你这是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在装聋作哑与开口求证间斟酌片刻后,拉维尔下定决心,少有地主动开口道:“……夫人,您是从何处得知‘空洞会’的?”

    尤妮丝夫人愣了一瞬,仿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但很快地,她恢复常态,似有些好笑地回复道:“还能从何处?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是生非,都被巡查骑士找上门来了!我不把来龙去脉向他们问得清楚些,还不知道你们的本事这么大,居然还能掺和进异教徒的事里去呢!”

    原来如此,这确实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说辞。

    不仅很难求证,还顺势倒打一耙,把矛头全都指向了方才九死一生回来的他们身上。

    骑士家族出身的拉维尔对这种拐弯抹角且含沙射影的说话方式并不陌生,但……

    这一刻,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人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出身,在兄长已然足够优秀的前提下,他作为次子,永远都是备选,永远需要忍让。

    父亲即想要家族的荣光,又不想拂了昔日主家的颜面,所以命他遵循世代的誓言,前来侍奉这个古老却正在逐渐衰败的家族。

    此举无可指摘,在明面上,甚至也已算是体面——毕竟如今制度改革,骑士地位上升,能送出家中子嗣继续侍奉贵人,已经称得上是八面玲珑,很会做人了。

    但尤妮丝夫人显然不这么想。

    将上位者的尊严看得极重的她觉得被敷衍,被怠慢,便不时冷待,长年压制,既不让他晋升,也不予任何重用,真就只把他当成一只狗儿,任由他守着笼中的少女,日复一日地蹉跎岁月。

    他原本也并没有什么怨言。

    瓦尔福温家的家训,是戒律,顺服,荣耀。

    这些东西构成了他的骨血,贯穿了他的一生,此刻却令他莫名地疲惫异常。

    本应一目了然的道标,也在无形之中失去了它曾经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以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为目标,执着地想要去守护某些东西。

    可到头来,他的剑,又究竟守下了什么?

    恍惚之间,他似乎回到了那个艰难跋涉的夜晚,同样混乱昏沉的少女伏在他的肩头,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艰难地向他吐露着那些在清醒时全然守口如瓶的话语。

    她说,她在还未懂事之前,就已经随着母亲走过了许多地方。

    她说,她曾在山间偶然发现过一片野生的玫瑰花海,以为自己误入仙境,乐不思蜀,奔跑间连被荆棘划伤都不曾发现。

    她说,她那天乖乖地呆在旅馆,一点也没有胡闹。

    她说——

    她被掳回去的那一天,被人放干了身上所有的血。

    “好冷啊,冷得像是结冰了一样……”

    少女不经意地颤抖起来,好像在惝恍间回到了人生中最绝望的那一天。

    “我要死了,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为什么明明流着同一个人的血,梅尔斯必须活,我却可以死?”

    “妈妈说,不需要在意什么父亲,我是神明独独赐给她的,最珍贵、最独一无二的礼物……”

    “可那个女人也这么说。”

    “哈哈哈,她竟然也这么说。”

    “在知道我居然这样都能活下来,甚至还能作为她儿子的备用血库继续起作用的时候,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她说我妈妈给我取了个好名字。”

    “在古摩柯文里,‘潘多拉’是带着礼物而来的少女的意思。而我对她的儿子来说,也确实是一份意外之礼。”

    “哈哈……哈哈哈……”

    “她怎么敢如此轻贱我妈妈给我的名字……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不知是否因为两人之间那诡异的连结尚未完全断去,在那个浑噩得几乎只剩下求生本能的时刻,拉维尔还是莫名地听清楚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那样轻忽,虚弱,好像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的字句,入耳之时却好似有千钧之力。

    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被毁坏。

    她每说一个字,脑海中的碎裂之声便传来一分。

    想到这里,拉维尔抬起头,第一次褪去了眼中的恭敬,悄然露出了些许冷冽的底色。

    尤妮丝夫人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拢起指尖,却仍然没有任何掩饰地投下了嫌恶与指责的目光。

    “作为家族的扈从,你未尽职责,不思反省,反倒还理直气壮地质问起我来了!——婚礼在即,你不看好潘多拉,甚至还与她一起跑出去沾上人命官司,若不是看在你们瓦尔福温家族世代侍奉的份上,我以为我会像今日这般只是训斥几句吗?”

    ——那不然呢?您准备罔顾事理,令我在此处当即自刎谢罪吗?

    当这样的反驳于心头浮起的那一刻,连拉维尔自己都悚然一惊。

    作为一名骑士,本应遵从于所效忠的君主,为其冲锋陷阵,百死不悔。

    可若君主不行善举,违背仁义……那这样的君主,是否还值得自己献上忠诚?

    他自小为训练付出的血汗,认真刻在心中的知识与道义,就是为了让他去为一个尊贵的姓氏赴汤蹈火吗?

    这个姓氏,又究竟是凭的什么,才得以特权,得以藐视众生?

    心目中那无形的崩塌之声愈发剧烈,并最终在那冷漠的女声落下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拉维尔,你实在是让人失望……自己去静思室好好反省吧,婚礼结束之前,就不要在出来丢人现眼了。”

    崩毁之后,便是死寂。

    原本拉维尔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

    比如质问,比如请求,比如撕破表象的争吵,又比如互亮底牌的战斗与生死危机。

    可在这一刻,他完全失去了任何想要与眼前之人交流的欲望。

    他重新垂下头去,站起身,礼数周全地后退,并将那一地无形的残骸,悄无声息地关在了门后。

    虽然步伐仍因为遭受过精神创伤而显得虚浮无力,但那颗早已习惯了重重束缚的心脏,却久违地开始鲜活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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